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輕點

◎再靠近一點,也可以。◎

宮宴中的景況果然是蘇棲禾所猜想的那樣。

在一片珠玉鶯燕、嬉笑奉承中,秦王殿下安然高坐,黑眸微闔。

分明是表情平靜,卻蘊著幾分令人心生凜然的氣勢,畫地為界,自成一隅。

“尋澈,”有人在背後叫他,聲音爽朗含笑,毅然闖開結界,“原來你在這裏。”

江尋澈側過頭,薄唇微微一勾:明明座次都是這個人精心設計的,他卻偏要裝作找了很久的樣子。

“太子殿下。”

他客氣地放下了茶杯,看著一身華服的嫡兄坐定在他的左邊。

作為同父兄弟,江翊澤長得比他更像皇上,眉眼溫潤,紅唇齒白,笑起來好似春風拂麵。

“聽聞貴妃娘娘偶染微恙,無法出席,我剛才便自作主張拿了兩株老參,連帶著今天席上的燕窩燉盅,一齊送去長春宮了,希望娘娘能早日康複。”

其實李貴妃隻是懶得出門客套,隨便編了個生病的理由而已,太子肯定也清楚這一點,卻還要做足表麵功夫。

江尋澈微微頷首,回答的語氣從容,聽不出情緒:“多謝太子殿下費心。”

轉過頭,對上身後的管家,“上次進貢到府中的”

管家心領神會,趕緊接上:“駱絨獸皮輕裘一件。”

“嗯,”秦王漫不經心地打了個手勢,“送到太子府上,聊表謝意。”

江翊澤無奈地笑了,“尋澈,你真是不肯受我半點好啊。”

他眼仁一轉,話鋒陡變:“難道朱興的垮台還不夠你滿意嗎?”

圖窮匕見。

在多年的虛偽客套、兄友弟恭之後,兩人終於把話擺到了明麵上。

江尋澈波瀾不驚,甚至表情毫無變化,淡定地端起自己的茶杯抿了一口,以沉默作答。

他這次用的依舊是從秦王府裏帶來的茶葉,清香縷縷,在滿屋的脂粉、熏香和肴饌中卓爾不群。

太子看弟弟那副樣子就不爽,雖然唇角還保持著假麵具般的笑容,出口的話語卻逐漸藏不住戾氣。

“總之這次,你休想再把梅蘭臣搞走。”

如果蘇棲禾在這裏,大概會從她抄寫過的文章中回憶起,翰林學士梅蘭臣,喜歡隱喻諷諫,曾用並蒂蓮暗示元熙帝幾位皇子的不合之勢。

可他此舉並非是剛正不阿的仗義執言,隻是作為太子的黨羽和寵臣,奉命攻擊秦王而已。

而就在昨日,這位大人馬失前蹄,被對手捉到了把柄。

秦王看都沒看自己的兄長:“梅學士身為翰林,卻嫉賢妒能,杜絕言路,有人上奏彈劾,亦是咎由自取。”

言下之意,他不準備放棄。

時局變動,滄海桑田,現在是太子耐不住性子、先來找他,這就已經能說明問題了。

麵對秦王的不合作態度,江翊澤並不意外地眨了眨眼睛。

而後,他竟然又笑了起來。

紅唇逐漸咧開,直到一個外人看起來溫柔燦爛、可知曉內情的人隻覺毛骨悚然的弧度。

“尋澈。”他把弟弟的名字念得親昵無比。

“我請來了一個人,現在在禦花園的抱廈內,你應該會想看看。”

蘇棲禾被嚴嚴實實地綁著,麻繩勒進細嫩的皮肉裏,一路拖行摩擦,被捆的地方已經有了新鮮的紅痕。

被扔進房間一角的時候,她的後腦勺重重地磕到了地上。

劇痛中猝然醒轉,睜眼一片陌生的黑暗,本能地就想擰身掙脫。

黑衣人猛地將麻繩收緊幾分,手拿明晃晃的大刀在她臉前比劃兩下,厲聲警告:“別亂動!”

她趕緊鎮定下來,努力思索,這是要做什麽?

理智逐漸回籠。

她回憶起自己是突然被這個陌生人假借殿下的名義傳喚,走到側門邊上意識到不對。

可那個黑衣人和車夫撲上來,接著眼前一黑,便到了這個陌生的地方。

自己一介貧寒民女,身上沒有值錢的東西,家裏更不可能有。

這兩個人綁架她,如果不是要賣掉,那便隻能是......去問其他人要籌碼。

心裏微微發緊,還沒來得及再想,突然,門從外麵被推開。

直射進屋內的陽光刺眼,她下意識抬頭,看見秦王殿下與另一個人出現在門口。

闊別三日,終於得見江尋澈,沒想到卻是在這樣的境況裏。

沒人知道,就在半天之前,她出於模糊難以說清的心思,趁眾人在院子裏上車的功夫,躲在窗邊朝外看了一眼。

鼓足勇氣,小心翼翼,可惜並沒有如願捕捉到王爺的身影。

現在終於是看到了。

依舊是一身考究的玄色衣袍,矜貴俊逸,與被五花大綁扔在地上的自己形成鮮明的對比。

隻見他在離她五步遠的地方站定,神色清峻,居高臨下地投來一瞥。

認出是蘇棲禾,但表情依舊沒有絲毫變化。

看來這次又給殿下惹麻煩了,大概之後的處境會更加難過。

失落、傷心、無奈和幾點隱藏得極深的委屈纏成一團,湧上心間。

她低下頭,不敢再麵對王爺淡漠的目光,有點想要流淚的衝動。

那黑衣人和車夫行禮道:“太子殿下。”

江翊澤款款走上前來,帶著虛偽的假笑,作勢要摸女孩的臉。

蘇棲禾扭過頭要躲,而他幹脆手心一轉,徑直掐住她纖細的頸子,成功逼出了一聲帶著哭腔的凝噎。

江尋澈依舊一言不發,神色無瀾。

太子回頭對他說:“撤回對梅蘭臣的彈劾,把所有對他不利的證據都銷毀,否則……”

“這個小姑娘是不能完好無損地跟你回去了。弟弟,你應該會很傷心的吧?”

“真沒想到,尋澈你清心寡欲這麽多年,到頭來還是栽到”

蓄謀已久的威脅還沒說完,門軸“吱呀”響了一聲。

蘇棲禾被卡著脖子,忍著呼吸不暢的痛苦,努力瞪大眼睛。

她眼睜睜看著江尋澈幹脆利落地後退兩步,推開了門,儼然是準備毫不留戀地離開的架勢。

“太子殿下,就隻有這種手段嗎。”

他的聲線輕慢而氣定神閑,細聽還能感覺到一點微妙的戲謔。

她逐漸明白了情況。

是太子綁架她,來逼秦王在朝堂的紛爭中服軟。

但是,這真的有用嗎?

在江尋澈心中那杆冷漠無情的天平上,蘇棲禾的價值,會比一場權鬥的勝利,更加重要嗎?

他都把門推開準備走了,應該是不會選她了吧。

反正她留在王府裏也沒有用,殿下大可以找其他人去輔佐他的野心。

蘇棲禾眼睫顫了顫,心底開始滲出絲絲縷縷的恐懼和不安,脊背生寒。

就像漂泊不定的浮萍好不容易紮下根來,生出些許依戀,又被洪水輕而易舉地衝垮。

江尋澈立在門口,側眸瞥她一眼,對視之中,她的視線好像被吸入一個無底的、極寒的黑洞,然後一路下落,下落。

她幾乎就要絕望了。

下一個瞬間,兩道利箭破空飛來。

一前一後,一箭正中旁邊黑衣人的前胸,頓時鮮血噴湧,而另一箭精準地掠過太子掐著蘇棲禾脖子的手,擦破了他的手腕。

江翊澤反應飛快,抄起女孩單薄的身子,想豎在麵前充當擋箭牌。

可秦王隨侍們的動作更快,一行訓練有素的人出現在這間小小的抱廈周圍,仿佛憑空召喚,刀劍出鞘,每一道寒芒都直指太子。

緊接著,作為剛才那兩次漂亮射擊的主使,南風拎著弓箭出現在江尋澈背後。

蘇棲禾被太子反手撇到一旁,努力擰過身子,倉促抬頭,恍然意識到,如果門沒有打開,他的箭自然沒辦法瞄準。

或許,這才是殿下剛才推開門的原因。

他不僅沒走,還帶了人過來,片刻之間扭轉了局勢。

原來江尋澈不是要把她留在這裏啊。

她承載大起大落的心弦猛然一顫。

太子籌劃此事的時候,為避免打草驚蛇,隻安排了兩個人。

可他萬沒想到的是,區區一個壽宴,江尋澈的身邊竟然跟著全體衛隊秦王平時絕不會有這樣的排場。

容不得他再細想,弟弟已經走上前來,撿起那根箭,抵住了他的咽喉,就像之前他掐著女孩的脖子一樣。

“從沒有誰能夠脅迫我。”

江尋澈的聲音還是淡淡的,冷冽涼薄,不起一絲波瀾。

好像眼下局麵的陡轉、壓倒性的勝利,都在他的預料之中。

“現在,太子殿下,說出你在文華殿裏埋的暗探,換你‘完好無損’地回到宴會上。”

時機尚不夠成熟,不能真把江翊澤本人怎麽樣,但借此機會拔掉他手裏一些礙眼的釘子總還是夠了。

這一點他們都清楚,於是,那位暗探的名字毫無爭議地到手,作為秦王此行的戰利品。

而後,南風奉命帶著臉色難看的太子回到禦花園,而其餘隨侍也完成了任務,眨眼間再次消失。

現在這間昏暗的抱廈內,便隻剩江尋澈和蘇棲禾兩個人。

她趁著剛才的功夫,已經努力掙紮著從地上坐直了身子,但麻繩捆得很緊,難以掙脫,身上還沾了更多灰土。

殿下看過來的時候,她突然覺得尷尬且不自然,比剛才被掐住脖頸的時候還要緊張。

全身肌肉繃緊,肺腑中憑空生出一股四處亂竄的激流。

她該對王爺說什麽呢?

他本來就已經對她失望了吧,不然也不至於冷落三天。

可現在她鬧出這樣的亂子,他也依然還是從容地處理了。

若非他氣定神閑地扭轉局麵,蘇棲禾現在大概已經成了太子手下的亡魂。

好在他又一次救了她。

思緒萬千,心中酸澀,最終都化作莫名的、哭泣的衝動。

她徒勞地縮了縮腦袋,咬住下唇,可止不住的淚水還是盈滿眼眶。

眸光流轉間,烏黑的長睫毛也沾上了幾點晶瑩,就像落在蝴蝶翅膀上的露水。

她不敢抬頭,所以沒有看見,江尋澈的表情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痕。

他腳下微頓,蹙起眉心,將女孩淚珠引出的雜亂念想驅散。

站定到蘇棲禾麵前時,沒有說話,徑直抬手勾起了她的下巴,迫使她仰起臉,與自己對視。

蘇棲禾的心好似也被他用一根細弦懸吊起來,視線被鎖定,身體動彈不得。

呼吸再次被他身上的氣息所攻陷。

清逸,高雅,皎潔無塵如天上星月,與她自己的卑微脆弱形成鮮明對比。

可是,即便如此

請您不要離開我,再靠近一點,也可以。

內心深處的隱秘哀求,從她眸中流淌出來,又被他居高臨下地盡收眼底。

江尋澈輕輕抬起手指,順著少女流暢的臉頰線條一路向上撫過,最後落在淚痕未幹的眼尾。

鬼使神差般地,指尖輕輕一點,激起深遠的、層層疊疊的漣漪。

“別哭了。”他聲音微啞。

作者有話說:

女主動心啦。

這裏有一點小伏筆,就是男主為什麽能表現得如此從容淡定,就像早就知道一樣。大概下一章就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