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宮宴

◎她拒絕。◎

秦王回京之後, 沒過幾天,駱止寒太醫就來到了彬州。

依舊是一身白衣,提著藥箱, 笑容溫潤。

“夫人的身體情況其實比我預料的要好,大概多虧了蘇小姐在身邊陪伴照料,讓令堂胸中氣鬱之症疏解了不少。”

他又看過錦盒中的藥材,頗為欣賞地揚起眉:“這些藥都是品質極好的,很有助於恢複。堅持每日服用,到過完年後、冬去春來的時候,令堂應該就能恢複健康。”

把完脈後,母親從**支起身子,堅持要親自對駱大人表達感謝,又被駱靈笑著摁了回去。

“夫人不必多禮啦,好好恢複起來才是最重要的。”

阿萍嘴唇微顫,最後還是默默說了句“謝謝”。

近幾日來, 蘇承睿在十五年前就考中榜首、又被冒名頂替的事已經傳遍了整個彬州, 沉冤昭雪,一掃多年鬱鬱不得誌的落魄聲名。

而且, 在秦王有心的暗示和宣傳下, 所有人都知道, 蘇承睿在柳家人的拷問中,寧死不肯折節屈服,卻在妻女受到威脅的時候毅然選擇放棄,在生死關頭選擇了保全阿萍和蘇棲禾。

曾經的冷眼和嘲笑都褪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歎息與扼腕。

還有位商人找上門來, 提出要給她們捐款, 被蘇棲禾禮貌地婉拒。

阿萍躺在**望向窗外, 沉沉地想,愛恨交錯,是非難抵,但最後的結局,蘇承睿在黃泉之下,理應也可以瞑目了。

仔細想來,多虧了那位秦王殿下。

否則她們母女被綁走,蘇承睿翻供,然後再有死有傷,那就真的什麽都失去了。

小醫女端來參湯,裏麵加了蘇棲禾去采的安神草藥,看著她喝下,又問道:“駱大人在外間嗎?”

“是的,少爺現在正和蘇小姐說話。”

駱靈回憶了一下自己煎藥時聽到的片段對話:“似乎是建議她,帶您老人家去京城養病。”

“畢竟京城氣候宜人,沒有彬州的風沙襲擾,而且繁華一些,想買什麽藥物或者用品也比較方便。”

可阿萍第一時間在意的不是自己的病情,而是她是否給別人造成了麻煩。

“是不是因為老是讓駱大人往返,太麻煩人家了?”

“還有你也是,在這邊待了半年,應該想家了吧。”

如果真是如此,蘇家母女肯定都會不約而同地選擇順從,隻因為不肯給兩位恩人再造成不便。

小醫女摸了摸鼻子,輕笑著:“當然不是這樣,夫人知道的,我是孤兒。對於我來說,止寒少爺在哪裏,哪裏就是我的家。”

“而且我想少爺肯定也不會在意什麽往返路途,他從小就跟著老爺到處尋訪疑難雜症,免費為百姓看病,不辭山水。”

阿萍讚歎之餘,知道自己沒有麻煩到別人,這才緩緩放下了心。

“那既然駱大人建議了,我一定好好配合。”

駱靈眼珠轉了兩下,思忖片刻,覺得還有些事是夫人作為母親應該知道的,於是湊過來,壓低了聲音。

“其實我覺得,說不定這個建議有秦王殿下在背後支持。”

她講了上次江尋澈親筆寫公函的事,又說了公函末尾那句明顯不合章法的話,就差把”你快來找我”白紙黑字寫在紙上了。

“而且,上次小姐去城西采摘安神的藥,回來的時候,王爺不知怎的,正站在她旁邊,沒有帶別人,還親自拿著一捧草藥,手指上甚至沾了點泥,開門的時候我都嚇了一跳。”

“我問小姐怎麽回事,她說這事偶然,而且王爺手裏的草是他自己摘的。”

阿萍沉默不語,目光緩緩落在麵前那碗參湯上,裏麵帶著幾根蒼翠的草葉,沒想到竟有可能是王爺親手所采的。

分明是貴不可言的人,高居廟堂,衣不染塵。

現在卻願意俯下身,用手去接觸一株株泥地裏的野草,隻因為要陪伴那個女孩。

那些秘不告人、甚至曾經騙過自己的心思,在他們這些旁觀者看來,簡直昭然若揭。

她緩慢地呼出了一口氣。

“如果秦王殿下對小姐有心,想要把她接回京城,又不好直接開口,所以才讓少爺代為傳達,邏輯是不是就順暢很多了?”

駱靈終於把藏在心底幾天的話說了口,頓感舒暢,“所以如果蘇小姐願意進京,說不定這次就是有情人終成眷屬了。”

畢竟她不知道兩人中間還橫亙著不會淡去的傷痕。

而阿萍眼睫抖了抖,最後說:“如果棲禾想去,我就跟著。”

“隻是不知道她現在怎麽想,有沒有別的......顧慮。”

正巧,與此同時,在外麵的房間裏,蘇棲禾說:“駱大人,其實我最擔心的是流言蜚語。”

她離開王府當晚就被認了出來,連那個車夫都聽過她寫的《金縷曲》,足以證明其流傳甚廣,隨之而來的罵名和誹謗肯定也不會少。

她自己或許還能撐住,但母親心裏柔軟脆弱,不能承擔這麽沉重的東西。

如果因為聽到她的謠言,導致母親病情再次惡化,蘇棲禾捫心自問,恐怕這輩子都沒法再原諒自己。

還沒反應過來,隻聽駱止寒脫口而出:“你們可以住在玉安書院裏,內院非常寧靜,沒有喧囂。”

這是臨出發前,江尋澈告訴他的。

王爺提前想到了蘇棲禾的擔心,也提前跟程譽說好,要把他家書院最安靜的小院落借來。

在與女孩有關的事情上考慮得無比緊密周全,唯獨忘了,他這個朋友從小學醫,在人際交往上的心思比較簡單。

果然,太醫話音落後,對麵的女孩很敏銳地抬起了眸子。

睫毛忽閃,像蝴蝶蹁躚的翅膀,抖落下一層飄渺的金粉。

要借用別人家的院子,卻還能回答得這麽快,隻能說明,是提前準備好的。

而且能讓駱止寒跑腿當說客、讓程譽出借玉安書院的,世上也隻有那一個人了。

殿下……為什麽要這樣做?

他到底在想什麽?

不知過了多久,蘇棲禾感覺到,自己極輕地搖了搖頭。

可已經回到京城的江尋澈,還有整整兩天,才能收到她的拒絕。

眼下,他剛邁步下了馬車,穿過護城河走向皇宮。

明明是與父母親族一道赴宴,可他的背影在寒風凜冽之中,卻莫名帶著幾分蕭索。

元熙帝登基後頒布過一道頗為怪異的規矩,把過往的新年宮宴從除夕提前到了臘月十五。

而且不邀請外戚和朝臣,隻有嬪妃、公主和皇子列席,是一場更為親密的“家宴”。

秦王是所有人中唯一一個不住在皇宮裏而單獨開府的,所以,等他走進殿前的時候,裏麵已經坐滿了人。

在眾人的目光洗禮中,江尋澈麵色不改,帶著從室外攜來的淡漠冷意,徑直走到最前:“參見父皇。”

皇上久疾初愈,臉上還能看到些許憔悴病氣。

駱止寒啟程去彬州前,還帶著整個太醫院一起會診過,用了力所能及範圍內最好、最珍稀的藥物,最後也隻能勉強恢複到這個程度。

天子心事,太醫們也沒辦法直言,隻能委婉暗示,說恐怕陛下的病氣是與心氣有關,壓力過大,悶悶不樂,鬱結於心,所以難以徹底恢複,唯有煩惱解決才是最好的良藥。

皇上當時笑了笑,什麽都沒說。

席間,他托起杯子,眼神飄到秦王麵前,突然說:“尋澈,你現在沒有王妃人選,對吧。”

江尋澈眉心倏地一皺。

抬起頭,隻見父皇笑意虛浮。

“朕看到了趙侍郎的上奏,知道彬州出了一起科舉舞弊,受害者還是蘇棲禾的父親。”

“這時候朕才發現,原來蘇姑娘已經不在你府上了。”

秦王眼中的黑霧濃得幾乎化為實質,就連最蠢笨的瑤城公主看了都覺得不對頭,一邊打著寒顫,一邊下意識將身子往角落裏縮。

可皇上視若罔聞,依舊帶著笑,逼視著江尋澈。

因為他確定,兒子現在不會公然發難。

一方麵因為所有皇家血脈都在這裏,難以遮掩過眾目睽睽,難以堵住悠悠眾口。

另一方麵,秦王現在雖然開始輔政,但還遠沒有積累到能夠對抗當朝天子的地步。

以江尋澈的理性和定力,斷不會冒然翻臉。

所以元熙帝繼續講:“既然王府中無人,朕打算給你指一位王妃,尋澈,你意下如何?”

曾經兒子拿蘇棲禾當擋箭牌,現在她已經走了,他自然就找不到再次拒絕的理由再不答應,就有故意違逆之虞。

李貴妃坐在皇帝右手邊,依舊是滿頭富麗堂皇,冷冷翹起唇角,看著江尋澈筆直地立在他們麵前,一言不發,無言以對。

因為他動了心,留下了太多破綻,以至於李貴妃後來隨意查了查,便查出了他這處唯一的破綻。

所以她決定借用皇帝的力量而動手,不惜揭開某些隻有他們知道的、血淋淋的傷疤。

隻為了讓秦王知道失敗是多麽的痛苦,要想走上更遠的位置,需要舍棄哪些東西。

隆冬臘月,霜寒似箭,擊穿了皇城中短暫的、岌岌可危的和平。

冥冥中江尋澈意識到,在廢太子之後,他和皇帝之間的微妙平衡已經被徹底打破。

離開皇城之前,他閉了閉眼,回想方才,自己獨自站在宮宴的正中央,眼前是父母,身後是親族,腳下是紅如鮮血的紅毯。

四麵八方的眼神各懷鬼胎,宛如叫囂的厲鬼。

而他孤身一人,突然徒勞地回憶起、想念起遙遠小城裏那個溫柔的月亮。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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