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離開

◎“願貴人與我,再不相見。”◎

果然如江尋澈所說, 第二天早朝時,元熙帝正式公布了詔書和兩個案子的判決結果。

太子江翊澤被廢,貶為庶人, 終生圈禁,而梅蘭臣褫奪所有官位和功名,千裏流放。

這個處罰比蘇棲禾心裏猜測的要重一些。

想必是秦王頻繁進宮的這幾天,又設法與皇上達成了什麽新的協議。

但這已經是她完全不敢窺探的皇家機密了。

緊接著,宮中又傳出來另一道更為重磅的消息:

皇上宣布,將請秦王江尋澈重回皇宮,代為輔政。

南風講述的時候,蘇棲禾正在幫管家整理王府中的老賬本,聽到此處,手下猛地一抖,紙頁和冊子嘩啦啦散了滿地。

她愣了片刻,目光緩緩下落, 像一片狂風中四處飄零的枯葉, 掉在地上良久之後眼睛才重新聚焦,趕緊起身去撿拾。

說不意外是不可能的。

而且她幾乎全程參與了奪嫡, 竟然都完全沒猜到, 江尋澈手中的籌碼能直接做到輔政這一步。

不過接下來, 他的宏圖大業應該都與她無關了。

畢竟王爺已經說過的,她可以離開。

潛台詞就是她的價值也就到奪嫡完成為止,而且,他也不可能喜歡她。

南風走過來一邊幫著她撿,一邊接著講:“蘇姑娘, 今日這兩道詔令傳出後, 殿下應該很快就要搬回皇城裏去了。”

“到時候, 秦王府裏這些老賬本和舊的陳設應該都不會帶進去,畢竟沒什麽用處。”

蘇棲禾睫毛忽閃,不去想自己是不是也算“沒什麽用處的舊物”,轉而問道:“那這些資料會怎麽處理?”

“按照規矩,應該是挑一個晚上拿到院子裏,統一燒掉。”

年輕的隨侍想了想,又補充:“燒的時候姑娘記得離遠一些,還有你房間裏那些稿子,也一定要記得留存好。紙質的東西最容易被點著了。”

看來他還默認蘇棲禾會跟著江尋澈一起進皇宮去,甚至還會帶上偏殿那些筆墨殘稿。

她微微一笑,“嗯,我會注意的,謝謝你。”

哪怕知道了這些老賬本馬上就要葬身火中,但她還是堅持將所有泛黃的紙頁全都撿了起來,分門別類地整理清楚,然後才交給了管家。

做完之後,她回到自己的書房,拉開抽屜,打開書架,將自己的手稿全都取了出來,擺在桌上是厚厚兩遝。

除了秦王要求她寫的東西之外,還有平日讀書習字的隨感和練筆。

蘇棲禾在故紙堆裏翻了翻,隨手拿出一篇短文,從落款日期上看,寫於今年的八月十九日深夜。

也就是中秋節後剛過幾天,她在秦王府裏還沒待多久,第一次猜到了王爺的野心,從而成功通過了他的考驗。

當時她在眾目睽睽的中堂廳上飄然下拜,表麵上說著平涼郡王的案子,實際上表明的意思就是,自己願意獻出忠誠和才華,為他鋪路。

而江尋澈步履輕緩地走到她麵前,捏住下頜,強迫她仰起臉,一句“如你所願”落在耳邊,恍若天降的恩賜。

就是在那天,回到偏殿的房間後,小姑娘捧著臉頰,心神激越久久不息,直到深夜依舊毫無困意,於是提筆寫了這篇雜記。

心裏所想的那個名字,小心翼翼地不敢在筆尖提起,但又難以抑製地從字裏行間裏流淌出來。

從那個時候起,少女潛藏的心思就一發不可收拾。

蘇棲禾指尖撫過那個落款日期,突然想起,就在這個日子的第二天,她就被秦王殿下帶到刑部,公堂之上被命令滴血為誓,最後是昏迷著回來的。

現在手臂上還留著利刃穿刺的傷疤,依舊有幾分猙獰,不知什麽時候能淡去。

這就是她寫完那篇蘊蓄著萌芽情愫的文章之後,所收到的回禮。

那時一切尚未分明,可現在回首去看,好像結局在冥冥之中早就注定。

她應該早點醒悟過來的。

與江尋澈有關的文章和隨筆還有好多篇,洋洋灑灑,攏共上萬字。

蘇棲禾不願再看下去了,垂下眸子,輕輕呼出一口氣。

她把稿子全都攤平,在桌上一頁一頁地碼整齊,動作機械而麻木。

被任命為輔政,也就是板上釘釘的儲君,消息公開後,江尋澈今天光是奉承討好的人就足足接見了七八批。

席間有好幾個人都提起秦王府發給朝中大臣的那份聲明文書,說從未見過如此錦繡出彩的官方文章,秦王麾下果然人才輩出。

其實大家心裏也都有數,能寫出這種東西的大概隻有蘇棲禾一個人,甘願自己聲名狼藉也要幫秦王作文的,也隻會有蘇棲禾一個人。

江尋澈坐在首位,全程神情淡然自若。

隻有聽大家都在誇獎那個女孩的作品時,他的墨色眼瞳半垂半闔,這才流露出幾分柔和,最後化作唇邊的微微一哂。

掌燈時分,他回到王府,南風和管家來請示什麽時候搬遷,因為要提前去皇宮裏選好位置,安頓房間,打掃衛生,還要處理掉秦王府裏廢棄的東西。

王爺漫不經心地擺了擺手,“就這兩天吧。”

終於拿到了從小到大夢寐以求的儲君之位,他有很多事情想做,有很多抱負想要完成。

相比之下,府邸在何處,有什麽陳設,就都不重要了。

剛坐定在桌前,準備處理奏折公務,提起筆時,正巧有一滴墨水凝聚下來,滴到紙頁上,然後緩慢地滲開一個圓形。

墨色氤氳,水韻淋漓。

明明隻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圓潤墨點,江尋澈凝神多看了兩眼,莫名覺得,有點像是誰的眼睛。

南風正在旁邊倒茶,隻聽殿下突然咳嗽兩聲,聲線有點不自然地問道:“蘇棲禾呢?”

“回殿下,蘇姑娘現在應該在偏殿裏。”

“她今天沒有出去?”

見隨侍搖頭,江尋澈暗想,看來小姑娘也沒有把昨晚說的那些“允許她走動”的話放在心上。

果然,即便他鬆了口,她也不會離開的。

心底有根弦被輕輕撥動,泠然一聲清響。

他翻開書冊看了起來,同時聽見自己說:“兩個時辰之後,讓她來找我。”

南風自然應聲,而王爺低下頭,目光從一行行文字中穿行,卻在某一個瞬間突然走神,意識到他的呼吸節奏變快了。

是因為說定了曖昧的邀約之後,他心底的某一個部分似乎正在雀躍,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她。

哪怕他已經不是未經人事的懵懂少年了。

江尋澈眉心微不可查地一蹙,手指攥緊筆杆,強行將與女孩有關的一切從腦海裏清除了出去。

但最後他今晚的效率依然驚人,原定要兩個時辰才能處理的奏折,竟然隻用了一個時辰就全都看完了。

秦王殿下拒絕承認這還是潛意識裏的期待在作祟。

擱下筆後,他站起身,索性道:“讓她到後殿來吧。”

南風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

因為王府的後殿是起居之處,隻有寥寥幾個人能夠進入。

而讓蘇姑娘到這裏來,必定是要進王爺的寢房那是他作為貼身隨侍都不被允許進入的區域。

蘇棲禾原本在自己的房間裏收拾東西。

所有王爺贈予的用品全都留下,文稿和隨筆集也留下。到頭來,她能帶走的,隻有進府當天就給她鬧了難堪的兩件舊衣服。

正盯著那塊洗得發白的破包袱皮愣神時,南風找了過來,把她嚇了一跳,差點是自己的念頭被江尋澈預先察覺到了。

卻沒想到,是要讓她到後殿去。

站在寢房門外等待時,她垂下睫毛想,按照前兩次的過程,這次殿下應該也是一言不發,徑直動作,使用和宣泄過後,就再也不看她一眼。

沒關係,反正大概也是......最後一次了。

門開後,她像一隻乖順的綿羊,任由江尋澈摟著腰將她一路帶到了床邊。

但今天他沒有立刻欺身上來,而是湊到女孩麵前,凝神注視片刻,然後輕輕撫摸了一下她的眼睛。

指腹的力度很舒服,指節不經意間蹭過長而卷翹的睫毛,給兩邊同時帶來一陣細微的、磨人的癢。

“你的眼睛很漂亮。”他低聲說。

額前飄散的碎發被他輕柔地掠到耳後,於是她的視線無所遁形,不偏不倚地被吸進江尋澈那雙墨染的瞳孔裏。

蘇棲禾在他眼中看到深沉的夜空,裏麵點綴著寒星,清暉灼灼,還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她心裏清楚,這是她往後餘生,再也不會見到的景象。

於是這一次多少放任了自己的沉溺,等到疾風驟雨歸於寧靜的時候,她倚在江尋澈身旁,緩了很久才回過神來。

之前都是王爺離開,把她留在原地,但這次可是身處他的寢房,肯定要走的是她。

現在是不是到了完成任務、就此告退的時候了?

蘇棲禾臉上的紅暈還未褪色,呼吸也帶著微喘,卻絲毫不敢怠慢,倉促地支起身子,準備下床。

“殿下,我......”

不知為何,明明能感覺到江尋澈的視線就盯在背後,可他卻什麽都沒說。

沒說讓她走,也沒說讓她留下。

而蘇棲禾嚐試抬腳下床的瞬間才猝然發現,自己從腰肢到雙腿全都酸軟無力,連保持站姿都勉強。

這怎麽才能回到偏殿去,不會要爬回去吧。

女孩的身子無助地搖晃了一下,心裏一沉。

還沒來得及細想,身後無聲地伸過來一隻手,握住了她的胳膊,繼而將她整個人都拖回了**。

蘇棲禾心裏一凜,猛然回頭。

而江尋澈正好側眸,避開了她的注視。

他一言不發地示意她躺好,蓋好錦被,然後拍了拍她的肩頭,像是表達了一種“好了,睡覺吧,什麽也別問”的肢體語言,

分明是很輕、很飄忽的動作,卻仿佛平地起驚雷,在蘇棲禾體內引發了一場電閃雷鳴的呼嘯,帶起周身戰栗,經久不息。

是夜,她第一次留在他的枕邊。

還記得剛進入秦王府的時候,便被李嬤嬤耳提麵命地強調了“王爺枕畔不留人”,到頭來,卻在這種時候、這種境況下破了規矩。

黑暗夜色中,蘇棲禾的眉眼軟了下來,睫毛忽閃,正如內心激烈的波折跌宕。

原本都想好了要就此離開的。

畢竟江尋澈奪嫡功成,她對殿下的知遇之恩也算是還盡,再糾纏下去,於他於己都沒有好處。

可偏偏他踩著她心灰意冷的臨界線,隨手又拋來一點溫暖,讓她的心底再次湧現不該有的希望。

說不定他其實有一點喜歡她呢?

腦海中一個聲音說:或許吧。而另一個聲音說:別做夢了。

滿腦子的思緒都如一團亂麻,糾纏不清,掙紮糾結,搞得毫無睡意。

因為前一夜幾乎徹底失眠,所以第二天清晨她醒得比平日晚了一些。

一睜眼就看見漆黑如墨汁的避子湯擺在床頭,鼻子一皺,而原本躺在身邊的人早就不見蹤影。

蘇棲禾支起耳朵聽了一下,外麵的客廳裏有好幾個人在說話,而且專門壓低了聲音。

不知道江尋澈方才從寢房走出去的時候,會不會對他們比一個“噓”的手勢,示意她還在裏麵睡覺,要小聲點。

就像每一對尋常生活裏的伴侶一樣。

她臉上又一陣飛紅,屏住呼吸,繼續去聽。

應該是南風、管家還有李嬤嬤,幾個人在詢問王爺關於搬入皇城中的毓慶宮的事項。

兩位上了年紀的老人說話聲音都小,現在刻意壓低之後,就更是完全聽不清。但年輕隨侍的嗓門比較大,就算小聲她也依舊能聽見。

南風在問江尋澈:“殿下,在毓慶宮收拾房間的時候,需不需要單獨劃給蘇姑娘一間?”

“我去問過長春宮的紫煙姑姑,她說按照規矩,隻有有名分的女子才能得到房間,不管是正妃、侍妾還是通房。而蘇姑娘......”

誰都知道沒說完的後半句是什麽。所以這個問題的核心其實是,要不要給蘇棲禾一個名分?

所有人都在等著殿下的答案。

可能他們作為王府的老人,以半輩子的人生閱曆來看,依舊會覺得他們倆這樣不明不白的關係有些奇怪,需要個解釋。

蘇棲禾的心髒跳得飛快,不顧雙腿雙腳的酸澀,小心翼翼地下了床,踮著腳尖走到窗邊,想把他的回答聽得更清楚一些。

而江尋澈的聲音如願傳來,是他一貫的沉鬱清冷,如玉石落冰盤。

“沒有必要。”

他就用簡潔的這四個字,給她的地位做了蓋棺定論。

她不配有名分,也不配毓慶宮裏一個體麵的單間,因為在王爺眼裏,她就是一個漂亮的、有幾分用途的工具而已。

沒用時就冷落在一旁,有用的時候再叫過來,偶爾心情好時逗弄一下,還能收獲她眼裏毫無保留的愛慕情意。

說不定昨晚,他之所以臨時開恩許她留在**過夜,就是為了暗中欣賞她的糾結和掙紮。

工具和玩物是沒有必要給予名分、沒有必要傾注感情的。

蘇棲禾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一步一步挪回**的。

床頭那碗避子湯映入眼簾,都已經晾涼了,卻還在散發著濃鬱的、令人抗拒的藥味。

這次她沒有絲毫猶豫,徑直端起來,將又冷又苦澀的**仰著頭一飲而盡。

因為動作太狠,甚至還有一點藥汁滑進了鼻子裏,鼻腔和咽喉的雙重刺激讓她頓時淚如泉湧。

外麵好像還在繼續商討著什麽,她已經無心再去聽。

抱著膝蓋坐在**,咬著嘴唇,無聲地哭了一陣子,哭累了,又幹脆緩緩倒了下來。

討論結束,江尋澈推開臥室的門,見女孩還平躺在那裏,雙眸緊閉,好像還沒醒。

於是轉身對李嬤嬤說:“過兩個時辰再來叫她吧。”

老婦人自然點頭答應,下意識要順著門縫往裏看,可江尋澈反手又把門關上了,擺明是不願意讓旁人看見裏麵的情景。

李嬤嬤心如明鏡,腹誹兩句,然後裝作什麽都不懂。

他們各忙各的去了,沒人知道蘇棲禾雖然平躺著紋絲未動,但眼角始終有淚在靜靜滑下,浸濕枕席,寒涼入骨。

因為已經選定了秦王在皇城的府邸是毓慶宮,所以今天一整天,王府都在忙忙碌碌,來回搬運著東西。

日落之後,江尋澈終於從公務中抽出空來,準備去看一眼。

穿過皇城大門的時候,他鬼使神差地透過車窗,看到了外麵的護城河。

水中倒映著一彎漂亮的上弦月,順著粼粼波光,兀自搖曳飄零。

不知為何,收回視線的時候,他心裏冒出一些微妙的、不詳的預感。

江尋澈永遠也不會知道,今夜,就在自己凝視倒影的同時,蘇棲禾也正站在院子裏,仰望著天上真正的月亮。

夜幕低垂,孤月淩空,是一個適合趕夜路的好天氣。

兩件衣服已經打包好了,也提前檢查過左右隔壁的房間裏都沒有其他人在居住,這樣不會誤傷別人。

她甚至拿著一個小桶,拖著肌肉酸疼的胳膊,往返好幾趟去打水,填滿了偏殿門外的兩個水缸。

一切準備工作都就緒,隻等王府的仆役開始院子裏在點火。

等待的間隙裏,蘇棲禾幹脆走出門,第一次繞著王府轉了一圈。

反正這也是江尋澈親口允許過的。

她第一次知道秦王府坐落在一條頗有古韻的街道上,路上石板的縫隙裏生長著野草,就是最普通、最卑微的那種野草。

時令已是深秋,迫於苦寒,它們大部分都蔫頭耷腦,顏色也變成曆經滄桑的深綠和黃綠,不複曾經的風華正茂。

但是,等到來年春天,小草肯定會再次萌發新芽。

等到“吹麵不寒楊柳風”的時節,站在這條街道上,理應會有一條嫩綠色的路從腳下延展開來。

不過,她肯定是看不到了。

蘇棲禾對自己說,沒關係。

發自內心地講,單是站在這條地處京城核心、緊鄰王府和皇城的街上,就已經是過去的她不敢想象的了。

而遇見江尋澈,雖然帶給她了很多的痛苦,但無可否認,這也是她此生最大的機遇。

她很懂得知足。

今夜過後,一切往事成空,也不會再留有遺憾。

繞了一圈又回到正門,剛好看見院子裏開始燃起火光。

一團橘色的、跳躍的火焰,劃破了濃墨色的夜幕,點亮了她的眼睛。

與此同時,江尋澈正走在新的宮殿裏過目裝潢。

正廳擺放了一座華麗的燭台,點燃的蠟燭火焰非常明亮,映入眼簾時,他卻突然感覺右眼皮一跳,那種不詳的預感越來越明顯昭彰。

他腳下一頓,無聲無息地回過頭,朝著王府的方向瞥了一眼。

南風問道:“殿下,有什麽事嗎?”

他收回目光,淡淡地搖頭,壓下心裏的胡思亂想,“無事。”

其實除了不敢碰尖銳刀刃、不敢飲酒之外,童年生活還給蘇棲禾留下過另一個畢生的心裏陰影:

她怕火,從小到大,一直都怕。

在蘇棲禾還是五六歲的小女孩的時候,有一次過年,她坐在小屋門口抱著一本書在讀,街上

佚䅿

有人在放爆竹,火星四濺,正好有一顆倒黴地落在她攤開的書上。

紙是最易燃的東西。

幾乎沒等她反應過來,手中那本書上就猛地綻開一朵金紅色的花,帶著焦黑的花邊,須臾之間就將文字吞噬得幹幹淨淨。

她愛惜字紙,硬是不肯將書脫手。

所以最後不僅沒保住書,自己的手指還被燙傷,疼了很久,從此不敢生火。

但是眼下她要拿火燒掉的,就是寫滿字的紙頁心理陰影的根源。

蘇棲禾勾起唇角,笑容苦澀而悲涼。

她攏共就隻有這三樣東西是害怕的,然而在遇見江尋澈的一個月裏全都碰了個遍。

高攀地說一句,真是孽緣。

趁著仆役轉身回屋去拿其他資料的功夫,她從自己整理好的書桌上抽了一頁,緩步走到院中,將紙的另一端伸進火裏。

火苗跳躍著,看上去下一秒就要撲到手指上來。

她的手在顫抖,連帶著那張紙片也窸窸窣窣地抖動,但沒有收回。

寫滿簪花小楷的稿子逐漸被燒得扭曲,最先引燃的部分已經焦黑如炭。

借著火光,蘇棲禾看清了上麵的內容,日期是八月十九。

沒想到,自己隻是從兩遝隨筆裏隨手抽了一頁,竟然都能精準無比地抽中她寫的第一篇關於江尋澈的文章。

大概是連上蒼都在歎息著說,此情該絕。

所以還是都燒掉吧,從此她就不會再喜歡殿下了。

相識一場,恩情皆盡,接下來就要塵歸塵,土歸土。

她該回到自己真正屬於的地方去。

在第一張紙燒得正旺的時候,她小心翼翼地舉著火苗,趕回了自己的房間,毫不猶豫地將它扔到了書桌上。

桌上是她整齊擺好的其他稿子,全是最易燃的東西,一個接一個地燒起來,火勢飛速蔓延。

屋內濃煙滾滾,眼睛幾乎被煙熏得睜不開。

但她卻強迫自己站在桌前,睜大雙眸,眼睜睜地看著那些文字葬身於此。

這一次,她沒有流淚。

等到整張書桌都成了一團巨大的火苗時,蘇棲禾拿起包袱,準備離開。

她會記得走之前朝院子裏扔一塊小石子,吸引那個仆役的注意力,從而及時發現火情。

等到眾人前來救火的時候,肯定也會用上她預先準備在門口的兩缸水。

這樣大概就不會連累王府的其他東西了,隻燒掉她的那個小屋子就好。反正等她走了,江尋澈肯定也不會再用那個房間。

臨走前,蘇棲禾找來一小杯酒,筆直地站在院中,麵朝皇宮的方向舉起杯。

遙敬秦王江尋澈,她曾經愛慕過的貴人。願他前路順遂,如願以償。

“願貴人與我,再不相見。”

沒有喝,她將所有酒液悉數澆在了火焰之上。

透明的**燃燒起來,泛出藍幽幽的冷光。

冥冥之中的感應作祟,江尋澈猛然回過頭。

視線穿過幾重宮廷,遠遠看見秦王府的方向有幾點火光。

“今晚在燒什麽?”

“回殿下,應該在院子中央焚燒沒有用的老賬本和資料,這樣就不用搬進來了。”

前麵出現一座小樓,王爺徑直走上去,爬了三級樓梯,站高一點再往遠處看,低聲說:“不止是。”

南風看了一眼,也覺出不對勁:“確實,按理來說隻生一個小火堆,然後把廢紙一點一點投進去就行了,不應該有這麽大的火苗。”

“難道那個仆役偷懶,把所有資料一口氣點著了?殿下,要我回去看看麽?”

江尋澈皺著眉,始終望向那個方向,對他的問題不置可否,而是問:“蘇棲禾呢?”

“回殿下,她應該在偏殿”

南風還沒說完,隻聽王爺打斷道:“這邊沒有什麽要看的了。”

“回府吧。”

他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發出命令的聲音已經帶上了顫抖,是突如其來的危機感太過詭譎難耐,擠壓了他慣有的從容定力。

車夫卯足勁駕駛,駿馬開始飛跑。因為速度過快,車輪每壓過一次街道的磚石縫隙,都會顛簸一下。

每顛簸一下,江尋澈的心就毫無來由地跟著揪緊一分。

車窗是打開的,有夜風灌進來,拍打在他的額角,帶來一陣令人膽戰心驚的、火焰的熱度。

還有一小片黑色的物什,仿佛認準了他似地,順著風,飄飄****地朝他飛來,精準地落定在王爺的掌心,然後撲騰兩下,不動了。

像一隻罕見的純黑的蝴蝶,已經燃盡了最後的生命。

江尋澈定睛一看,原來那碎片是被燒焦成黑炭的紙頁,有一個邊角沒有燃燒徹底,漏出半邊字跡。

是好看的簪花小楷,哪怕被灼燒得扭曲,依舊能看出清秀的風骨。

隻有一個人能把字寫成這樣。

秦王的呼吸猛地停滯了一下。

果然預感是對的,王府裏那火,燒的不隻有無用的東西。

馬車終於停進院子,他下車的時候,因為要捏緊手中的碎片而差點摔了一下,好在眼下並沒有人發現。

因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被大火吞沒的那間小屋。

是蘇棲禾的房間。

南風大喊著叫人救火,大家一擁而上,這才發現門口兩個水缸都被人預先填滿了水,剛好可以派上大用。

江尋澈站在火場前,隻見那小屋的房門都被吞沒,裏麵是一片熱浪的海洋,煊赫沸騰,火光衝天。

理智告訴他,這種程度的失火,裏麵什麽都不會剩。

而現在正確的處理方法是轉身回撤,到安全的地方去,指揮眾人把火撲滅,然後再來調查。

但不知為何,他站在原地,表情木然地多看了兩眼,忘記了後退。

熱風中衣袍獵獵,火舌蔓延過來,舔舐了一下他的手指。

他猛地收回手,這才如夢初醒地轉身,後撤了兩步,低頭去看,指尖多了一道殷紅的燒灼痕跡。

理論上會很疼,但江尋澈無所謂地摸了一下,覺得比起這點燒傷,還是壓在心底的莫名的窒息感更讓他難受。

多虧了蘇棲禾預先準備好的水,不到半夜,火就全部撲滅。

等到耳邊響起清越鳥鳴,東方泛起魚肚白的時候,一切都已經被歸置完畢,接下來就是事後處理了。

南風和管家安排了其他人的休息和輪班,並肩走過來匯報。

而江尋澈已經平靜了下來,一邊撫摸著掌心那塊黑色的碎片,一邊徑直問:“人呢?”

小夥子深吸一口氣:“沒有找到人。”

準確來說,是沒有找到屍體。

“但是結合那個生火仆役的證詞,還有提前備好的水缸,我覺得......”

“你覺得,應該是她自己放完火,然後離開了。”

江尋澈補上隨侍不敢直言的話,麵無表情,語氣也很平靜。

南風趕緊講:“我們接下來會去追查蘇姑娘離開的原因和方向”

秦王再次打斷:“不用了。”

他也徹夜未眠,眼瞳微闔,輕輕揉了揉眉心:“我給她說過的,她可以離開。”

“不用追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