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小城

◎勉強不得,強求不得。◎

南風準備將哭鬧著討說法的黎夫人客客氣氣請出驛站。

畢竟, 沒有任何證據表明黎徽的失蹤與王爺有關。

而如果每位老百姓在處境不順的時候都來找秦王哭訴,那江尋澈每天得接見成百上千的人,無法再做任何實事。

蘇棲禾心裏也清楚這一點, 所以沒有說話。但是她看著窗外,有些失落地垂下眼簾。

看見這位酒肆的老板娘,她就會想起剛剛下葬的父親,繼而想起父親與老板娘飲酒調笑的時候,抱著書坐在門口的黎徽。

或許兩位大人德行頗有虧欠,但現在看來,他們至少都還愛著自己的孩子。

進京趕考的兒子莫名其妙地失蹤了,老板娘作為母親,一定也很煎熬、很絕望。

江尋澈一句逐客的命令還沒說出口,抬眼看見女孩的神情,心裏一動,仿佛柔軟的角落又被戳了一下。

他眉心微不可查地蹙起, 然後又飛快展平, 輕咳兩聲,語氣平直地說:“你想知道黎徽的下落嗎。”

“如果你想, 我可以去查。”

雖然他個人對此渾不在意, 甚至有些吃醋。

但如果是蘇棲禾的願望, 他也不是不可以盡力地去滿足。

其實在這話落地之前,秦王就大概猜到了女孩的答案。

畢竟她太溫良,太純淨,不曾親曆親為地參與那些鮮血橫流、汙濁不堪的鬥爭,心也沒有變得冷硬, 對每個人都懷著悲憫。

別說是她的同鄉了, 就算是素昧平生的某人, 眼下也會得到她的求情吧。

果然,蘇棲禾雙眸盈盈亮起,向前一步朝他躬身道:“那就多謝殿下了。”

接著她還說了幾句話,無非是黎徽本人性格堅韌,才華橫溢,是個有用的人才,等等。

大概是想以此來進一步說服殿下調查。

可江尋澈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雖然早有預料,但當真正從蘇棲禾這裏聽到另一個男人的姓名時,他還是感覺心口一窒,眼神不由自主地暗了下來,閃過些許冷芒。

突然有點想問,如果有一天我杳無音訊,你會不會尋找我。

但這種荒謬而矯揉造作的問題,秦王是斷然不可能說出口的。

思忖片刻,他擺了擺手,對南風吩咐道:“去告訴外麵那位,我會查。”

一個初露頭角的少年書生,有些名氣,又沒有錢,那麽去路無非就幾種,最有可能的就是被有心之人秘密招攬,成為家臣。

就像他當初為了奪嫡將蘇棲禾帶回王府一樣。

所以先派出暗探,排查一遍京城的各大世家豪族、權貴朝臣,很有可能就會水落石出。

剛好他這個輔政儲君也很想看看,是誰在暗中籌劃見不得光的事情。

江尋澈開始提筆寫密信,而蘇棲禾覺得這裏沒有自己的事了,於是頷首行禮,準備告辭,心裏想著接下來如何出城。

這些天來,參湯初見成效,母親身體恢複得超過預期,但精神上難免還有些受挫,沒有完全走出來,經常失眠多夢,神經衰弱。

所以女兒打算去郊區山地裏采一些安神的藥草,小醫女已經把辨認方法教給了她,她甚至寫了兩頁筆記,帶在身上。

剛走到門口,隻聽後麵傳來一道清冷的聲音,聽不出情緒悲喜:“等一下。”

蘇棲禾呼吸一緊,回過頭。

隻見秦王坐在案前,飛快地寫完命令,然後放下了手中紙筆,呼出一口氣。

不知為何他微微側著臉,沒有直接對上女孩那雙秋水眼眸。

“這是我成為輔政之後第一次離京,理應考察一下當地的風土人情。”

“所以,可以帶我在彬州城裏走一圈麽。”

是征求意見的疑問句,而不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畢竟他現在非常清楚,他與她,已經不再是主君與家臣的關係了。他要學會考慮她的意見,尊重她的選擇。

這個出人意料的問題拋出去之後,像一片漂泊無定的落葉,在兩人之間搖搖晃晃,半天都沒有辦法落地。

蘇棲禾站在離王爺不遠不近的位置,睫毛猝然顫抖了兩下。

她一句話也沒有說,也不知道在想什麽,是會答應,還是會拒絕。

江尋澈定神看著,隻覺腦海中的弦也隨她的睫毛忽閃而挑動,錚鳴陣陣,最後越繃越緊。

呼吸凝滯,心也高高懸了起來,等待著女孩紅唇中說出的判決。

好在她隻讓他等了片刻。

思索過後,那片落葉被她慷慨地抬手接住,禮貌地微笑道:“很榮幸能為殿下的視察略盡綿薄之力。”

彬州城很小,沿著貫穿全城的主幹道,隻需一個時辰就能從城東走到城西。

剛好城西的郊區就有蘇棲禾想要的那種藥草,所以兩人從東邊出發,準備一路走過去。

為了真正地考察風土人情,秦王殿下沒乘坐馬車,也沒有帶那些前呼後擁的隨從,隻有南風一個人,遠遠跟在他和蘇棲禾身後,看著兩人並肩而行。

蘇棲禾做了一個盡職盡責的向導,偶爾開口講解路邊的老房子,介紹本地的風俗,還有一些城中的往事。

江尋澈全程認真聽著,不時附和或者追問,倒還真的像是來微服私訪、體察民情的。

氣氛也很平和從容,是兩人小心翼翼、共同努力的結果。

路過一條小溪時,蘇棲禾回憶起自己小時候跟著母親來溪邊洗衣服,坐在那塊大石頭上玩水的過往,忍俊不禁地彎起眉眼。

王爺側頭去看,女孩的笑容在冬日的暖陽裏分外柔和,側臉好像被鍍上了一層淡金,溫雅而漂亮,讓每個習慣寒冷的人都心生眷戀。

他喉結上下一滑,聲音不由自主地輕了一些,“想起什麽了嗎?”

蘇棲禾指了指河道,“回殿下,是一些我小時候的瑣事。”

“我在這邊第一次學會雙手並攏,在溪邊舀了一捧水,很涼,很清,非常高興地在手心捧著,想要展示給娘看。”

“結果娘還沒有被我叫回頭,水就全都從指縫間流走了。”

“當時我想不明白水為什麽會消失,也不肯重新舀一捧,又遺憾,又委屈,所以站在原地掉了半天的眼淚,讓娘哄了好一陣子。”

她眸子望著前方,輕輕笑著,好像在笑自己的幼稚,笑那段很遙遠的、無憂無慮的時光。

而秦王殿下配合地勾起唇角,心裏卻感覺倏地一墜,沉甸甸的。

蘇棲禾大概隻是隨口講起自己的往事,避免兩人之間難堪的沉默,順利地完成這份向導的任務。

但江尋澈心裏揣著別有所圖的念頭,聽了她這個故事,就總覺得像是為自己敲響的警鍾。

將水捧在手心,水就會從指縫間流走,回到小溪裏,這是誰都無法阻止、無法挽回的事情。

勉強不得,強求不得。

而他自己現在麵對著空空如也的手掌,滿心酸澀,想要那捧純淨的水重新回來,這可不就像那個遺憾而委屈,執著地站在原地,不肯罷休的孩子。

蘇棲禾知道他的心思嗎?

江尋澈扭過頭,看小溪在河道裏奔流,水波被陽光點成明亮的金色。

分明是輕快的景色,寓情在其中之後,卻總覺得有些悲涼,因為水流一去不複返,決心離開的人也不會回頭。

沿路走過去,蘇棲禾又講了幾件往事,到最後自己都不好意思起來,說這些都是小事,讓殿下見笑了。

可秦王始終一絲不苟地聽著,好像隻要是她說的話,隻要是來自她腦海裏的記憶,他都甘之如飴,求之若渴。

在半年前,第一次調查蘇棲禾的時候,王爺也派過暗探到彬州,仔仔細細地查過她的經曆,匯總後擺在王府書房的桌前,有整整七頁紙。

當時江尋澈大概翻了一下,見都是一些零碎、貧窮、平平無奇的小事,便沒有細讀。

如今再回想那七頁紙中的一字一句,他卻覺得,自己知道的還遠遠不夠,還想要很多關於她的事。

好像隻要他將過往的生活碎片全都撿拾起來,用顫抖的手一點一點地拚接,用足夠多的精力、耐心和時間,就能拚出眼前這個善良堅定的女孩。

明白她是如何走到今天的,了解她的堅強和不易,也看清她的來路和歸途。

正胡思亂想著,蘇棲禾突然在麵前停下,將江尋澈從繁複的思緒裏拖了出來。

“殿下,現在已經到城西的郊區了。”

她從袖中取出兩張字紙,攤開後垂眸兩眼,溫習了一遍上麵的內容。

“駱靈說這裏有能讓人安神的草藥,所以我想找一些帶走,回去加在母親的參湯裏。”

於是秦王殿下知道,自己精心準備、又托人送來的的那些藥材派上了用場。

還沒來得及欣慰,又聽女孩講:“說起來,那些人參還是程先生帶過來的。這樣貴重的禮物,收下了卻實在不知該如何感謝。”

江尋澈腳下登時一頓。

黑如曜石的眸中掀起一陣波瀾,嗓子發緊,從肺腑中滲出的酸澀幾乎要把他淹沒。

寂靜良久之後,他聽見自己沉聲說:“沒關係,你不用感謝他。”

作者有話說:

江尋澈:每天吃醋,吃完這個的醋,又吃那個的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