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聲名

◎折斷傲骨而獻媚於威權。◎

南風在車外挑了個不近不遠的地方,戰戰兢兢地立了半個晚上。

秋夜霜露濃重,他的臉卻始終在發燙。

李嬤嬤來了兩趟。

第一次問王爺姑娘怎麽還不下車,見他麵紅耳赤、支支吾吾的樣子,心裏就有了底。

第二次又來小聲囑咐了一通,說水已經備在旁邊小房間裏了,避子湯也準備妥當了,到時候記得提醒殿下。

隨侍愣了愣,對這個帶著殺氣的名詞後知後覺,“那如果殿下說不用呢?”

嬤嬤給了他一個眼神,意思是“別犯傻。”

他摸了摸腦袋,又等了一陣子,終於等到車門“吱呀”一聲打開。

江尋澈抱著懷中的女孩一路走下來,神色平靜,路過南風的時候什麽話都沒說,徑直示意他推開小房間的門。

然後將蘇棲禾平放在**,蓋好錦被,自己坐在床邊,抬手試了試女孩額頭的溫度。

“有點發燒,如果明日還沒降下來,就讓駱止寒過來一趟。”

南風趕緊應下,低著頭不去想為什麽王爺的聲音如此低啞。

隻見江尋澈試完溫度,沒有立刻收回手,猶豫片刻後落在她紅霞未褪的臉蛋上,撫過的動作帶著些許輕柔。

良久,他站起身,準備回自己的後殿去。

隨侍記著李嬤嬤說的話,生怕又一朝失誤導致被罰,於是跟在後麵小聲說:“殿下,那個,避子湯......”

江尋澈腳下動作微不可查地一頓,然後繼續向前走去,隻輕聲說了一句“嗯。”

蘇棲禾剛醒過來,眨了眨眼,意識還沒恢複,就看見李嬤嬤把一碗黑如墨汁的湯藥端到自己臉前。

“姑娘,快喝了吧。”

嬤嬤的聲音有幾分複雜,卻透著不容質疑的壓力。

苦澀的味道刺激著鼻尖,還沒入口就幾乎要嗆出淚來。

饒是她身子不好、吃過很多難喝的藥,依舊覺得眼下的苦味是最難忍的。

“嬤嬤,這是”

老婦人端藥的動作不變,果斷坦然地回答:“避子湯。”

然後她看著床前還有幾分虛弱的少女猝然睜大了眼睛,瞳孔顫了好幾下。

接過藥碗的時候,指尖也微微抖著,好像直麵了什麽非常恐怖的事實。

蘇棲禾能如此意外,想必在這方麵還非常懵懂,心裏沒數。

嬤嬤歎了口氣,一邊盯著蘇棲禾喝藥,一邊拿出語重心長的口吻開始教育:

“蘇姑娘,秦王殿下還沒有王妃,按照通常的規矩,未娶正妻時,妾與通房不能是生育的。”

說到“妾與通房”的時候,李嬤嬤還噎了一下,大概是突然發現這小姑娘甚至還毫無名分,稀裏糊塗就侍了寢。

有名分的侍妾尚且有如此規矩,沒名分的就更不可能逃過喝藥了。

女孩睫毛忽閃,沒再說什麽,隻是順從地仰起頭,屏著呼吸,將藥汁灌進嘴裏,第一口直接被苦得打了個哆嗦。

喝完後,有沉在碗底的藥渣一同落進了嗓子眼,紮得刺疼,還把生澀的味道堵在喉嚨中經久不散。

放下藥碗的同時,眼淚也落了下來。

來勢洶洶,一發就不可收拾,像斷了線的珠子似的,隻是眨眼的功夫就淚流滿麵。

“哎呀,姑娘,哭什麽?大家都是這樣。”

李嬤嬤以為她是怕苦怕傷身,心急之下舉了個錯誤的例子:“外麵那些花樓商女,不都經常喝這玩意,沒事的。”

這話誤打誤撞地戳中了蘇棲禾真正難過的原因。

既然是要喝避子湯,就更證明了江尋澈隻是要她的身子,不是她這個人。

那她和那些花樓商女有什麽區別?

多少個在彬州的夜晚,她從家中跑出去找父親,看到他身旁的那些女子,總要飛快地低頭移開目光,心裏五味雜陳。

不僅因為她們間接破壞了她的家庭,更是因為她心裏清楚,以色侍人者,無非是祈求別人憐愛的玩物。

進入王府以來,她小心翼翼地盼了那麽久,竭盡所能地完成任務,希望王爺能需要自己。

卻沒想到,最終落在她頭上的卻是這種......需要。

恍神了一陣子,嬤嬤把藥碗收走,“接下來最好再休息調養幾天,殿下沒有什麽活再交給你吧?”

蘇棲禾這才想起來:“有的。”

那篇詞,昨天說的是第二天日落前完成,那就還有半天的時間。

站起來的時候才發覺全身酸疼無力,被李嬤嬤扶著才勉強走到了偏殿的書房。

老婦人大概有點心疼,走路時壓低聲音念叨了一句:“竟然還要寫,殿下沒有其他幕僚了嗎。”

女孩坐在桌前,磨墨鋪紙,“沒關係的。”

畢竟在寫出優秀的文辭方麵,她比別人更有把握。

而且,比起......她或許還是更喜歡為王爺做這些事。

江尋澈出現在書房門口時,她正要寫完最後一句話。

女孩胸有成竹,下筆流暢,平靜地垂著眉眼,安寧從容。

聽到腳步聲時抬起頭,一雙秋水眸子光彩流轉,看見是他後,眼底還湧出幾分複雜的情愫。

就像怯生生的小兔子看見了深不見底的樹洞,一邊害怕著,一邊又要小心翼翼地靠近。

可樹洞隻會將她吞吃入腹,而且全然無情。

“寫完了?”

一開口就是任務,完全沒有問她身體是否不適,昨晚是否做得過火。

“回殿下,寫完了。”

蘇棲禾心裏沉甸甸的,不著痕跡地將稿子遞上去。

她選擇的詞牌是《金縷曲》[1],篇幅不長不短,剛好夠講清事情的始末,又玲瓏精巧,便於傳唱。

秦王殿下接過來看了一遍,然後又將紙頁放回桌上,全程都沒什麽表情,不悲不喜。

對上女孩戰戰兢兢等待被評價的眼神,這才說了一句:“很好。”

其實有那麽一個瞬間,看到女孩顫抖的睫毛,他突然想要上前去摸一摸她的腦袋,說你寫得真的很不錯。

當然,隻是轉瞬即逝的念頭,不可能付諸行動。

江尋澈移開目光,示意南風從門外運來一大堆冊子擺上桌,自己也找了個位置坐下,就坐在她身側。

他說:“廢太子詔還沒發出來。”

蘇棲禾算了一下時間,從皇上寫好詔書,到現在已經過去整整一天了,而且天色已晚,今天肯定不會頒布,那就隻能再等明天。

拖的時間越長,越有蹊蹺。

難道太子又拿出什麽翻盤之策,讓元熙帝猶豫了?

她看了看自己剛寫完的《金縷曲》,“那這個怎麽辦?”

“當然還是要發。”

在刑部判決和皇帝詔書都還沒有頒發之前,他決定先把一首講述太子被廢之實的詩詞流傳出去。

目的很明顯,就是要逼皇上堅持原有的決定。

她想起金殿之上天子的威嚴,突然有點害怕,但王爺已經做出了決斷,她隻能橫下心來服從。

“那殿下,請問這些冊子是什麽?”

“是廢太子之後,秦王府準備送給朝中所有三品及以上大臣的通告文書。”

江尋澈拿起其中一本,放到她麵前。

“他們每個人的文章你應該都看過,了解基本的性格和喜好,現在對照著逐個潤色一下,每完成一份就拿給我過目。”

原來,之所以殿下肯主動坐到她旁邊,是因為等著檢查她的產出。

進屋之後,他沒有一句話提及昨晚兩人發生的事,視線也不曾在她身上再多停留一瞬,仿佛毫不關心,無關緊要。

大概隻是當時即興所為,紓解完畢,就拋在腦後了。

她實在很不想用“紓解”這個詞,哪怕隻是想到都覺得難過,但事實確實如此。

悲傷一點一點從四肢百骸裏滲出來,在蘇棲禾的心底掀起一場無聲的潮湧。

她低下頭,睜大眼睛,麻木地閱讀著一封封朝廷文書,斟酌其中的遣詞造句。

而心底有另一個自己,正在忍受劇烈的、錐心刺骨的疼痛。

曾經她不明白娘為什麽要始終等待父親,也不知道娘聽到父親不曾歸家的消息時,為什麽會痛苦地捂住胸口。

現在明白了,原來傷到極致的時候,心是真的會疼的。

兩人並肩沉默,有半個時辰悄然流過。

管家過來領了《金縷曲》的稿子,準備吩咐人下去抄寫流傳,順便請示要不要署名。

蘇棲禾想,王爺大概會要求匿名吧。

江尋澈頭也沒抬,還在看她剛潤色好的那篇文書,修長手指微微弓起,翻過書頁時,突然說:“這次署你自己的名字。”

她有點意外,不知道此舉是為何意。

“因為你是被皇帝親自認可過的才女,《青玉案》的作者。”

王爺的聲音很低。

“京城其實有不少人都知道你的名字,尤其是”

他點了點手中的冊子,“官員和書生們。”

蘇棲禾對所謂名聲也沒什麽感知,既然他都這麽說了,她也就點了點頭:“好,那就多謝殿下了。”

管家走後,她繼續提筆翻開下一本冊子,盡職盡責,順從乖巧。

反倒是江尋澈借著翻書的空隙抬起頭,側眸瞥了她一眼,視線沉翳,意味不明。

他心想,小姑娘大概是還沒反應過來,沒有意識到署名這件事的核心意義。

是犧牲了她的名聲來給他背書。

大概蘇棲禾一直待在秦王府裏,不知道她流傳出去的幾篇作品被廣為稱讚,曾令京城紙貴。

而她也成為了世人皆知的才女典型,不僅才華橫溢,而且名聲清白,風骨錚錚,很得文人墨客青睞追捧。

但是,這篇署了她名字的《金縷曲》傳出去之後,大家一方麵會傳頌內容,從中了解太子被廢的事實。

另一方麵肯定也會意識到,蘇棲禾參與了宮中的權鬥,是秦王手下的一支筆,是折斷傲骨而獻媚於威權的“禦用文人”。

原本幹淨清秀的名字,就此打上了秦王的烙印,沾染了權力場的汙泥,大概將來也洗不掉了。

江尋澈不動聲色地又翻過一頁紙,什麽都沒說。

作者有話說:

[1]:靈感來自清代文學家顧貞觀為求納蘭性德搭救好友吳兆騫而創作的兩首《金縷曲》,裏麵有一個我非常喜歡的句子“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

蘇棲禾出身於貧寒,家庭破碎,曆經坎坷,沒享過福,現在又身處幾乎全是頂級權貴的圈子,所以謹小慎微和自卑是無形之中深入骨髓的。

因此她對江尋澈的喜歡,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仰望“。

但與此同時,自卑也會造就她的清醒,類似於“你不會喜歡我,那我就離開吧,即便我還喜歡你,即便我很難過。”

p.s. 為了描寫避子湯的苦澀,蠢作者喝速溶的時候專門多放了兩勺咖啡粉,真的苦得喝一口哆嗦一下(痛苦麵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