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少年

◎當然不可能是因為憐惜。◎

茶過三巡,管家和李嬤嬤一齊前來回稟,說蘇姑娘已經在偏殿房間內休息了,駱太醫和徒弟正在趕來王府的路上。

“殿下可還有什麽要吩咐的?”

江尋澈正在翻閱她方才寫好的奏表。

該說不愧是不世出的才女,不僅精心寫的幾篇作品能讓京城紙貴,就連現在拖著狼狽身體倉促完成的文章,都挑不出半點瑕疵。

他緩緩合上了稿子,指節輕叩奏折封麵,黑眸微斂,片刻後才說:“府中的藥,都可以給她用。”

李嬤嬤有點意外地張嘴:“殿下是說所有丸藥,包括那幾枚最好的”

“對。”他簡潔地回答。

李嬤嬤心想,就蘇棲禾的出身、名分和現在的地位,肯定配不上那些那幾枚珍貴無比的丸藥。

那可都是專門給皇家貴胄留著養身續命的,除了秦王本人,也就秦王妃會有這樣的資格。

殿下如果對蘇棲禾沒有別的意思,隻是當做家臣看待,就不該發出這樣的命令。

好似看懂了她的腹誹,江尋澈又補了一句:“讓她早點醒過來,後麵我還有用。”

是為了接下來不耽誤他的謀劃布局,所以才給女孩吃最好的、與她的地位不符的補品。

當然不可能是因為他心裏起了憐惜。

旁觀了全程的程譽此刻緩緩開口。

“尋澈,我想,如果蘇小姐醒來後體力恢複、願意走動,可以到玉安書院來散散心。”

“書院常年焚香,用的木料也都是養神定心、頗有裨益的。而且蘇小姐詠絮才高,應該會喜歡裏麵的氛圍。”

蘇棲禾睜眼的時候,李嬤嬤正守在床邊,抬手摸了摸女孩的頭發。

“蘇姑娘,醒啦,”嬤嬤嗓音輕柔,“現在感覺有力氣嗎?”

她模糊地感受了一下,隻覺周身氣力恢複了很多,不再有如影隨形的虛弱感,手上身上的那些傷疤也愈合淡化得更快了。

“那是自然,因為給你用的是秦王開府時從宮中帶出來的,最好的藥。”

李嬤嬤的語氣添了幾分複雜,目光定定地落在她臉上。

“如果不是殿下專門吩咐,我們肯定不敢拿來給你。”

蘇棲禾聽得懂她話裏意味深長的暗示,睫毛顫了顫,目光躲閃,沒有說話。

她記得自己抱著奏折,滿懷期待地去找殿下,卻被冷言相對,不想看見她。

也記得他任由她倒在冰涼的地上,居高臨下坐視不管。

這種失落感名不正言不順,卻難以抵禦,像一道冰冷的暗流,始終衝刷著少女破碎的心牆。

“對了,殿下說,如果姑娘想去玉安書院散心,隨時都可以去,不用跟他請示。”

蘇棲禾點點頭表示了解,抬手撐起身子就要下床。

“好,我馬上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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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嬤嬤還擔心她的身子沒恢複好,“就算想出府去玩,也不用這麽急吧,姑娘很喜歡那書院?”

少女唇邊勾起一絲苦笑:“我想,既然殿下說了這句話,那肯定是想讓我去的。”

她自己的意願根本不是值得參考的條件。

江尋澈想她做什麽,她就得做什麽。

程譽親自到玉安書院的大門外接上了蘇棲禾,寒暄之後,一邊帶著她往裏走,一邊突然問道:

“蘇小姐,你覺得尋澈這個人怎麽樣?”

她心裏一凜,猛然抬頭,而他沒有回身看她,隻是繼續低聲說著,語氣模糊複雜,難以明辨真實情緒。

“他作為秦王,作為主子,作為朋友,作為男人的樣子,你都見過。”

“你現在如何看待他?”

這個時候,是該說幾句客氣的套話,就像那些文采斐然的頌聖文章,還是將眼前人視作朋友,真誠坦然地討論一些看法?

他為什麽要問她這些?

或許程譽作為秦王朋黨,在給她上眼藥說別產生異心;抑或是他在暗示她,別陷得太深。

但總之更重要的是,蘇棲禾想,自己現在根本不知道該如何看待江尋澈。

心裏塞著一團糾纏的亂麻,胸口也發緊,半天沒說出話。

好在程大少爺似乎並不需要她的答案,說完就很體貼地轉了話題,開始介紹起他家的書院。

玉安書院作為前內閣輔臣開辦的講學之地,雖然名義上是私人辦學,但與朝廷官員還有不少聯係,算得上半個官學。

每逢春闈、秋闈的時候,書院都會敞開大門,容一些進京趕考的書生暫住,同時舉辦幾次“文會”作為模擬考試,讓考生們小試牛刀。

該生肚子裏究竟有幾兩墨水,能否考中,從“文會”的結果便可窺知大半。

他帶她在書院裏轉了一整圈,邊走邊講解,說到這裏頗有些自豪。

“所以幾次文會我們都是公開張榜,全城的有心人都會關注。”

蘇棲禾問:“全城?”

“方便榜下捉婿呀。真正的人才都非常搶手的,需要未雨綢繆,搶占先機。”

說罷,程譽引著她繼續往前,出了正門。

今天是秋闈前最後一次文會出結果的日子,張榜的地方是沿街的影壁,那裏已經圍了很多人。

蘇棲禾抬眼去看榜首的名字,看清之後,眉心倏地一跳。

程先生沒注意到她的表情,也去看了一眼,“毫不意外啊,又是黎徽。”

“蘇小姐,要看看這位黎同學的卷子麽?”

“他今年還是第一次進京,卻表現驚人,連著幾場文會一舉奪魁,我們幾乎篤定他就是今年京城的解元。”

“我甚至覺得,來年春闈,在各地趕考的舉人中,他說不定都能脫穎而出,位列三甲。”

少女垂眸頷首,順著他的話說:“能得程先生如此評價,想必一定是才華過人。”

正待跟著進去看卷子,有聲音從背後傳來,語氣帶著難以掩飾的顫抖,“棲禾?”

她回過頭,看見剛才誇讚過的榜首本人就站在身後。

原來真的是他,不是重名。

黎徽算得上她在彬州唯一的同齡朋友,但兩人初識的場景卻並不愉快。

因為他的孤母是開酒肆的,而她父親不巧是那家小酒館的常客。

那是她又一次出門嚐試將父親叫回家,輾轉一圈,最終找到那個破落不起眼的小店。

父親正在裏麵一杯接一杯地猛灌,右手摟著老板娘,兩人且醉且笑,如膠似漆。

當時女孩哪見過這般場景,腳下打了個趔趄,險些摔倒。

她轉身跑了出去,站在店外才覺得茫然無措,不敢再進去,也不敢回家給母親說,進退兩難,腦海一片空白。

“你怎麽了?”

背後傳來清朗的少年音。

蘇棲禾回過頭,這才發現酒肆門口坐了個年齡相仿的男孩,膝蓋上攤了本書,是她上個月才讀完的《大學章句》。

大概是自己來回的腳步幹擾了他閱讀。

她抱歉道:“不好意思,裏麵那位是我的父親,我想來叫他回家,對不起打擾了你。”

黎徽彎起唇角,輕輕笑了一聲,卻不是出於快樂,而是無可奈何。

“哦,你看到的老板娘是我母親。”

兩個同病相憐的人從此結識,偶爾在街上相遇還能寒暄幾句,說說最近讀的書。

黎徽白天和母親一起搬貨做工,隻有晚上有機會學習。

可家中沒有燈油,隻能就著酒館門外陳舊暗淡的燈籠,潦草讀上幾句,耳邊還要聽著母親在裏麵接客的調笑聲。

在蘇棲禾決意進京掙錢為母親治病的那天,黎徽是唯一一個來送她的。

彬州地界荒涼,黃沙漫天,不能折柳相贈,隻能幹巴巴地麵對麵站著。

他清楚她的難處,所以沒說任何挽留或者規勸的話,隻是定神看進女孩的眼睛裏。

“祝你一切如願。”

現在驀然重逢故人,蘇棲禾恍惚地想起黎徽這句話,卻發現自己實在難以回答,遇見秦王殿下的這段經曆,到底是悲是喜、如願與否。

作者有話說:

猜猜誰是男二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