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一零九
三皇子的死訊和左相倒台這一消息比起來, 尋常的不能再尋常。
朝中那些開始擔憂自己前程的大人們,幾乎沒有一個是因為三皇子的離世,他們願意扶持三皇子隻不過因為他背靠左相這個大山, 如今左相出了事,三皇子活著或者死了沒什麽區別。
唯一讓人不滿的,大概是好好的一盤爭鬥棋,竟然讓左相下成了這般模樣。
皇子下葬沒有很大的儀式舉行, 加上陛下如今的身體,宮中人猶豫了許久,還是皇後娘娘去說了這件事。
除了皇後沒人知道皇上的神情, 但大家猜測陛下並不很傷心,皇後娘娘在裏麵尚未半個時辰就出來了, 若是陛下真的難過娘娘定會久留。
宮中隻是傳出了這件事,並未讓任何臣子進宮。
柳安一早起來便準備去大理寺一趟,崔遠如今被關在大理寺, 也不必等三司會審,陛下哪日想清楚了,便是崔遠的命到頭了。
……
寢殿外的禦醫裏裏外外跪了幾層, 離開不久的皇後再一次回來這裏。
她瞧著躺在榻上吊著一口氣的皇上, 說不出的情緒往外湧著。如今病榻上的人, 和她當年見到了像是換了個人。
“陛下,您是要說什麽?”皇後瞧見他張了張嘴,趕快讓人將他扶了起來。
皇上依靠在榻上, 抿了兩口太監遞過來的水。遞了個眼神給皇後,皇後隨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們都出去吧, 有本宮陪著皇上。”她淡淡一聲,房中所有的奴仆彎著腰從此處離開。
整個房中隻剩下皇後和皇上兩人。
皇上想要握住皇後的手, 卻沒有什麽力氣。皇後隻好反握著他的手。
他似乎想說些什麽,卻什麽都說不出來。
到底是同床共枕多年的人,皇後沒有問,便知道陛下心中的擔心是什麽。
“陛下。”皇後淡淡開了口,“您是有些害怕?”她試探著問。
她沒有奢望皇上能承認,讓一個驕傲了一生的國君承認自己害怕死亡,到底是有些丟人的。在看到皇上點頭的一瞬間,皇後也不知道說什麽了。
她眉頭微蹙,“臣妾陪在您的身邊。”
瞧著他恐懼的像個孩子一般,皇後突然笑了。多年前,她來到宮中,是人群中最靠後的一個小姑娘。聖顏威嚴,就連瞧上一眼也讓她覺得駭人。
“陛下若是心中不踏實,臣妾同您說說話吧。”皇後柔聲道,她這一生可謂是沒什麽優勢的,唯有在音色上柔的很,卻也不能唱出什麽好聽的曲子。
那是先皇後剛離開的時候,陛下白日裏處理政務,一到了夜裏便一人蜷縮在一處,燈盞都不會亮起。
身為皇後,她自然要過去守著。每日陛下都要聽她講過去的一些事,無論什麽事。
皇上的雙眼落在自己身上,其中少了幾分恐慌。她知道,還是有些效果的。
“陛下,臣妾在豆蔻之年入宮,我們唯一的孩子在過了豆蔻之後出宮。那日臣妾還在想,這一生未曾給陛下誕下皇子,但有一個公主也是極好的。先帝告訴臣妾的父親,日後必有一位女兒要入宮的,臣妾從出生那日起,便是這位女兒了。入宮前,臣妾同許多女子一樣,連府上的門都未曾出過,就連上元節的燈都隻能在府上抬頭,祈望有煙火可見。”
“臣妾站在人群的後麵,來到許多人都想瞧見的皇宮裏,抬頭瞧見了陛下。那是何等威嚴,以至於臣妾第一次侍寢時亂了分寸。陛下什麽都沒有說,轉身便走了。臣妾哭了半宿,老嬤嬤說陛下不像瞧起來這般嚴厲。或許是覺得臣妾哭的傷心,老嬤嬤開始講陛下同皇後的事,說陛下您在哪裏多麽溫和。”
說著,皇後停了下來,她心中像是被刺紮了一下,腦海中浮現出盧依的麵孔。
“後來……後來便是先皇後,陛下不隻是溫和了,還有常人從未見過的模樣。也就是那時候臣妾才知道,陛下原來可以待一個女子這樣好,漸漸的也沒有了多少恐慌。再後來,陛下又變得嚴肅起來,唯有在臣妾麵前,像個受傷的孩子。臣妾想,這才是妻子的意義吧。”
“陛下知道嗎,臣妾從未想過有一日會成為大雍的皇後。”她的淚悄無聲息的落在了皇上身上。夫妻多年,絲毫沒有感情是不可能的,但更多的恐怕是因為自己這一生都同麵前這個男人牽絆著,如今他要走了,似乎要同過去的日子做個告別。
她看著在自己麵前的皇上,嘴角努力揚起,“陛下這一輩子已經為大雍操心夠了。”
皇上微微睜開眼,雙目有些虔誠的看著自己,她知道,這就是心寬了。
“恩……恩德。”皇上從口中艱難說出兩個字。
皇後心中一緊,沒想到最後時刻,皇上想到的竟然是孫恩德。
“臣妾去給皇上喚來。”她放下皇上的手,腳步有些快,誰知道陛下還剩幾口氣。
房門沒有關著,她剛走到門前,便瞧見孫恩德站在前麵,對上眸子的一瞬間,她道:“孫恩德,陛下宣你進來。”
“是。”孫恩德頷首,也是快著步子走了過來。
在孫恩德進來後,還是站在她身側,她側頭瞧了孫恩德一眼,“你自己過去就好。”
孫恩德遲疑的一下,很快便應聲點頭。
瞧著孫恩德走在前麵的步子,她心想,一個太監能做到這個份兒上也算圓了此生了。
“來人,去請太子來。”皇後又轉頭道。陛下見不見不重要,重要的是,隻要想見的人,一定要讓他見到。
皇後眉頭緊蹙,“把所有的皇子都喚來,還有……讓柳相、裴相,進宮。”
陛下病危的消息並未傳出宮中,這一切的打算都是怕宮變。她見過先皇故去之時的景象,父親整日在府上踱步,生怕連累了整個家。
如今自己貴為皇後,娘家雖然不如當初顯赫,但護著娘家還是有那個能權利的。
想好這一切她才轉了身子往裏麵走去,剛過屏風,就見孫恩德跪在榻前,耳朵湊在皇上麵前。
孫恩德連連點頭,想來陛下應該是在交代東西。
她心中一緊,莫不是……傳位的遺詔?
……
柳安到了大理寺時,除了大理寺卿誰都沒有見到。
李尤那副悠然的樣子,像是外麵的一切都同他無關一樣。
“前輩如此舒心,莫不是卜了一掛?”柳安開玩笑的問,卻換來李尤一記白眼。
他微微聳肩,不同李尤計較,畢竟夫人還在他這裏。
“來看阿竹?”李尤問,眼神還是往上瞟著,哼笑道:“那可真是不巧了,阿竹今日不在這裏。”
柳安的眉頭瞬間蹙了起來,如今外麵別說安穩了,不動亂都是好的,“出去做什麽了?”
“能做什麽,見盧征的舊部。”李尤到是說的爽快。
“哦。”
李尤的神色不明,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些不耐煩道:“你還不走?”
“我,我來找崔遠。”柳安道。
“晦氣。”李尤說了一聲,沒再理會他。
柳安嘴角抽搐了幾下,怎麽找個崔遠就晦氣了……
即便李尤不理自己,他還是拱手拜別才向著裏麵走去。
柳安來過大理寺的次數不少,但往裏走,一隻手都數得過來。除了官拜大理寺中,沒有人想要來這裏。往裏走去,確實有些沉重感,那是不同於詔獄的,這裏什麽人都有,什麽都有可能發生。
一路上的侍從沒人敢攔柳安,他一句口舌都沒說便走到了裏麵。
隔著枷鎖柳安看見裏麵披散著頭發麵對牆壁的崔遠。
他喉結微動,咽下了那句‘思過呀,左相。’。
“崔相。”柳安淡淡一句。
裏麵的人並未回過頭來。
柳安輕笑,垂頭看了看自己踢著稻草的腳。
“柳安,老夫這一生雖說不光彩,但處處都是自己爭來的,你這小兒身後有人指點著,你不配同老夫交談。”
“哦?”這話倒是讓柳安有些興趣,他倒也不是來惡心崔遠的,隻是想知道他算計了旁人一輩子,走到今日會有什麽想法。既然如今不算沉重,也是好事。
柳安垂頭看了看地麵,收回了想要像崔遠一樣盤坐的想法。
“崔相不願承認輸給一個晚輩無妨,但崔相承認輸給了盧相並不丟人。”柳安道。別說崔遠輸給了盧征不丟人,這天下往後十年,甚至百年能出一個盧征也是好的。
柳安本以為會聽見崔遠的冷哼聲,卻看見裏麵的人慢慢垂下了頭。
“兼濟百姓。”崔遠慢慢吐出這四個字,“我為左相的第一日,盧征便同我這樣說,在所有人向我慶賀之際,唯有他告訴我要做一個怎樣的丞相。”
“可是柳安,盧征做的真的對嗎?平心而論,盧征做的倒不如你……”
柳安冷笑,“一個能兼濟天下的丞相,在左相口中就是這樣的?怪不得左相不能做到政事堂丞相的位置。”
“兼濟天下,好一個兼濟天下,連自己的妻兒都護不住,兼濟天下又如何?”
柳安的聲音冷了下來,“崔相,時至今日我終於知道為何您始終沒有如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