第4章

長寧公主李星嬈,敏感多疑,自尊自傲,是個矯情的作精。

她受不了自己不被重視,自然也不能忍受自己的恩典被人糟蹋。

這金豆子,正是公主日前賞下來的,福寧宮上下都有。

到底是哪個不長腦子的東西,敢把公主賜下的東西給掉在這裏?

李星嬈一直凝視著地上的金豆豆,仿佛不認識這是什麽東西,就在左右婢女以為公主即將發難時,卻聽得一聲輕笑。

李星嬈蹲下,纖白的手指撚起金豆,起身間抬手舉起,放在陽光下看。

“運氣不錯,出門見金,本宮這是要遇好事啊。”

說完,她直接用指腹金豆豆搓撚幹淨,放進了身上的香包裏,無事人一樣繼續往前走。

雁月和明枝目瞪口呆。

就這?

見公主已走遠,兩人連忙跟上,明枝悄悄瞄了眼公主,試探道:“殿下今日瞧著高興,可是遇見什麽好事了?”

李星嬈嘴角輕揚,眼波流轉間湧入少女懷春的嬌羞和明媚,沒頭沒尾蹦了句:“你們不覺得,那個薑珣,長得很不錯嗎?”

薑珣?

兩人一聽這名字,頓時了然。

這兩日公主一直往弘文館跑,還反常的留意起太子身邊的官員,竟然是乍動春心,看上了一個東宮的年輕文官?

……

春宴前夕,李星嬈沒再跑東宮,安安心心養生一日,睡了個久違的午覺,結果又發了一次夢。

這次,夢境有了細節。

春日宴上,才俊佳人聚集,不知誰提了一議,以頌春為題填詞作詩,再糊名謄抄亮出,評出最優。

此類文鬥其實很常見,文人雅士相聚一堂,總愛來這麽一茬。

可提議的人似乎忘了,這次春宴是皇後娘娘暗中為長寧公主安排的選婿宴。理論上,無論作何娛興安排,都應將凸顯長寧公主放在首位,而非搶人風頭。

李星嬈愛出風頭,自然不喜被誰壓一頭,但她也有自己的驕傲。如此文鬥倒也公平,若能憑實力拔得頭籌,才是最痛快的風光。

鬥就鬥,有什麽好怕的?

萬萬沒想到,經過糊名謄抄後展出的作品一經評斷,李星嬈竟成了墊底的。

糊名的本意,是為了讓人暢所欲言無所顧忌。

到了她這裏,就成了肆意的貶低和攻擊。

規定是隻揭第一的署名,給其他人保留顏麵。結果可想而知,李婉的《賦春》拔得頭籌,揭開署名,頃刻間攬去所有風頭。

忽而起了一陣花香暖風,有人提議去曲江邊放紙鳶,原本熱鬧的涼亭頓時冷下來,因放紙鳶是臨時起意,宮人手忙腳亂去準備,涼亭裏甚至都沒來得及收拾。

李星嬈咬唇忍淚,借口不適沒有同去。

她最後離開,走了兩步,忽覺氣悶不忿,打算回去將那首詩撕爛。

一轉頭,冷清的涼亭內站了個人。

日頭晃眼,江水粼粼,明亮到近乎刺眼的夢境裏,那身靛藍長袍勾出的背影修長,闊肩窄腰,遠遠看去,從眼入心,沉澱燥意。

李星嬈走近,出聲質問來人。

男人緩緩轉身,慘白強烈的日光打在他臉上,刺眼到看不清容貌,隻能瞥見嘴角那一抹淺淡的笑。

男人唇動,聽不到聲響,但就是知道他在說什麽。

——偶遇佳作,不由駐足賞析,讀來趣味不絕,忘乎所以。

一句簡單的開場,開啟夢中的長寧公主一生的悲劇。

日光一晃,眼前白霧乍起,遊園、江水、涼亭、還有亭中的人,都固定成了一幅畫,李星嬈站在畫外,看著那個眼神逐漸沉淪的自己,心中一陣寒惡。

如果男人的出現是一場精心設局,那麽這場局,或許在更在早的時候就已開啟。

糊名點評,一不留神就會得罪人。

那反過來,主動提議甚至直言不諱者,擺明了是不怕得罪人,甚至有意為之,為的就是讓她傷心挫敗,再遇上這命中冤家,從此不可自拔。

冷風拂過,夢中人事頓時化作一片青煙。

李星嬈緩緩睜眼,自夢中醒來。

……

皇後為女兒籌備春宴,可謂是事事細心,連出席春宴的衣裳都提早準備了好幾套。

妝台前一連擺了三座衣架,紛繁複雜的裙服被熨燙的整整齊齊,都是李星嬈喜歡的重色,穿戴的飾品也都是搭配好的,隨意挑一套都是矚目焦點。

“把這些換下吧。”李星嬈五指梳發,“換套素一點的。”

明枝和雁月頗感意外。

“殿下是不是不喜歡這些?娘娘還準備了別的……”

李星嬈指了一套淺藍繡白山茶的長裙:“換這套。”

衣裳素了,發飾也選了簡單的雙髻和珍珠頭麵。

不同於以往張揚的濃墨重彩,鏡中少女宛若出水芙蓉,清麗無雙,竟也十分配她。

明枝笑著誇讚:“殿下姿容無雙,濃淡皆宜!”

李星嬈沒說話。

不知為何,看到那些濃重裝扮,總覺得是很久以前的事,不是不喜濃妝,隻是相較之下,似乎更習慣清淡的裝扮了。

……

春宴設在離宮別苑中的九華宮,此處依山傍水,是個郊遊踏青騎射獵物的好去處。

從前,李星嬈參加此類宴會,更在意自己的穿著打扮,心思都在比鬥上。

今日則不同。

她懶得在前呼後擁中應付一大片人,打算獨自行動,結果碰上來尋她的太子,兄妹二人一拍即合,一道出行,率先抵達。

李星嬈第一次發現,九華宮竟然這麽美。

山水相依,鬼斧神工,樓閣有序,雕梁畫棟,加上日子選得好,晴空萬裏清爽宜人,站在高處深吸一口氣,吸入的風都是清甜滋味。

也不知她從前是怎麽想的,目光盡數落在討厭的人和事上,卻對這等美好視若無睹。

“阿嬈,”太子眼神反複打量她:“你今日……”

李星嬈捏著把小巧的檀香木折扇輕轉,嘴角一挑,明知故問:“我怎麽?”

太子讚道:“秀色掩古今,芸芸眾神讚。”

李星嬈被誇的有些得意,抬手間靈活運指,小扇在掌中輕旋一圈,又被穩穩握住,落在太子肩頭,輕輕一敲,伴著一聲輕哼,美人嬌豔無限。

太子眼角一跳,短暫的愣了愣。

今日的阿嬈,美得不像話。

不止是穿戴打扮上的煥然一新,還有眉眼間罕見的明朗。

太子喜歡她這樣。

沒多久,車馬儀仗紛紛抵達北門,行宮內漸漸熱鬧喧鬧。

太子:“難得出來,今日會很熱鬧,你可別拘著,隻管盡興。”

李星嬈下頜微揚,眼中皆是美景:“那是自然。”

小宴設在過正殿後的水榭,當太子陪著李星嬈抵達時,瞬間引來許多目光,眾人紛紛行禮。

李星嬈一眼掃過去,所見麵孔有生有熟,她還沒走到前頭,已有人主動迎上來。

“太子皇兄,三妹。”帶頭的是二公主李婉,德妃之女。

德妃是皇帝還是太子時,和百裏皇後一道嫁進王府的,因多年來名聲極好,以至於教出來的女兒也備受讚譽,姊妹們都愛與她往來,除了李星嬈。

“三妹今日瞧著好生不同。”李婉一眼注意到李星嬈的改變,直言誇讚。

李星嬈看了眼李婉身上鵝黃加白繡牡丹的裙衫,素麗婉約,清純動人,是她一貫的風格。

笑笑說:“哪有什麽不同,隨意一扮,不想花功夫罷了。”

她說的隨意,一旁的四公主李淑蓉卻在心裏冷笑一聲。

待李星嬈往前去時,她擠到李婉身邊,不屑道:“三姐今日好生反常,竟學起二姐你的穿戴喜好,往日裏她就喜歡與你攀比高低,今日更明顯了。”

李婉眉目輕轉,彎了彎唇:“她喜歡如何便如何,多說無益。”

的確無益,誰讓李星嬈有皇後和太子皇兄兩顆大樹為她遮風擋雨保駕護航呢?

可還是不忿,李淑蓉尖酸道:“喜歡又如何?東施效顰,不及二姐姐你半分風采。”

李婉笑笑,沒再說話。

……

皇後籌備這個春宴,就是為了讓女兒散心,順便安排些適齡的青年才俊接觸相處。

若能選出心儀的駙馬人選最好,若選不出也無妨,權當是長長眼,為日後正式挑選駙馬積攢些對比的參照。

可是,太子看著自入席後便閑適賞景的妹妹時,心裏有些犯愁。

阿嬈素來孤高,以至於在這樣的場合,連個說知心話的小姐妹都沒有。

看她一人孤坐,身邊其他公主卻是三五成群各有附庸,太子覺得自己得幹點什麽。

他輕咳一聲,屈指勾來一內侍吩咐幾句,內侍領命離去,不多時,園中便泛起一波**。

“何事這麽熱鬧?”李涵排行第五,正是懵懂的及笄之年,聽聞皇後要為長寧公主籌備春宴,還請了好些出挑的世家子弟,心裏既酸又激動。

她的母妃沒有這麽大的本事和臉麵在禦園為她操辦這些,可她身為公主,自會列席。

再說,李星嬈性子糟糕眾所周知,萬一這些適齡出挑的青年才俊沒瞧上她這位三姐姐,反倒瞧上其他姐妹或是哪家娘子,皇後白忙一通為他人做嫁衣,那就有趣了。

是以,她最先留意到熱鬧聲,且滿心期待。

……

“咦,那頭似乎挺熱鬧。”太子故意詢問左右:“何事啊?”

內侍回道,今日受邀在列的不少是長安城內頗具才名的世家郎君,文人雅士聚集一堂,總愛來些助興的文鬥,熱鬧也因此而來。

“文鬥?”太子看向李星嬈:“閑著也是閑著,要不去看看?。”又順勢朝一旁抬了抬下巴:“瞧,二妹她們也過去了。”

李星嬈沒說話,五指下意識發力,將檀木小扇捏緊。

終究是來了。

若夢境與現實重合,那人會再以那樣的方式出現嗎?

此刻,李星嬈心裏並沒有什麽期待,那雙微垂的水潤杏眼裏,不動聲色的凝了一層寒意。

她暗暗想,若你不來,本宮隻當浮華一夢,鏡花水月。

但若你出現……

“阿嬈?”太子察覺她的異樣,喊了一聲。

李星嬈輕輕抬眼,眉目溫潤帶笑:“好啊,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