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謀劃

◎她倒在他腳邊。◎

該匯報的都說完了,江尋澈做了個手勢,示意她離開。

“下不為例。”他說。

大概指的是擅自過來找他。

蘇棲禾心裏又是猝然一刺,垂眸點頭。

情緒低落下來之後,熬夜的疲乏昏沉變得更加難以抵禦。

她努力支撐著起身,想要回去休息,突然管家進來通傳:“程府送來了消息,說程少爺馬上就到。”

這次彈劾梅蘭臣,多虧了程家父子的幫助,程譽現在過來肯定是要請示後續的計劃。

江尋澈指尖點了點桌麵,估摸著還有用得到女孩的地方,於是再開尊口:“算了,你留下吧。”

蘇棲禾雙腿一軟,又茫然地坐了回去。隻是簡單的一站一坐,她就已經覺得腦內缺血,太陽穴跳動著,心慌氣短。

管家又請示南風該如何處理,而王爺漫不經心地擺了擺手,“跟其他人一樣。”

府中慣例,犯下失誤的仆從要罰俸半年,再受整整五鞭,哪怕是王爺的貼身隨侍也不例外。

老爺子領著命令走了,而江尋澈給自己倒了杯茶,側眸一瞥,正看到女孩有些失神的灰白臉色。

她眼尾耷拉下來,茫然無辜,憔悴難以遮掩。

他挑了挑眉,後知後覺想起,要看完這麽多奏折,肯定整夜沒睡。

這次蘇棲禾立了個不小的功,作為獎賞,可以允她喝一杯他的茶反正現在兩人都要坐在這裏等程譽過來。

“要喝嗎?”他語氣平直,仿佛隨口一問。

女孩怔了半天,才終於敢確認他的意思。

她下意識低下頭,睫毛顫了顫,眸光微閃,末了才低聲說了句“多謝殿下。”

屋內一時茶香氤氳,煙霧彌漫,秦王親自拿起紫砂壺,抬腕將茶水倒入她麵前的茶杯。

水流撞在白瓷上,泠泠輕響。

而蘇棲禾雙手放在膝上,垂下睫毛,安靜溫順地低頭等待著。

大概是安靜下來的氛圍助長了胡思亂想,江尋澈莫名感覺,眼下的情況像是自己收留了那隻怯生生闖入書房的小動物。

而小動物喝完水之後,或許還會乖巧地抬起眼睛,湊過來,用臉頰蹭蹭他的掌心。

畢竟他真的觸摸過她的臉,感受過那份嬌嫩和柔軟。

可惜,這並不是一個好的聯想。

他這輩子唯一養過的動物是隻小兔子,下場可算不上好。

而眼前這個少女,等奪嫡完成,失去利用價值之後,他還可以放她離開,回到故鄉善終當然前提是她能妥善完成他的每個任務。

程譽走進書房,一眼看到兩人對坐喝茶,還沒開口就先帶上了笑。

“好久不見啊,蘇小姐。”

上次見麵還是中秋之前,他去幫尋澈試探這個小姑娘的能力,五十兩銀子買到一篇辭藻斐然的頌聖文章,說實話,寫得比他本人要好。

然後他故意說出了中秋夜猜燈謎有節禮的事,讓她去飛雲樓見到了江尋澈,繼而成為了秦王的家臣。

坦誠地講,這算是個陷阱。

甚至他當時的身份都是騙她的,他不是玉安書院的學生,而是下一任主講。

蘇棲禾卻並不在意,或者說,她清楚自己的身份不應該在意。

她強打精神,露出禮貌的笑:“見過程先生。”

程譽還要繼續跟女孩寒暄,江尋澈卻意興闌珊,捏著眉心徑直打斷,說起正事。

多年的積累,一朝出動,他手中有很多牌可以打,有很多棋子可以用。

但即便如此,依舊要拿出全部的精力仔細籌劃。

“我想先抓出文華殿的暗探,作為鋪墊和起式,讓父皇開始懷疑太子。接下來再推動梅蘭臣的彈劾。”

程譽在他麵前坐下,點點頭,顯然也是清楚這一套布局的。

“說起來,尋澈,你找到文華殿那邊的憑據了嗎?”

他們早就猜到了間諜的存在,卻一直苦於無法證實。

好在今天,有人憑著文辭方麵驚人的稟賦找出來了證據。

王爺示意蘇棲禾把她挑出來的那些奏折遞過去,讓程大少爺先仔仔細細閱讀一遍。

在等待他看完的這段空檔裏,他又無心地瞟過一眼,女孩的虛弱肉眼可見,一杯提神的清茶根本無濟於事。

江尋澈原本還有自己要寫的東西,提筆時卻突然走神,回想昨天駱止寒臨出門前的告誡。

“再這樣積勞成疾、不顧休養,蘇小姐的身子遲早要撐不住。”

說到她的身體情況,連杏林世家的溫潤公子都忍不住皺了眉,苦口婆心。

可聽的人表情毫無變化,沉默半晌,兀自問道:

“能撐到明年秋天麽?”

“明年的話,應該還沒問題,但為什麽要這樣問?”

駱止寒滿心疑惑,可江尋澈並不打算再解答。

其實實情很簡單,秦王與太子的相爭之舉已經擺上了明麵,一觸即發,在明年秋天之前就能分出勝負,塵埃落定。

所以他隻需要關心女孩在這個時間點之前的價值就好了。

這是利用,甚至是犧牲。

但徹底根除江翊澤的勢力,奪嫡爭儲,是他從小的目標。

為此,江尋澈可以犧牲任何事情、任何人,當然也包括蘇棲禾。

李貴妃就是這樣教導他的:

想得到你要的東西,就得學會舍棄一切無用的感情。

在他還不滿十歲的時候,那位豔絕後宮的冷美人曾經取下發簪遞給他,要小皇子親手將尖利的一端戳進自己寵物的喉嚨。

寵物是一隻白色的兔子,不是什麽名貴的品種,但江尋澈當時很喜歡,天天陪它一起玩,還親自給它喂青草。

李貴妃任由他們相處,直到大半年過去培養出深厚感情,才命令他,將之殺掉。

“你不是想去東宮和太子聽一樣的課嗎?”

“那就,動手。”

“否則我就稟告皇上,讓你無緣東宮講讀,從此和太子拉開差距,永遠也追不上。”

“別這樣瞪著我,如果你連一隻兔子都纏纏綿綿割舍不了,就該早早放棄你的野心,當個閑散的廢物。”

兔子被揪著耳朵提起來的時候,見眼前人是他,甚至都沒有掙紮。

白淨溫軟的小動物,信任而順從地露出自己致命的部位,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一把冷血的屠刀。

那支簪子是李貴妃喜歡的華貴款式,鑲嵌著寶石和點翠,握在手裏,沉重異常。

刺進血肉的觸感讓年少的皇子直犯惡心,下意識想脫手。

可如果沒能殺死,他就沒機會實現自己的目標,隻能一輩子在平庸裏打滾。

他知道母妃絕不是故意嚇唬,而是說到做到。

所以江尋澈繼續攥著發簪,直到手心的兔子停止了掙紮。

他甩了手,僵硬地後退兩步,眼前炸開一片紅黑,仿佛置身於鬼影重重、漫無邊際的荒野。

而李貴妃冷哼了一聲,沒再管他,留下兩句話就徑直走遠了。

“你將來最好對身邊的每個人都能做到這樣。”

“如果你是個癡情種子,隻會把江山拱手相讓,那就別再管我叫母親。”

長大後的秦王確實成為了母妃期望的樣子,自認涼薄無情,與每個人都隻有算計的利益關係,並且覺得理所當然。

虧得南風從小跟著他,居然還無法接受此事,以至於昨晚把自己灌醉,今天得被管家拉去懲罰。

回憶中斷,程譽終於看完了那些奏折,一頭霧水:

“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嗎?這裏麵還有一本折子是家父的作品,我也沒發現什麽問題,寫得還挺好的。”

於是蘇棲禾把自己的判斷又講了一遍。

就拿程閣老的那篇假文章做例子,與真的對比,哪些慣用詞匯和語氣不同,哪些行文方式能看出端倪,甚至連字跡都能找出微妙的差別。

說完之後,程譽徹底震驚了:“原來是這樣!”

雖是養尊處優的世家少爺,但他為人頗為坦**,當即拊掌承認蘇棲禾的才氣確實勝於自己。

“或許幾日後的秋闈,蘇小姐該代替我去主持,比我的水準高多了。”

對於這種讚美,蘇棲禾自然是不敢受下,於是兩人你來我往地謙讓了半天。

她現在已經不是普通的困倦疲憊,而是大腦缺血導致的空洞,反應都比平時慢了不少,昏昏沉沉如行屍走肉。

藏在衣袖裏的左手聚集起最後一點力氣,將指甲嵌入掌心,可再尖銳的痛感都無法讓她恢複清明神誌。

程譽這邊開始跟秦王殿下商議其他事由,她聽不懂,也沒起到什麽作用,待在原地如坐針氈,渺茫地希望王爺能準許她回去。

可江尋澈並不打算開恩。

他朝她轉過頭,視線從她慘白臉色上若無其事地滑過。

“過來。”

蘇棲禾站起身,走到他麵前,茫然地接過他遞來的紙筆,聽他命令道:

“寫一份呈給皇上的奏箋,講述自己在太子壽辰當日被綁架到禦花園的經曆。”

“你隻需要將綁匪渲染得咄咄逼人,而我的折子裏會暗示幕後主使。”

他拿出自己剛寫好的那張紙,上麵的字跡從容俊秀,風骨灼灼。

她眨了眨眼睛,反應遲緩,過了半天終於思考出來:哦,殿下想把太子綁架的狀告到皇上麵前。

那就寫吧。

可江尋澈沒有讓她在他身旁坐下的意思,她隻能站在他麵前,就著桌子提筆。

遣詞造句全憑無意識的本能,手臂孱弱顫抖,每寫一個字都要微微頓一下,吃力程度與那次喝過烈酒再填詞也不相上下。

瑤城公主是有心欺負她,那麽殿下呢?

她埋頭寫著,沒有注意到程譽已經盯了她好一陣子,眼含擔心,好幾次詢問地看向秦王殿下,眼神表達“她好像不舒服”的意思。

而王爺麵色如常,好像完全沒有看見。

落下最後一個句點時,蘇棲禾長出一口氣,感覺腦海中的心血都已經燃盡。

還沒開口對殿下複命,耳中先聽見狼毫筆杆滑落在地上的脆響。

她愣了一瞬才反應過來,是自己的手脫力鬆開,把筆掉了下去,而她竟然沒有意識到。

緊接著,蘇棲禾身子一軟,徹底暈倒在王爺腳邊。

眼前看見的最後一幕,是江尋澈俯視著她,高高在上,無動於衷。

作者有話說:

寶貝們周末愉快!我這兩天去長沙玩嘿嘿,好久沒有出去旅遊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