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證據

◎愛恨悲歡。◎

江尋澈要蘇棲禾看的那摞奏折,就是近日朝臣們關於翰林學士梅蘭臣彈劾案的爭論。

有不少人義憤填膺,說他竟敢嫉賢妒能、杜絕言路,這是大罪,說明已經不把皇上放在眼裏了,理應鋃鐺入獄。

也有的人說他才高八鬥,身為翰林這麽多年功勞甚高,不該被罷免。

更有甚者直接將問題上升,說這次彈劾是秦王對太子黨的一場蓄謀已久的圍攻,秦王有奪嫡爭儲的狼子野心,陛下不該被蒙蔽雙眼。

因為是秘奏皇上的折子,大臣們寫得都比較直抒胸臆,有人一連遞上去好幾本,無拘無束大談特談。

梅蘭臣本人也提筆寫下一個長篇,為自己辯白的同時,還用慣有的春秋筆法暗示這是江尋澈對朝中老臣的構陷,請聖上明辨。

沒人想得到,他們獻給元熙帝的奏表,文華殿內那些宣稱絕密的文件,對於秦王本人來說,都是唾手可得,如探囊取物。

蘇棲禾翻了好幾頁,才找到那份最初的彈劾折子,先看署名,是前任內閣次輔,程淮安老先生。

程閣老三年前致仕,然後在京城開辦了玉安書院,並擔任主講,膝下有一獨子,便是秦王的伴讀和多年朋友,程譽。

所以說這場紛爭大概確實與江尋澈脫不開關係。

她接著讀下去,如王爺所吩咐的那樣,整整看了一晚上。

本就身子虛弱,又加上半月來接連遭遇事故受傷,現在熬一個大夜,幾乎耗盡了她全部的精力。

但這是江尋澈的命令,不容她拒絕,隻能心甘情願地遵守。

眼皮沉重,意識也渾渾噩噩,為了保持清醒,蘇棲禾隻好把駱醫士的藥膏擺在桌上,困的時候就抹一點在傷口裏。

藥物的辛辣刺激就像有人拿尖利的錐子刺穿皮肉,疼痛難忍,卻也能讓她不至於睡著,繼續集中精神看眼前的文字。

幾乎是憑著信念在苦苦支撐,終於,手中的紙頁翻到了底。

與此同時,耳邊也響起了婉轉清越的鳥鳴,劃破晨間的靜寂。熹微晨光從窗外灑進來,照在桌上,取代了長夜的燭光。

蘇棲禾長出一口氣,揉了揉酸澀的眼睛,將奏折分類整理。她確實有一些不小的發現,需要回稟殿下。

暈乎乎地梳洗完畢,她坐在書房裏等著王爺的隨侍前來,卻隻等到李嬤嬤和管家三步並作兩步穿過長廊。

“南風到底是怎麽回事?”嬤嬤語帶急切。

管家搖了搖頭,“不知道因為什麽原因,昨晚突然就開始喝悶酒,今天果然耽誤了。”

“是因為殿下嗎,昨天蘇姑娘被綁架”

蘇棲禾豎起耳朵想聽下文,可兩人都非常謹慎,說到關鍵的地方就壓低了聲音,什麽也沒聽見。

不過她在秦王府待了這麽久,已經懂了規矩,明白不該知道的事情就不要打聽。

故意等了很久,估摸著兩人說完了,才推開書房的門。

“嬤嬤,管家,二位早上好。請問一下,殿下讓南風今早來找我要任務結果,可他現在還沒有來,是有什麽事情耽誤了嗎?”

李嬤嬤歎了口氣,擺手道:“那小子不知犯什麽渾,給自己灌了個大醉,我們沒辦法讓他一身酒氣往殿下麵前湊。”

本是完全無心的話,卻突然戳中了女孩心底深藏的某段馬車裏的記憶。

隻不過,當時被迫喝醉的是她,而傾身下來、將距離拉近的卻是江尋澈。

她睫毛輕顫了一下,又聽他們說:“蘇姑娘,你要匯報什麽結果,要不我們給你捎帶過去?”

按理來講她應該答應下來,反正一個結論而已,誰轉述都是一樣的。

可蘇棲禾腦中突然冒出了一個衝動:既然誰去說都行,那她自己去找王爺,也是可以的,對吧?

若問為什麽想要見殿下,她肯定支支吾吾說不上來,但這個想法在心中紮下根來,然後膨脹得一發不可收拾。

李嬤嬤見多識廣,人情練達,見她紅著臉猶豫半天,早就把少女的心思猜透了八成。

“哎呀,我突然想起來還有事要忙,不太方便幫蘇姑娘帶話,要不你自己去找殿下?上午秦王殿下一般都在他的大書房裏。”

“真的可以嗎?”

“沒事的,畢竟南風不在,匯報總不能耽誤,對吧。”

嬤嬤一邊笑嗬嗬地說著,一邊在心裏歎息,隻道她終歸還是要重蹈覆轍。

女孩垂眸糾結半天,終於下定了決心,抱起那摞奏折,第一次獨自穿過走廊,來到正殿。

越走越近,心跳也越來越快。

眼底的光亮起來,連通宵未眠的疲乏困倦,都好像要被緊張和激越的情緒所衝淡。

她屏住呼吸,胸中吊著一口氣,心神繃緊,慌亂中又夾雜著些許難以言說的期待。

如李嬤嬤所言,江尋澈正坐在書房中,低頭讀著什麽東西,身旁果然不見南風的身影。

聽見腳步聲,王爺抬起頭,隻見女孩站在門邊上,正小心翼翼地探頭探腦。

秋水眸子清澈流轉,像隻單純的、怯生生的小動物。

身後是一整片燦爛明亮的清晨陽光,她卻隻想靠近這間氣氛清疏的書房。

他收回視線,眉心微蹙,“你來幹什麽?”

聲音不自覺地帶上來些許冷意,不近人情,淡漠疏離,像一道透明的屏障,要把她和那些暖陽通通隔絕在外。

畢竟這裏沒有其他人,而他不想再在獨處中被莫名其妙地攪亂心緒。

蘇棲禾腳下一頓。

她原本以為自己代替南風過來匯報,殿下應該覺得無關痛癢,不至於生氣到冷言相向的地步。

所以實情是,他並不想見到她,所以才讓身邊人傳話,是這樣嗎?

他都已經這樣做了,卻沒想到她還要自己貼上來,所以嫌煩了。

女孩愣在原地,一時慌神,忘了掩蓋自己的真實情緒。

失落的浪潮衝垮了所有輕盈的激越。

於是小動物現在露出了被傷到的表情,眼尾沮喪地垂下來,站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茫然、脆弱又無辜。

江尋澈抬眸淡淡一瞥,感覺心底某個地方像被扯了一下似的。

他抿了抿唇,擺手把人叫進來,指了個凳子讓她坐下。

仔細論起家臣本分的話,南風今天不在,她為了不耽誤王爺的事情,決定自己前來稟報,倒也不算逾矩,沒有必要為這種瑣事上綱上線。

而且隻是說幾句話而已,他的定力還沒有弱到這種程度。

他開門見山地問:“看完了?”

“回殿下,看完了。”

蘇棲禾被叫進來,低著頭,眉梢壓得很低,隻敢挨著凳子的邊緣坐。

她想起自己臨行前,專門對著鏡子笨拙地塗抹了半天,試圖用脂粉掩蓋黑眼圈,不讓王爺看出熬夜的憔悴。

可江尋澈的視線並沒有在她身上停留過片刻。

果然是她自己想太多、期待太多了吧話說回來,她到底在期待什麽?

少女的心緒幾乎被苦澀、失落和羞惱填滿,她咬了咬嘴唇才勉強分出注意力給那些奏折。

“既然都讀完了,有什麽想法?”

江尋澈還是低頭看著自己的書,不看她。

“梅學士事件中,朝中諸臣,”她斟酌了一下字眼,“大多都選擇支持程閣老,也就是您這一邊。”

眼前人無動於衷,黑眸微闔,隻道:“還有麽?”

確實還有,隻不過是一個非常大膽的結論。

得出那個想法是在半夜,當時她曾被自己驚得背後生寒,也曾期待過,將它講給王爺的時候,會不會得到兩句肯定,甚至鼓勵。

蘇棲禾回憶著自己當時的情緒,隻覺心中空洞,像荒無人煙的苔原。

她用家臣的口吻道:“回稟殿下,我猜測,其中有部分奏折,並非是署名的作者所寫。”

王爺終於抬頭看了她一眼,可她正好低著頭,沒有看見。

“承蒙殿下關照,我曾手抄過朝中諸位文臣武將和貴族們的文章詩詞,對大多數人的遣詞造句和行文習慣都積累了些淺薄的了解,據我妄加論斷”

江尋澈終於放下了他的書卷,擺了擺手,幹脆道:“不要謙虛,直接說結論。”

她拿出自己懷中抱著的那幾份奏折,雙手遞上去。

“如果我的判斷沒有錯誤,這幾份,應該都不是本人所寫。”

好巧不巧,這幾份奏折的署名全部都是親近秦王的臣子。

也就是說,他們秘密呈給當朝聖上的奏折,有可能會被冒名頂替、魚目混珠。

假若這次沒被發現,那下一次,下下一次,潛藏在暗中的人就有可能出手攻擊,把他們的奏折全都換成自己所寫的、不利於江尋澈的話語。

王爺接過來,手指落在紙頁上,翻閱之前,先恍惚感受到一點女孩懷中的溫度,和隱約的香氣。

他眉梢微動,無聲地抿了抿唇,驅散不該有的思緒。

蘇棲禾說完自己的猜測,垂眸等著下一道吩咐。

能感覺到江尋澈微妙的戾氣,畢竟能做到這般偷天換日,皇帝的文華殿中肯定有奸細,而是是與秦王敵對一方的。

等等,文華殿中的奸細?

昨天在禦花園的抱廈內,她被綁在一旁,仰頭看著江尋澈氣定神閑地逆轉局勢,用箭鋒抵著太子的喉嚨,逆光之下側臉線條清晰冷銳。

他當時的原話是:“太子殿下,說出你在文華殿裏埋的暗探,換你完好無損地回到宴會上。”

所以王爺一直都知道這枚釘子的存在,甚至已經借她被綁架一事,拿到了那人的名字,現在就缺指控的證據。

而她耗盡精力熬著夜完成的工作,就是用她對文字的敏銳天性,在奏折中尋找證據。

思緒徹底連通關竅,女孩的瞳孔猛然顫抖了一下。

“看來你想明白了。”

江尋澈的聲音還是淡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