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煙霧

◎“你問這些,是想要離開麽?”◎

又過了三日,連秋闈都已結束,廢太子的詔書還是沒有發出來。

知情者們誰都看得出,此事可能有變。

而在還不知情的官員和百姓們中,蘇棲禾的大作《金縷曲》流傳頗廣,議論紛紛,鬧得滿城風雨。

她並不知道世人會作何言論,隻是終日待在王府裏,讀書寫文。

閑來無事的時候,就主動給管家和李嬤嬤他們幫幫忙,泡壺茶,整理資料,或者做一些小點心分發出去。

這回她也做了江尋澈的一份,但從南風端回廚房時原封不動的樣子來看,他應該是一口沒吃。

隨侍小夥子心裏都有點尷尬,開始主動打圓場:“殿下向來對這些比較挑的,蘇姑娘不要在意。”

而蘇棲禾隻是微微一笑,回答“沒關係”,然後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轉身走開。

一直等到走回自己房間,才會忍不住捂著眼睛輕輕地歎一口氣,淚水打濕掌心。

這三天裏,王爺隻找過她一次。

當時已經是深夜了,他卻好像剛從外麵回來,帶著一身冷冽寒氣。

她站起身行禮,剛關上房間門,就被他從身後直接抱住,依舊是什麽話都沒說,直奔主題。

當時女孩顫抖了一下,下意識想要掙紮。

然而王爺環住她的腰,把人死死地鎖進了懷裏。

他將臉埋在她柔軟的後頸間,輕輕吻了一下,啞聲說了句“別動”,聲音少有地帶著幾分疲憊。

於是蘇棲禾愣住了。

好像在那一個瞬間,江尋澈在她麵前露出了從不示人的真實情緒。

原來他也會感到壓力,也會有勞累和瀕臨破碎的時候,也會有那麽一點......依戀她。

可也隻有那一閃而過的刹那而已。

在一切結束後,他又變成那個高不可攀的王爺,把她留在**,獨自走過長廊回到自己的房間,第二天又有一碗苦澀的藥按時端過來。

而她能擁有的,也就是那浮光掠影的一個片段。

可以在餘生的每個午夜裏小心翼翼地拿出來反複回想,想那一瞬間,江尋澈會不會有一點喜歡自己。

她敲了敲額頭,自問自答:怎麽可能。

嘴裏還留著避子湯的餘味,笑容也是苦澀的。

按理來說,京城地區的鄉試應由翰林學士擔任主考官,但整個翰林院現在因為梅蘭臣的彈劾案而鬧得人心惶惶,亂作一團,全都無心主持考試。

於是元熙帝幹脆破格任命前任輔臣程淮安來做考官。

程閣老年事已高,精力不濟,於是皇上又點了他的獨子程譽來協同閱卷。

試卷的密封和謄錄完成後,真正留給程譽的閱卷時間隻有四五天。

他說一個人忙不過來,回稟過陛下後傳信到秦王府,要請蘇棲禾去幫忙。

“程少爺說,能有蘇姑娘初步篩選一下卷子也是好的,而且皇上也同意了。”

當時秦王本人正換衣服準備進宮,聽到這話,忍不住輕輕皺了一下眉。

不知為何,又想起上次蘇棲禾剛醒轉過來就往玉安書院跑,就為了見那個同鄉的年輕人。

他們兩個站在書院影壁旁邊說話的樣子,還有那個黎徽遠遠直視著他的眼神,全都曆曆在目。

心裏有些許不爽。

不過這次是閱卷,而黎徽作為考生,肯定不可能出現在現場。

更重要的是,江尋澈突然想到,這幾個白天,他是有點刻意回避蘇棲禾的。

既然連著幾天不肯去見她,為什麽潛意識還想將人一直留在院子裏?

沉默半晌,說不出理由。

於是王爺幹脆擺了擺手,“她想去就去吧。”

話裏其實還留了一點餘地:如果蘇棲禾回答說不想去,那自然就不用去了。

隻要她親口說一句“再也不想出秦王府半步”,那從此之後,別說程譽的邀約,就是父皇親自上門來請,他都可以把人攔下。

可片刻後南風又過來稟報,說蘇姑娘一聽此事,當即就答應下來,現在已經坐了程少爺派來的車出府去了。

江尋澈原本正在整理衣襟的動作停滯了一瞬。

指尖猝不及防地頓住,在清貴非凡的料子上留下一道不甚明顯的褶皺。

他盯著那皺痕看了兩眼,一句話沒說,麵無表情。

但南風在旁莫名感覺,殿下好像不太高興。

“蘇小姐,黎徽同學留了一封信,托我轉交給你。”

程譽把素色的信封遞給少女,看著她垂眸道謝,隻把信封拿在手裏,於是又忍不住挑起眉梢,提醒道:“你準備把它帶回秦王府嗎?”

蘇棲禾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心想為什麽不行?

江尋澈這幾個白天看都不看她一眼,難道還會在意她的這些事?

畢竟就像上次讓她去玉安書院一樣,這次她來這裏看卷子,本來也是服從了殿下的命令。

不過她沒有爭辯,很順從地選擇就地拆開信封。

黎徽留下的話不多,但很直接。

“如果你想要離開秦王,隨時都可以來找我。”

“我會努力應考,努力走到高處,爭取有朝一日能有和他同樣的錦衣玉食,仆從如雲,能給你所有想要的東西。”

希望那個時候,你可以考慮一下我。

這是話裏沒有明寫、但誰都能讀懂的含意。

少年人的感情和理想都是如此,坦**,熱忱,鋒芒無匹,不知地厚天高。

她認真地讀了兩遍,長出一口氣。

將紙小心地折疊好,又放回了信封,理回原樣,然後雙手遞出去。

“程先生,放榜的時候如果您有機會見到黎徽,可以幫我把這個再還回去嗎?我由衷地感謝他的好意,但沒辦法接受。”

程譽唇角噙著一絲微笑,對她的選擇毫不意外,接過信封的時候視線溫和,看著她的眼睛。

“看來上次的問題你已經有答案了?”

那個關於江尋澈的問題。

蘇棲禾怔了片刻,先是輕微點頭,然後又搖了搖頭。

她如何看待江尋澈?

有知遇之恩的主君,運籌帷幄的野心家,她傾慕的俊秀青年,仰望的月亮,飛蛾不顧一切撲向的火光。

然而,雖然發生過最親密的行為,但實際上她並不確定江尋澈對她的看法。

倘若他隻把她當作漂亮的、有幾分用途的乖巧玩物......

那她寧願他們不曾有過這層關係。

程少爺引著她走向閱卷的屋子,側頭一瞟,見女孩臉上五六種情緒複雜斑駁,看上去頗受困擾。

於是他隨口道:“如果蘇小姐有疑問,為什麽不直接去問問尋澈呢?他的想法,肯定是他自己最清楚。”

蘇棲禾愣了一下。

直接去問江尋澈?她怎麽敢。

還沒來得及再細想,程譽推開了一扇門,隻見待閱的卷子堆滿了大半個房間,隻有靠門的位置還能擺下一張小桌。

程譽一轉剛才的話題,“天氣冷了,外麵有風,你坐裏麵吧,我再去找一個凳子擺在門口就行。”

蘇棲禾當然不依,畢竟堂堂考官坐在外麵,而毫無身份的自己安然待在屋裏,這實在不合規矩。

可他早就穿過走廊去拿凳子了,假裝沒聽見她的所有推讓和爭辯。

於是她隻能小心翼翼地坐定在桌椅邊緣。考官不在場,她也不敢擅自翻開卷子。

等待中,正好聽見另一個方向走過來幾個書生,邊走邊聊著天。

“你們看那篇《金縷曲》了嗎?好家夥,那遣詞造句的功夫,我怕是這輩子也趕不上了。”

“人家蘇棲禾那是天賦,當然不是咱們這種普通人所能企及的。”

“確實,我從書院走過來,沿路聽到大家都在討論太子殿下那兩樁大案,這都是她一首詞的功勞。”

“但是她為什麽要寫這種東西啊?明明有如此出眾的才華,卻拿來幫秦王奪嫡,粉飾太平,嘶,可惜了。”

“這不就是摧眉折腰事權貴嘛,不知道秦王給了什麽好處,讓她竟然心甘情願地當狗。”

“是啊,現在外麵罵她的可真不少,之前大家還都誇呢,卻沒想到她成了禦用文人,一身賤骨。”

“話說,不知道為什麽黎徽要維護蘇棲禾,我昨天在飯館裏提起她,還沒開罵,他倒先站起來針對我,最後我跟他懟了幾句,又說不過,窩了一肚子火。”

幾人大概是走到了門外,正撞上拎著凳子回來的程譽,趕忙打招呼:“程先生好!”

程先生幽幽地說:“你們好啊,剛才在聊什麽?”

這幾個都是玉安書院的學生,知道那些壞話都讓他聽去了,還想小聲爭辯:

“那是蘇棲禾自己寫的東西、署的名,把她自己搞得聲名狼藉,不是活該”

話音未落就驟然被打斷,是程譽把凳子放到地上,“咚”的一聲。

年輕的書院主講把話語放得很輕緩,一字一頓。

“自視甚高,未知全貌,隨意臧否他人。”

“諸位,不要讓我再聽到第二次。”

腳步聲逐漸遠去後,他進到院子裏,一眼看見蘇棲禾離開了桌椅,坐在門邊上,雙手抱膝,蜷縮成一團,隱約發抖。

無需再往前走,已經聽到了女孩壓抑不住的嗚咽。

當晚蘇棲禾回到秦王府,剛進門就遇到李嬤嬤:“姑娘,剛才殿下帶回來一個好消息,廢太子詔明天一早就要頒布了。”

“哦,是嘛,多謝嬤嬤告知。”

她努力扯起嘴角,露出微笑。

奪嫡大功告成,分明是值得慶祝的好消息,但落在此刻她的耳朵裏,隻會帶來無力和疲憊,生平第一次想要尋求解脫。

李嬤嬤何等人精,一眼看出女孩情緒不對,“姑娘,怎麽了?”

“如果你有事想求問殿下的話,他現在在書房。”

江尋澈剛從宮中回來,連外衣都沒來得及脫。

窗外夜幕沉沉,他坐在房間裏,麵前的書桌上有一根點燃不久的線香,香韻一如他本人,清貴雅致。

蘇棲禾行禮後就站定在門邊,沒有再往前走。

兩人隔著書桌對視,偏偏線香的煙霧氤氳升騰,擋住了視線的交錯,也看不清眼底的情愫波動。

一時誰都沒有說話。

其實她腦海裏第一個問題是《金縷曲》的署名。

但心裏清楚,犧牲了自己的那點微薄名氣,能給江尋澈帶來些好處,這種抉擇他肯定毫不猶豫,沒必要問。

那有什麽是能問出口的呢?

“聽聞廢太子詔明日正式頒布,恭賀殿下。”

“臣女愚鈍,承蒙您教導多時,如今才僥幸想通,中秋夜的飛雲樓上,殿下屈尊降貴帶我進府,大概就是為了此事。”

“如今,終於功成。”

從一開始,他就隻想利用她。

後麵經曆了這麽多,林林總總愛恨糾纏,卻隻是讓她被利用得愈加徹底,從身到心,完完全全。

隔著煙雲,江尋澈的表情朦朧看不真切。

但他的語氣還是淡淡的:“你問這些,是想要離開麽?”

他想,蘇棲禾肯定不會無緣無故地說起這些,估計是今天在外麵遇到了什麽波折,心有不平。

不知是又見到了那個黎徽,還是聽到了幾句世人的罵聲。

果然當時就不該允許她出府。

不過,心有不平又如何,他相信女孩不敢真的離開王府。

再說了,她所講的也沒錯,他之所以能注意到她,就是為了實現奪嫡的野心。

現在目標塵埃落定,大可以鳥盡弓藏、兔死狗烹,蘇棲禾就算真的打定主意要走,他也不會有任何惋惜和挽留。

“此事能夠完成,確實有你的功勞,我可以許你今後在王府內外隨意走動,離開也可以。”

蘇棲禾站在煙霧外頷首,輕聲說:“多謝殿下。”

然後她站在門口行了個禮,轉身退下了。

江尋澈沒有意識到,女孩從始至終都沒有將“離開”二字說出口,反倒是他自己一直掛在嘴邊,反複強調。

他眼瞳微闔,將視線移回麵前的書桌。

最近宮中雲譎波詭,險些讓江翊澤抓到機會絕處逢生。

為了讓元熙帝堅持原有的決定,他進宮這幾天,也拿出了不少秘不示人的籌碼。

這些秘辛不能交給旁人,隻能自己親自處理,目前還有幾件遺留事務沒有解決。

所以,在蘇棲禾走後,秦王殿下在案頭忙碌到半夜,連寫兩封密信,又看了幾本特殊的奏折,將女孩的到訪拋在腦後。

線香燃盡的時候,夜已經深了,南風泡了一壺濃茶,替他倒在小瓷杯裏。

王爺平靜地接過來,喝了一口。

然後他的動作突然停頓了。

手指還環繞著杯壁,就那樣直挺挺地將茶舉在臉前,凝眸望向門口的位置。

幾個時辰前,曾有人站在那裏行禮告退,當時他說:你要離開,也可以。

而她什麽都沒回答,甚至沒有否認。

南風以為殿下一動不動是在思索事情,害怕冒然打擾,所以不敢上前也不敢吱聲,也愣在了原地。

寂靜持續了半晌。

而後,秦王殿下終於重重地將茶杯頓在了桌上。

力道大到失控,精美玲瓏的白瓷頓時裂開幾道縫隙,茶湯飛濺出來,浸透了桌上堆積的紙頁,蔓延開一片窸窸窣窣的流水聲。

江尋澈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今晚心情很差,非常差。

作者有話說:

明天入v,零點準時來看棲禾寶寶跑路!感謝諸位的支持,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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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天子x被獻上的美人,涼薄瘋批x溫柔清醒,死遁火葬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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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可以將美人捧在掌心輕吻,許以千恩萬寵的殊榮,下一瞬又將她打入冷宮,風雪裏罰跪整整三日,含笑欣賞她恐懼絕望的眼神。

反正他是高高在上的君王,無論賜下雷霆還是雨露,她都得乖乖受著。

虞遙就這樣被囚禁在宮闈紅牆裏過了整整三年,遍體鱗傷,身心俱損。

就連死亡的到來都覺得是恩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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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當他麵對空****的房間心神驟亂,四處尋找虞遙而不得時,他終於體會到她曾經的絕望滋味,甚至變本加厲,錐心刺骨。

原來,她曾經給予他的順從,全都是陷阱。

而他一步步落入其中,最後隻能俯首認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