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自欺

◎雖然食髓知味,但是。◎

秦王輔政的第一天, 王府中就發生火情,消息流傳開來,肯定又會冒出不少別有用心、添油加醋的猜測。

可這一次, 沒有人再為他寫一首《金縷曲》來澄清了。

天亮之後,見府中的突**況已經徹底平息,江尋澈緩緩站起身,準備照常去上朝。

南風有點擔心:“殿下,您一整夜沒睡,白天再不休息,會不會把身子熬壞了?”

因為先前離火場太近,秦王身上那件衣服已經沾了一層灰塵,袖口還有直接被灼燒的痕跡,肯定是不能要了。

他一邊慢條斯理地換了一件,一邊說:“沒事。”

皇上坐在金殿之上,眉頭微皺, 神情拿捏得恰到好處, 既有君對臣的質疑,又有父對子的關心。

“尋澈, 聽說昨夜你的王府裏有事故?”

“回父皇, 是焚燒處理陳舊資料時, 操作不慎導致失火,很快就控製住了,也沒有損失。”

元熙帝“哦”了一聲,好像相信了。

於是這個話題被隨口帶過,他們繼續討論起其他事。

但江尋澈偶爾會感覺到, 父皇若有所思的目光還落在自己身上。

他微不可查地抿了抿唇。

秦王處事的原則之一, 就是不說絕對的謊話。

一句假話需要後麵無數句來圓, 而且這樣太容易被對手抓到把柄。

他通常會使用更高明的方法,也就是隻說事情的一個方麵,巧妙地隱瞞其他部分,引導別人曲解。

倘若那人發現了真相,回過頭來,還得承認他說的話其實也沒毛病,挑不出什麽錯處。

從某種意義上說,他能在雲譎波詭的皇城和朝堂裏一路走到如今的位置,靠的就是沒有把柄。

一方麵他足夠謹慎,另一方麵,他本身確實也沒什麽藏在心底的逆鱗,在乎的東西很少,為了目標更是全都可以犧牲。

但是方才那句話,確實是徹頭徹尾的撒謊。

因為出於某些難以說清的動機,他不願意把與蘇棲禾有關的事告訴別人,不願意說是她燒掉了過去寫的所有文稿,然後主動離開了王府。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違背過去的原則。

頭暈,胸口發堵,隱隱有些呼吸不暢,對上父皇探究的視線時也總覺得心虛。

喉嚨中一陣血氣上湧,江尋澈咳了兩聲,後脊悄然繃緊。

好在皇上沒再細問,轉而問他準備什麽徹底搬回毓慶宮。

“到時候,朕會舉辦盛大的宮宴作為迎接,這次務必把所有人都請出來共襄盛舉。畢竟大家好久沒有聚一聚了。”

其實大多數妃嬪、皇子公主和皇親們都出席了江翊澤的生辰宴,也就是半月前的事,絕對算不上久。

所以父皇真正想見到的那個很久沒見的人,應該是唯一一個在前太子壽宴上找借口缺席的,也就是他的母妃,李貴妃。

旁人肯定不會相信,皇帝身為九五之尊,想要見到一個自己的女人,居然要打著宴請所有人的幌子。

秦王裝作沒猜出父皇的用意,不動聲色地回答說,王府裏舊物很多,可能還得搬一陣子,恐怕宴會也要再過些時日,多謝父皇記掛。

元熙帝寬容地微微一笑:“沒事的尋澈,最近你剛開始輔政,事務也繁忙,不急。看你今天連臉色都變差了很多,黑眼圈也很重啊。”

“不知道的人見了,肯定會誤以為你昨晚遭遇了什麽事,比如受了情傷。”

江尋澈眼皮一跳。

後麵皇帝又不動聲色地念叨了幾句旁的,類似於:勤政為民不假,但一定要調養好自己的身體,不要操勞過度,雲雲。

而他一句也沒聽進去。

他隻知道自己撒的謊被識破了,而且還點了出來,成為了他的......把柄。

從金殿走出來時已經是正午,太陽刺眼。

秦王後知後覺一陣強烈的困頓和暈眩,仿佛精力被抽幹,非常難受,而且憔悴無力。

原來整夜不睡是這種感覺。

而且他昨晚隻是站在院子裏看著別人取水救火而已,蘇棲禾過去通宵為他看奏折、寫文,那才是消耗精力的工作,而她熬過不止一晚,第二天還要完成他的其他任務。

她是怎麽撐下來的?

強打精神回到王府,江尋澈拒絕了南風的提議,連喝了兩壺濃茶,堅稱自己撐得住,不用補眠。

放下茶杯的時候,他不經意地抬眼一瞟,正好看到書桌旁邊的那個位置。

當時蘇棲禾就是坐在那裏,頂著徹夜未眠的黑煙圈,幫他分析兩本奏折的區別,哪一本是假冒的,可以作為他扳倒太子的證據。

回憶裏,女孩子蒼白伶仃,盈盈可憐,被他賞了一杯茶就受寵若驚,雙手捧起瓷杯的時候,睫毛小心翼翼地垂下來,像乖巧的、被投喂的小動物。

那時他不知道她有多疲憊難受,現在他體會到了,但是......

執筆的手猛地抖了一下,在紙上甩了個巨大的、張牙舞爪的墨點。

江尋澈心裏一凜,這才發覺,從回府到現在他一直都在走神。

門外傳來響動,隻見南風、李嬤嬤和管家齊刷刷地走了進來,表情都有些凝重,大氣不敢出。

“殿下,昨夜走水的事情已經徹底清點完畢了。”

管家遞上來的清單表明,實際上受損的範圍並沒有看起來那麽嚴重。

除了偏殿的書房化為烏有之外,隻有木質的走廊被燒斷了一截。

看著火勢很大,其實是因為裏麵大多是紙質的東西,從書本紙張延伸到書桌和床架,一個接一個,最後連成了一片巨大的火海。

從灰燼判斷,原本放在裏麵的書稿,女孩應該都沒有拿走,而是毫無留戀地扔在了烈焰中。

而且,李嬤嬤在自己的房間外發現了整整齊齊疊好的衣物和首飾,全都是之前送給蘇棲禾的。

有王府所購,有嬤嬤個人相贈,還有李貴妃賞的那對東珠耳環。

這些東西,女孩完好無損地還了回來。

江尋澈緩緩合上報告,做出總結:“所以,蘇棲禾什麽都沒帶走。”

管家吞吞吐吐,小聲應了句:“應該是的,殿下。”

王爺點了點頭,“知道了。”

他看起來一片平靜漠然,甚至有些意興闌珊。

隻是拿著報告的手莫名其妙地抖了兩下,連帶著薄薄的紙頁也顫動,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

於是下一瞬,秦王飛快地將那張紙反手扣上了桌麵。

匯報到此理應結束,可麵前這幾個人好像都還沒有準備退下,一個個都小心翼翼,緊盯著他的臉,神色複雜,像在等待他發出後續的指令。

江尋澈微微蹙眉,“還有事嗎?”

管家和李嬤嬤這才反應過來,拉著一臉茫然的南風,趕緊告退。

房間重新安靜下來後,王爺揉了揉眉心,輕歎了一口氣。

方才那點功夫,已經足夠他看穿這些下屬的想法了。

不知為何,這些人都在這裏等著他下令,以為他會像個毛頭小夥子一樣,徹查她離開的原因,甚至幹脆不顧一切把人追回來。

但事實上,蘇棲禾隻是他賞識的一支筆、一柄刀而已。

當時設下陷阱帶她進府,就是想要一個能助他奪嫡的工具,畢竟他為了這份野心,什麽都能利用,什麽都能犧牲。

既然現在是她要離開,而且已經走了。

那麽,他也沒有必要阻攔。

退一萬步講,天下有才華的人多得是,馬上就是秋闈放榜了,如果秦王願意,隻要傳個消息出去,願意為他效勞的才子能排成長隊。

反正他現在是板上釘釘的儲君,招攬賢才名正言順,並不需要遮遮掩掩。

至於侍寢,在她之前,他就沒有旁人,也照樣過了這麽些年。

他在這方麵本就比較淡薄,雖然食髓知味,但也不至於就此上癮。

江尋澈在腦海裏給自己列清楚了這一係列的邏輯點,最後滿意地得到了結論。

又喝了一杯茶後,他把隨侍叫了進來:“派一個人帶上銀子和一些東西,去一趟彬州,給蘇棲禾的父母,還有她自己。”

年輕而身無依仗的女孩子,離開王府後,大抵隻有老家這一個去處。

南風點頭如啄米,又問:“殿下,還需不需要別的,比如給蘇姑娘帶個話什麽的?”

江尋澈擺了擺手,示意沒有必要。

既然都想清楚了,問題解決,他收拾腦海準備回到公務中,若無其事地翻開下一本奏折。

可他發現,不管怎麽睜眼凝神,怎麽咬牙強撐,還是始終都無法集中思緒。

關於蘇棲禾的種種場景在心底來來回回地出現,在記憶裏重演。

胸前好像堵了一塊還在膨脹的大石,壓迫感一陣一陣,指尖那個燒傷的痕跡也終於後知後覺地疼了起來。

就這樣又過了兩日,就算江尋澈堅持否認,所有人也都能看得出他臉色不好。

因為他這兩天都基本上沒有睡覺。

躺在**,明明精神已經疲憊到極點,但就是睜著眼睛,難以入睡。

就像有人牽著繩子帶走了他的某一部分,走得越遠,繩子繃得越緊,吊著心神,不得安寧。

京城鄉試放榜的那一天,程譽把舉人名單遞上王爺的桌子,看了他兩眼。

“尋澈,你沒事吧?”

他若有所思地講:“如果是因為蘇小姐,我可以去查一下她的去向。”

江尋澈原本神色有些遊離,結果一聽某個名字,條件反射地先怔了一下:“我沒事。”

但事實上,就在前一天夜裏,他在寢房輾轉反側,腦海裏已經逐漸冒出了一個猜測:他是不是並不希望蘇棲禾離開?

哪怕在理性上能說服自己,但或許在感性上,他的潛意識中,還有另一個答案。

思緒昏沉中,他做了一個夢。

夢到十歲那年最喜歡的那隻寵物兔,白淨柔軟,乖巧溫順,任由他撫摸,偶爾還會用臉頰蹭一蹭他的掌心。

而與現實不同的是,被他用李貴妃的簪子刺穿喉嚨之前,兔子跑了。

它跳出了他的掌心,眼睛瞪得渾圓,停在離小皇子幾步遠的地方,不肯再靠近。

夢裏還是少年的江尋澈想要脫口而出:你別走,我想要你回來。

但他嗓子裏好像堵著什麽東西,沒辦法說出話來,而且手裏還拿著那根沉重的、準備殺了它的發簪。

兔子最後看了他一眼,然後轉身,準備走得更遠。

他費盡全身的力氣才掙脫了夢中的桎梏,伸出手去,還沒抓到那個越走越遠的背影,卻一把扯住太醫白色的衣袖。

現實世界裏的江尋澈與駱止寒麵麵相覷。

程譽在一旁說:“你真的需要休息幾天。剛才還和我說著話,突然就一頭栽暈在桌上了,這才緊急把止寒找來。”

秦王捏了捏額角,避而不答,悄無聲息地轉移了話題:“你繼續說吧。”

“我剛才在說,榜首毫不意外就是黎徽,按常理他這兩天該到書院裏拜見考官的,但一直不見蹤影,沒人知道他上哪去了。”

王爺回想起那個倔強的、膽敢直接跟他對視的少年。黎徽和蘇棲禾是同鄉,據說在老家就相互認識,而且應該很喜歡她。

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南風從門外三步並作兩步衝了進來,邊跑邊喘。

“殿下,派去彬州的那個人回來了,他說那個地址隻有蘇姑娘的母親在,蘇棲禾一直沒有回家。”

程譽睜大了眼睛。

“這......應該是巧合吧?”他說得連自己都不相信。

而在病床前,江尋澈的表情終於扭曲了一瞬。

就像在大火的那個夜晚,有人把一大塊苦澀的疼痛塞進了他的咽喉。

而他這些天一直勉強地、事與願違地忍耐著、強撐著,現在終於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作者有話說:

江尋澈心理活動概覽

第一、二天:有點不舒服,看我用理性分析一下,告訴自己我不是非她不可。

第三、四天:還是難受,嚐試自我說服,毫無效果。

第五天:夜裏輾轉反側,開始捫心自問:難道我真的從感情上需要她?

第五天聽說蘇棲禾可能和黎徽一起走了:瞳孔顫抖.jpg,土撥鼠尖叫.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