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啟明三年春,四月十六,長寧公主出嫁。

皇帝極其重視,下旨八方來賀,普天同慶。

本該明媚的春日,卻蒙了層陰鬱的天。

大殿之中,鼓樂之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打鬥嘶吼之聲,不過眨眼功夫,殿內已血水橫流,刺眼灼目。

啟明帝滿身是血,一手持劍,一手護著驚慌無措的長寧公主。

冕旒的綴珠散落一地,燦爛的鳳冠也在打動中被踩的爛癟,兩人在橫屍淌血的大殿之中,成了最狼狽的人。

男人一身喜服,從殿外走進來,他身材高大,走近時,擋住了公主眼裏的光。

“微臣救駕來遲,令賊人闖宮行刺,致陛下與公主重傷,罪該萬死。”

不是這樣,這與預先的計劃完全不同,啟明帝甚至能猜到對方接下來的打算。

他眼神冰冷,劍指來人:“你敢背叛朕!”話音未落,已提劍刺去!

“皇兄!”李星嬈想也不想就衝上去,雙手握住劍身,利刃入肉,皇帝一驚,飛快駐足卸力,不可置信的看著妹妹。

血液順著女人白皙的手腕一路滑下,與大殿裏的血液混在一起,劍若晚收半分,能直接削掉她的手。

李星嬈仿佛感覺不到痛,看向幾步之外的男人,近乎哀求:“你解釋啊,你向皇兄解釋啊!這一定是有誤會,一定是誤會!”

啟明帝在打鬥間受了傷,見此情景,不由氣急攻心,嘔出一口鮮血,直直的倒了下去。

兄長的倒下,像是繃斷理智的最後一把刀,狠狠砍向公主心弦。

她倏地張大嘴巴,卻失了聲。

李星嬈不敢看地上的血和屍體,不敢看站在一旁的男人,更不敢去承認腦子裏正在成形的真相。

身體像是被線繩操控的木偶,慢慢走向地上的皇兄,蹲下,將他上半身托起,緊緊護在懷裏。

李星嬈臉色蒼白,目光空洞,渾身發抖,像是冷的,又像是怕的。

沒有預想中的撕心裂肺和謾罵詛咒,她死死抱著唯一的親人,蜷縮埋頭。

男人眼中的公主,一身破敗的鮮紅,像一朵原本綻放的最美的花正在慢慢閉合,形銷魂碎。

……

天保寺為大魏國寺,深受長安達官貴眷青睞,香火不絕,十分熱鬧。

婚宴之後,到訪的香客發現,天保寺後山的塔前竟有禁軍守衛,連隻蒼蠅都飛不進。

若好奇者想詢問,便會立刻被知情者拉走,一路低聲告誡。

塔的最底層,四條短粗的鎖鏈將李星嬈困在方寸之地,稍微動彈便會扯住。

可她好像也沒有動彈的意思,像被抽空魂魄的破娃娃,一動不動坐在那裏。

大紅喜服沾血又沾塵泥,髒得不成樣子,若走近去嗅,難聞的氣味若有似無。

沒有人會相信,這是昔日裏連鞋底都不願沾染黃泥的長寧嫡公主。

陰冷的塔裏進來一人,李星嬈眼珠一動,像是瞬間注入了生氣,扭頭看去時,身體帶動鐵鏈,發出幾聲碎響。

可等她看清來人,目光又瞬間沉寂下去。

不是他。

對方看透了她的心思,微微一笑:“讓殿下失望了,是我。”

李星嬈轉了回去,恢複成原先的姿勢。

來人也不在意,自己走過來,在她一步之外站定。

“殿下大婚時出了意外,今於天保寺塔休養,我怕殿下孤寂,便來看看您。”

李星嬈隻字不語,但對方很懂抓她命脈。

“我猜,殿下現在滿腹疑惑,沒心思閑聊。”

李星嬈倏地抬眼,直直盯住她。

女人得意的偏頭:“殿下這麽看著我幹什麽?像是要吃人。難道您現在,在恨誰嗎?”

“殿下,若你一定要怪誰,那就怪自己吧。”

“不信?那我一件一件說給您聽……”

“四年前,皇後為了哄您開心,在您生辰的幾日之後於玉蘭苑辦了個春宴,是您自己放著滿園景色和追捧之人不顧,獨獨將他看進眼裏。”

“你怪他設計你,但從一開始,就是您先給的機會。”

“太子為皇後嫡出,又有洛陽東方氏和百裏氏做後盾,本該一帆風順,可若不是你為了親近一個男人,絞盡腦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還對他毫不設防,他又如何從您這裏探得東方家的死穴,進而下手呢?”

李星嬈瞳孔一縮,微微急促的呼吸,令她雙肩微微起伏。

“東方家為太後母族,與洛陽百裏氏一向親近,還選了百裏氏長房嫡女為皇後。兩家相輔相成,東方家失勢,太子無異於斷了一臂。”

“但其實,兩家皆大族,一時起落,不可能輕易根除,隻要耐住性子慢慢經營,總有複起之日,太子又能重新如虎添翼。”

李星嬈呼吸一滯,眼神更加絕望。

女人欣賞著她的表情,聲情並茂:“他們差點就成功了。皇後娘娘確有本事,幾番安排,竟真給東方氏爭取了一個機會。若非有您這道口子,我們還真是防不勝防。”

她故意刺激李星嬈,用的“我們”。

百裏皇後欲撈東方氏一把,結果因她這個女兒泄密而事敗,引火燒身,惹帝王震怒。

隨著百裏氏倒台,皇後被廢,本該平穩強勢的太子,忽然間置身於風雨飄搖中。

當時朝臣已經猜測,下一個就是廢太子了。

“遭遇這樣的事情,是個人都會難過,尤其是殿下您這樣,別人稍微對您好些,你就恨不得掏心掏肺。”

李星嬈眼眶泛紅。

她是個敏感的人,發現周邊人變了時,隻覺心灰意冷。

所以,當那個男人一如既往的溫柔和關懷,她心中對他已是極致的信任。

許是天命所歸,熙昌帝忽然病來如山倒,太子還沒來得及被針對,就在簡陋的國喪之中被推上皇位,開啟啟明元年。

可即便當了皇帝,要麵臨的麻煩和難題一樣不少,很多都是先帝在時未完成的。

而少帝身邊已無可信能用之人。

這時,也是他建議她,既為公主,理當以身作則,重新為太子固權。

她什麽都沒做過,他便耐心的一點點教,一點點說給他聽。

真奇怪,那些枯燥的政務,母後和皇兄也會隨口提起,她聽來隻覺得又煩又無聊,但從這個男人口中說出,竟有種致命的迷人。

她聽他指揮,完全信賴,拿出自己積攢多年的私庫交給他,去賑災、填軍餉,穩家國。

她一度為此自豪,但現實卻朝她兜頭潑來一盆冷水。

“該謝謝殿下,若非有您的相助,我們豈有足夠的本錢去收買人心?世人隻知我們大義,又豈會再將心向著那個無能的少帝?”

李星嬈眼中的光芒殆盡。

他騙了她,拿著她的錢,為自己收買人心。

他才是真正包藏禍心之人,卻利用她的信任,故布疑陣,栽贓嫁禍,讓皇兄和她將其他人當做敵人,甚至用大婚設下殺局。

皇兄身居高位,日理萬機,許多事沒法親自去看去聽,隻能信賴自己的人。

他信賴她這個妹妹,可她卻親手將皇兄推向萬劫不複之地!

難怪進京的兵馬沒有被堵在玄武門,而是順利入宮,殺入大殿。

他們等的就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設計殺局的是皇帝,闖宮的是被皇帝召入京的親王和兵馬,他們隻需隔岸觀火,在關鍵時刻控製住皇宮,給皇帝和公主安上一個由他們潤色過的結局。

麵前的女人緩緩開口,宣布結局——

“如今,世人皆知,皇帝與公主兄妹情深,因公主出嫁悲痛過度,竟於公主當婚當日突發瘋疾,派人於玄武門射殺進京恭賀的親王與將領,又於大殿之中濫殺無辜,誤傷公主,後急症並發,一病不起。長寧公主身受重傷,大受刺激,移居天保寺塔休養。”

“今有新太後垂簾聽政,攝政王輔政,陛下可以安心養病,殿下,也可以安心。”

靜謐的塔內爆出絕望的嘶吼,李星嬈猶如地獄惡鬼,雙手呈爪狀極力向前,掌心的傷口一直沒有養好,這一動作,竟又裂開流血。

她一動,鐵鏈也動,鏗鏘幾聲,將她牢牢的牽製住,攢滿了殺氣的雙手,堪堪停在女人幾寸之外,無論李星嬈如何掙紮扯拽,依然無法近身。

女人放聲大笑,轉身而出,隻留那怨恨又絕望的嘶吼在塔內,久久不息。

……

塔底陰冷無比,常年燃燈,一覺醒來甚至分不清時日。

這份陰冷,冷卻了歇斯底裏的仇恨和咒怨,也浸醒了腦子。

李星嬈開始日複一日的自審和反省,把這些年的許多事都磨碎了一點點去重新體會。

直至某個寒冬,塔內又來了人。

宮奴一如既往為她洗漱更衣,甚至為她換了昔日最喜歡的紅裙。

一件配飾都沒有裝點,是防她自戕。

剛洗漱完,那女人又來了。

相隔多時,她比前一次更光鮮亮麗,身份也當更尊貴。

這次,她是來送喜帖的。

“本宮與他,馬上就要成婚了。若有興致,不妨來喝一杯喜酒。”

從女人出現到離開,李星嬈始終沒有反應,女人好沒意思,嗤笑一聲,讓人解了她身上的鐵索束縛,雖然還是被關在這裏,但可以自由活動。

“已是個活死人,還怕她跑了不成?”

塔裏已無人,李星嬈眼神一動,呆滯的眼神瞬間泛起淩厲的冷意。

哪怕是陰暗的底層,她依然靠著自己的辦法計算著時日。

五百六十四天,是她被關在這裏的時間,也是外麵變天的時間。

昔日,她為皇兄能穩固江山,奔波三年,收效甚微,曾苦歎經營不易。

可原來,兩年就足夠變天了。

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她死了都沒臉見父母親人。

所以,絕不能死。

天真做夢的年紀已經過了,世上無如果,更不想來世。

哪怕耗費二十年,五十年,她也要把失去的奪回來,再拿著這些東西,去向被自己傷害過的親人謝罪。

而現在,她似乎已等到機會。

人算不如天算。

當天夜裏,天寶寺內突然**,一隊禁軍擁著一身紫袍的男人趕來。

天保寺塔門大開,剛走進便有撲鼻的血腥味。

塔底,瘦弱蒼白的女人躺在地上,一刀斃命,人早已沒氣。

長寧公主李星嬈有一雙好看的手,指如青蔥,膚白細膩。

曾任有說,公主乃大富大貴的好手相。

可那一日,她手握劍刃,掌中紋路隨著傷口斷開,又隨著傷疤的長合,斷成一寸一寸。

那副好手相,終究被給毀了。

她躺在血泊中,像一朵閉合的花又重新綻放……

有史記載,啟明五年,長寧公主於天寶寺內突發瘋病,自戕而亡。

啟明帝聞知噩耗,於病中暴起,嘶吼狂奔竭力而亡,死時,手裏還抱著一對木雕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