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春雨襲來,細密不絕的落下,探入窗間的半截綠枝在細雨中輕輕顫動。

微風卷著落下的水珠,衝著窗前的身影撲麵而來,李星嬈一個激靈睜眼,像窒息將死時忽然又攫取到了新鮮的氣,猛地倒抽一口氣。

養眼的春景映入眼中,冰涼的濕氣直灌肺腑。

“殿下,這樣會著涼的。”雁月快步走到公主身邊,墊腳去關窗。

手腕忽然被抓住,雁月嚇了一跳,轉頭看公主,又被嚇一跳。

“殿、殿下,您怎麽了?”

雁月和明枝伺候公主多年,見慣她愁怨自艾生悶氣,卻從未見過這般模樣。

臉色蒼白,眼神冰冷深邃,看著嚇人。

指腹感受到的脈動證明眼前人的鮮活,李星嬈神色微鬆,放開了她。

“沒事……”李星嬈喉頭輕動,發出聲音的瞬間,眼前這個世界變得更真實,腦子跟著清醒。

她本在午睡,自雨聲中醒來,獨自起身在窗邊賞景,心情鬱悶。

幾日前是她生辰,恰逢邊關急報,父皇和皇兄忙的見不著人,母後也被宮務絆住,一整日下來,隻讓宮奴往這裏送了禮,竟連人都不來。

為此,她生了好幾日悶氣,連請安都不去。

可就在剛才小睡之時,她做了個很古怪的夢。

夢裏,她在此次生辰後辦了個春宴,與一男子邂逅生情開始,也因此家破人亡,橫死收場。

說這是夢,因為它有夢的特質,夢中一切清晰可感,夢醒之後就像是被迷霧遮了一半,尤其那些人的身份角色、模樣聲色,都糊成了一團。

說古怪,是因它後勁兒太足了!

腦子裏像被天災人禍席卷後的殘垣斷壁,零碎混亂,可是在這場經曆中的種種心情——甜蜜,期待、幸福、滿足、害怕、震驚、怨恨、絕望,不甘,每一樣都完整存在,相互交織,回味時撕心裂肺。

“殿下,您怎麽了?”公主看起來實在不對勁,雁月有點怕了。

李星嬈沒答,忽然轉身就往外跑。

她想見母後和皇兄,說不上為什麽,就是得見一麵!

“殿下!”眼看公主身上還穿著單薄的睡袍,雁月轉身抓了件披風就追上去。

李星嬈沒能跑遠,一出殿門便撞上百裏皇後。

百裏皇後嚇一跳,幸得左右攙扶才沒摔著,待看清來人,當即蹙眉輕斥:“莽莽撞撞的做什麽?”

再一看女兒的著裝,更火了:“你看自己像什……”

話沒說完,李星嬈忽然撲抱上來,生生截斷了皇後訓斥的話。

“阿嬈?”百裏皇後愣住,思緒一理,試探道:“發夢了?”

關切的話語令李星嬈眼眶一澀,腦子裏陡然浮現出百裏氏抄家流放,母親被廢禁於冷宮橫死的片段。

是母親,活著的母親。

溫暖,溫柔,一如既往的關心她。

即便被廢除皇後之位乃至瀕死,她想的也是如何安頓一雙兒女。

這樣的母親,自己竟會頻頻計較她更愛皇兄還是更愛自己,每有不如意便耍脾氣擺臉色。

李星嬈心頭生出細密的刺痛,鼻酸喉澀,卻始終沒有落淚。

這不對勁,以往她可是擠一擠就能掉出大珍珠的!

她眼淚呢!?

“你到底是怎麽了?”百裏皇後確定她不對勁,徹底沒了苛責,語氣陡然溫柔起來:“誰欺負你了?你同母後說!”一雙淩厲的鳳眼掃向後麵,“還是誰伺候的不好?”

雁月和明枝嚇得雙雙跪地,整個福寧宮的奴才都大氣不敢出。

李星嬈感覺到了周圍緊張的氣氛。

恍惚中,她又想起一些夢境場景。

因自小敏感多思,渴望被身邊的人重視在意、放在心裏最尖尖的位置,李星嬈沒少折騰身邊的人。

噩夢裏,母後被廢,她和皇兄處於風雨飄搖中,最先落井下石的便是周邊的人。

她還淒涼的想,滿殿宮奴,竟無一人對她忠心。

但跳出來看,她又何曾用心經營過這些人心,讓他們覺得長寧公主值得忠心對待呢?

“母後,我沒事。”李星嬈從百裏皇後懷中推開,“兒臣方才被夢魘住了,衝撞母後,還請母後責罰。”

百裏皇後細細打量著女兒,見她臉色微白,話不像假,這才舒了口氣,一手拉過她,一手衝後麵的雁月指了指披風。

“做夢而已,看把你嚇的。”

雁月上前來為公主加披風。

外麵下著雨,披風上身,李星嬈方覺涼意被隔絕在外,抱著母親胳膊嘟囔:“的確嚇人,醒來時尚且分不清真假,多虧母後出現,一身威儀,替女兒鎮住夢魘。”

百裏皇後忍不住笑起來。

她這個女兒,折騰人時是真折騰,嘴甜時是真甜。

母女二人進殿,宮奴在外侯令,百裏皇後打趣說:“這會兒嘴甜了,不同母後鬧了?”

皇後所指為何,李星嬈心知肚明。

明明隻是幾日前發生的事,當她再回味自己此前的心態和做派,隻覺忸怩做作,渾身發麻,很不自在。

不想承認那是自己,也不想舊事重提,李星嬈索性發揮所長,與母親狠狠撒嬌。

百裏皇後受不得這個,母女二人在和樂的氛圍中前嫌盡消。

待皇後離去,外麵的雨也停了,雁月和明枝伺候公主梳洗。

梳到一半,李星嬈看著妝奩裏的金玉配飾,忽道:“拿個人去庫裏,將那隻嵌梨花螺鈿漆盒取來。”

明枝應聲離去,不多時帶回公主要的東西。

盒子也就巴掌大,四四方方的,可裏麵是整整一盒金豆子!

李星嬈慢慢抓出一小把,伸向雁月。

雁月愣住。

李星嬈微微挑眉,雁月立刻跪下,雙手伸出,不可置信的接下了這把金豆子。

接著是明枝。

親自給兩人撥了些,李星嬈懶懶道:“你們跟我最久,往日裏最辛苦,理當多得些。稍後去將福寧宮的人點一點,剩下的你們負責分賞下去。”

雁月和明枝十歲就開始伺候長寧公主,身為公主的大丫頭,月俸不少,可差事也難。

倒不是說公主苛待人,而是奴才這個行當,最忌諱摸不清主子套路,偏偏公主是個一時一想法,總往壞處想,脾氣不好又能作的主,偏偏還有帝後和太子撐腰。

這些年,福寧宮裏裏外外,不敢想能做到公主極致滿意討賞,公主能少生氣,他們就阿彌陀佛了。

“愣著幹什麽?”李星嬈笑了一下,催促道:“拿著啊。”

雁月趕忙接過:“奴婢這就去。”

李星嬈轉而對明枝道:“梳個簡單些的樣式,太重了難受。”

明枝動作一頓。

長寧公主是唯一的嫡公主,也是公主中唯一一個出生便賜了封號與食邑的公主,無論何種場合,她都極其注重儀容裝扮,最不喜被其他公主或是貴族女眷壓一頭,嚴格又霸道。

可今日,公主竟要簡單些。

明枝二話不說,巧手如飛,換了簡潔輕便的雙髻,飾珍珠金鬢簪與小金簪花,清爽而不失雅貴。

待裝扮完畢,雁月那頭也分完了賞賜。

福寧宮內外一片受寵若驚。

公主之前還在為生辰被冷落的事生悶氣,別說各宮送的禮,就是帝後和太子送來的也被她當廢物一樣丟進庫房,看都沒看。

這就好了?

思來想去,也隻能是皇後娘娘哄好的。

正當滿宮飄**著劫後餘生的慶幸時,太子殿下來了。

“阿嬈。”熟悉的聲音傳來時,李星嬈險些灑了盞中的茶水。

又來了,噩夢後勁兒又上頭了。

皇兄是幾日前才見過的,可這一眼看去,李星嬈心中竟無比感慨,想同見到母親那般,不管不顧撲上去抱一抱他。

她悄悄掐了一下自己。

李星嬈,你清醒一點。

李宗琦一見妹妹,當即掃了她今日的裝扮,感覺有些不同。

李星嬈放下茶盞:“皇兄怎麽來了?”

說是這麽說,她心裏清楚,定是母後來過之後又見了皇兄,皇兄知道她這邊什麽情況,趕著來和好的。

後勁兒再次來了!

李星嬈忍不住想,其實這些年來,母親一直很仔細的維護著他們兄妹的感情,皇兄也是真心疼愛在意她這個妹妹。

反倒是她,因為些陳年往事,整日胡思亂想,終會害人害己。

太子隻字不提不開心的事,隻道:“自然是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李星嬈:“什麽?”

“母後打算在三日後,以你的名義在九華宮辦一個春宴,剛巧孤那日沒什麽事,可以陪你一道去散心耍玩,如何,是不是好事?”

話音未落,李星嬈手中的茶盞應聲落地,雁月和明枝飛快上前替她清理。

太子愕然:“怎麽了?”

李星嬈眼神微垂,腦子裏隻有一個鮮明的念頭。

那可能,並不是一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