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聶召醒來是在住院的第七天。
醫院的天花板總是很白, 像是夢境的盡頭,她睜開眼,在那一瞬間甚至失去五感, 身體像是漂浮在空氣裏。
她在想,也不是每一個住院的病房都充斥著消毒水的味道, 她的鼻尖就有一些綠植的清香, 是旁邊窗沿上放著的。
小護士進來查房看她醒來還很驚喜,問著她:“有沒有什麽不舒服?”
聶召搖了搖頭。
看著她說:“我什麽時候可以出院?”
小護士沉了口氣, 給她掖了下薄被,輕聲安撫:“不要著急, 你比較嚴重,可能還要住院觀察一下, 你的胃部損傷很大, 還有一些腦震**, 而且做全身檢查的時候醫生從你身體裏檢測到了你被注射過致幻劑,這種藥物需要很長時間的治療才能融掉, 你身體恢複得有些慢,還需要在醫院好好修養。”
怪不得她感覺那麽疼,感覺全身的骨頭都要被震錯了位。
見聶召低垂著眼沒吭聲,小護士又猶豫著低聲說:“跟你一起來的——”
聶召抬眼看她,倏然聲音抬高打斷:“我不想知道。”
小護士被她的語氣愣了一下,目光落在女孩那張五官漂亮的臉上,即便是大學時身邊朋友也美女如雲, 但從沒見過聶召這樣的長相,女孩都會心動吧。
她訕訕點了點頭, 心裏懊惱自己的多嘴。
“那你好好休息,有什麽問題就摁旁邊的按鈕。”
聶召閉上眼, 陽光照在臉頰上,如同蝶翼的長睫顫抖了下,說了個“好”。
她在醫院住了整整一個星期,什麽都不關注,也不看手機,隻是看著窗外的花草樹木,東升西落,白色的病房,以及一滴一滴注射進身體的藥劑,很長時間她都在發呆,即便是一瓶藥水輸完,護士叮囑她要換的話叫她,聶召也總是忘記。
更直接的應該說她不想說話,隻會靜靜看著吊瓶裏的**消失,透明膠管順著血管開始倒流著身體裏的血,直到把整個中轉膠管都回流滿。
之後護士意識到她的精神狀態很不對勁,也知道她以前來過這邊心理科檢查,就更格外注重輸液跟她的心理情況。
出院是在五月份。
聶召獨自回了公寓,摁開密碼看著裏麵被收拾好的一切,以及住在裏麵的房東,她站在門口沒敢進去。
這裏死了人,從一個可以租出去的房子,變成了一間誰都不會想要的凶宅。
她還有些殘留的善心,幫她照顧了碎碎一段時間。
房東收到了聶召的消息說她今天出院才來的,看了她一眼,叫了一聲:“進來吧。”
隨後拿出了一張合同拍在桌麵。
“坐。”
聶召坐在對麵,看著桌麵上那張白紙黑字的合同,房東已經簽了名,她拿起來一行行看著,或許因為剛從醫院出來,腦子反應慢,渾身都是一種慢了半拍的鈍感。
“一百萬,聶召,你也要體諒一下阿姨,你把房子搞成這樣,我也租不出去了,這隻能砸手裏了啊。”房東苦口婆心地說完,深深沉了口氣。
“這個房子我十幾年前買的就是一百萬,A市這種寸土寸金的地方,就算是這個公寓有些偏,但這個價格已經不算很多了,要不是你搞成這樣,我是不可能這麽低的價格的,我現在就已經是賠本賣給你了。”
聶召低垂著眉,翻出好久沒看過的手機,充著電,坐在沙發上跟房東說:“我暫時沒有那麽多錢。”
她付了醫藥費,況且本來之前兼職也沒剩下多少錢,銀行卡裏的餘額已經接近於無了。
“那你——”
聶召抬著頭,清淩淩的雙眸看上去格外黯然:“我可以寫欠條嗎?你可以按照銀行的利息來,你放心我會還完的。”
房東感覺聶召的狀態不太對,跟失了魂兒似的,渾身病態,她倒是知道她在醫院住了那麽久,況且網上的事情鬧得那麽大,她也知道一些邊邊角角的,心裏對聶召還是殘留著很多同情的,看她這個樣子,房東阿姨也有些不好受了。
“你……沒事吧?”
聶召搖了搖頭,在欠條上簽了字,一邊簽一邊說:“我可能沒有辦法立馬還給你,但是我肯定會還完的。”
房東心裏也有些不是滋味,但還是狠著心咬牙說:“你,你盡快還完,利息就算了。”
“謝謝。”聶召簽完字,把合同遞給她一份,仰頭笑了笑。
等房東走了,聶召才渾身失力地坐在沙發上抱起來已經睡著了的碎碎,盤著腿,把它放在她腿上,手擼著它柔軟的貓。
它倒是也不怕房東把它帶走。
聶召知道,房東願意幫它喂是因為房東也是個極其喜愛貓咪的人,也因為貓舍生意才從這邊離開的。
聶召抱著碎碎窩在沙發上,手掌心中猙獰的疤痕很重,輕輕劃過貓咪的皮毛,她覺得掌心都有一團貼心的柔軟。
腦海裏又回**起出院前醫生的話,好像在給她下達病危通知書一樣。
“聶小姐,你的心理有很大問題,如果可以,我還是建議你在醫院做長期治療。”
聶召說了好,然後辦理手續離開了醫院。
因為欠了債,聶召不得不再找一個工作,她去過酒吧,才知道那個酒吧已經轉讓了。
酒吧是駱禹尋廢了很大的心血才有了現在的樣子,聶召有些意外他竟然會把這裏賣掉。
她去問了之後,才聽到前台一個小妹悄咪咪地說:“好像從過年開始他就沒來過酒吧了,上個月這裏就換新老板了,是個從香港來的資本家,我好像聽說之前的老板要去當兵了,你知道駱老板的哥哥駱霄是警局的警察嗎?估計要跟他哥一樣當警察了??我也不太清楚。”
聶召了然點了點頭,女孩又看向聶召,湊過去低聲問著:“召召姐,你想來酒吧工作啊?就咱們這顏值,嘖,那肯定是銷冠啊。”
聶召輕笑了一聲,隨後搖了搖頭:“我不來,我可能去附近的網吧收銀吧。”
女孩啊了一聲,哭巴著臉:“收銀才有多少錢啊,工資很低的。”
聶召:“收銀不用怎麽說話。”
聶召也試圖聯係過江懸,隻是收到他的消息說要跟一個叔叔做生意,讓她保重。
她又想問什麽,才發現被他刪掉了。
一時之間,好像誰都消失了。
酒吧雖然烏煙瘴氣,但比便利店工資高一些,網吧又靠近附近一個高中,晚上包夜的人特別多。
一群還沒成年的青少年看上去學習不怎麽樣,抽煙倒是抽得很流利。
她不怎麽說話,每天上班也都戴著口罩,不然就是坐在前台玩小遊戲,耳朵不聾就能聽到不知道誰傳的,某一天晚上網吧忽然來了好幾個不良少年,推推嚷嚷地叫著幾個人過來。
其中一個男生笑嘻嘻的湊過來叫了聲姐。
“姐你抽煙嗎?”
聶召看了幾個人一眼,搖了搖頭沒吭聲。
“加個微信唄?一起出來玩啊。”
聶召輕笑了聲,看著他說:“知道我誰嗎?”
男生愣了一眼,啊了一聲。
等她把口罩摘了,其中倆男生齊齊臥槽了一聲,瞬間一溜煙跑了。
“啊?誰啊??”
……
第二天,她就從網吧辭了職,在想有什麽工作可以躲避所有交際。
好煩。
壓得她喘不過氣了。
辭職後的一個月聶召都沒怎麽出過門,每天窩在家裏半夢半醒,除了發呆就是趴在窗口的課桌前聽歌,又時常拿著靳卓岐賠給她的那把新的吉他彈了一些曲子。
七月三十一號那天,聶召在網絡上發布了一首吉他曲,名字叫《在四月灰色的一天》,在網絡上驟然泛起波浪。
她用的化名碎碎,後來有個青春國漫的製作人聯係她,買斷了這首吉他曲的所有權。
聶召並不在乎那個原創國漫具體是關於什麽的,收到轉賬之後,聶召用賣掉的錢全部轉給了房東抵債。
陽光照進來,她鬆了口氣,窩在椅子上聽歌,用手肘撐著下巴,眼睛盯著刺眼的陽光看,鮮活的陽光形成一個光圈,在瞳孔中放大縮小,隨後眼前越來越黑,像是天空拉上了燈。
她顫抖著睫毛,眼睛沒閉一下,感覺到長時間睜著有些刺痛,也隻是直勾勾想要看清楚光,而不是一片黑暗,眼前的光線卻在瞬間消失,又一瞬間亮起。
這種忽明忽暗的光度預兆著她的眼球被壓迫到好像即將壞掉了。
聶召意識到她的眼睛好像也出現了問題,但她不想去醫院,也受夠了醫院的生活。
聶召從醫院出來跟靳卓岐沒有任何聯係,她拒絕知道他的任何狀態,也像是想要生生跟他割開一樣,讓一切煙消雲散。
一直到收到付坤的電話,說他們要去看卓哥,問聶召去不去。
聶召隻是捏著手機,聲音清淡說:“不去。”
付坤沉著氣,或許是這幾個月的時間讓他已經接受了現實,他也能夠按捺住自己的不耐。
“聶召,如果那天不是你發那條微信,卓哥不會去找你的,也不會坐牢。”
靳卓岐明明知道就算他殺不了馬權,當時馬權的情況也活不了,付坤一時之間分不清,他是當時一時衝動下了手,又或者是,他就是想要親手解決馬權,不惜代價,親手幫聶召還回來。
電話裏的聲音顯得冷酷無情。
“嗯,我知道,這不是他樂意的嗎?”
付坤氣焰壓不住:“聶召你——”
那邊明舟聽到聶召是這個態度,整個人都炸毛了,搶過手機聲音吼道:“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女人!!!你——你遲早會遭報應的!你把卓哥害成這樣,還這麽狠心,等他出來之後,絕對會離你遠遠的!”
聶召安靜聽完,點頭:“嗯,對。”
“我不會去的,不要給我打電話了。”
說完聶召就掛斷了電話,屈膝坐在沙發上,胳膊環著膝蓋,把整張臉都埋進了臂彎中。
旁邊的碎碎並不知道聶召怎麽了,隻是趴在沙發上安靜看著她。
而後的這一整年,聶召都像是行屍走肉一樣生活著,她秉承著盧湘想要她好好活著的狀態,努力讓自己的生活變得豐富起來。
但她又實在不太愛出門,不喜歡人群,不喜歡熱鬧,所以活動的範圍就隻有那一百平方米的公寓裏。
她發布了很多沒有開頭沒有結尾的吉他曲,偶爾去便利店買些便當,大部分時間都是窩在沙發上享受一個人的生活。
夏天是水蜜桃成熟的季節,聶召喜歡買很多很多的水果,把整個冰箱都放滿,隨後切好擺盤,拍照發在她的社交媒體上,幾乎每一天都會發一張日常的照片,好似過得很好很好。
隻是有好幾次醒來,她發現自己正坐在陽台,風把全身都凍得沒有知覺,恍惚地睜開眼看著烏黑的天空,上麵一閃一閃的星星,也就靠著牆壁坐在陽台上一整晚。
第二天就拿著鋼絲把陽台的門整個鎖死了。
她怕自己某天不知不覺會選擇跳下去。
春去秋來,轉眼,又一年。
夏天下得最大一場雨,是在第二年夏天的最後一天。
彼時,聶召渾渾噩噩地躺在**,作息過差,精神衰弱的她是被打雷聲吵醒的,睜開眼看著窗外的雨滴,她撈起手機看時間時,睜著眼,眼前太過昏暗,有的時候需要很久才能恢複光明,大部分時間她看到的所有東西都是模糊的。
她很艱難地才能看清楚付坤發來的消息,說靳卓岐今天出獄。
她才恍惚地發現已經過去了一年了。
春去秋來,實在很快。
她躺在被窩裏,迷迷糊糊地看著床頭櫃旁邊放著的那把匕首,側著腦袋伸出胳膊握著匕首放進了被窩裏,眼睛又看著窗外陰沉的天,雨水把整個落地窗都布滿了,讓她看到了更加模糊的窗外霓虹燈跟高樓大廈。
在枕頭上蹭了下腦袋,聶召側身低著頭,對著匕首在手腕處那隻小黑貓的紋身上比劃著。
找好位置之後,聶召捏著匕首,一下一下地在手腕上割。
她用的淺藍色的床單,手腕處的皮肉被割開,血也就直接滴落在淺色床單上,這抹顏色十分刺眼。
刺疼感也剜心似的疼,一抽一抽的襲來。
碎碎還在睡覺。
聶召張合著眼想,希望會有人收養它,它應該沒有辦法繼續做回野貓了,就好像她,也沒有辦法回到過去。
她要看不見了,她怕黑,沒有辦法實現盧湘的遺言了。
捏著匕首,機械地一下一下割著,可能是太疼,隻能一點一點加重力道,房門忽然被打開。
聶召以為是碎碎,但又覺得不太可能。
碎碎的脾氣比來時好了很多,卻從來不會親近人,除非她主動抱起它,不然不會得到任何回應。
下一秒,就聽到了那陣熟悉又陌生的嗓音,從背後傳過來。
“聶召。”
聶召放在被窩裏來回割著的手指一頓,肩膀微顫,纖長的眼睫抖了好幾下,心髒也跟著跳快。
她沒想過靳卓岐今天會過來。
靳卓岐並沒有走過去,隻是站在門口遠遠看著,房間開著燈,能夠清晰地看到聶召躺在被窩裏蜷縮著,他知道她沒睡著,也沒改過大門的密碼。
他想走過去,不知道是不是腳步聲太重,他清晰地看到自己往她身邊走的那兩步,把女孩嚇得渾身都在發抖,整個身子都在往被子裏縮。
怕什麽?
他那天殺人的時候很嚇人麽。
靳卓岐腳步一止,扯了扯嘴角淡聲說:“我們兩清了。”
他飛往倫敦的航班在一個半小時之後,以後不會再回來。
這次,是他丟下她了。
聽到他的話,聶召縮了縮脖,把冒出來的半顆腦袋又往被子裏陷了陷,手臂也往裏麵縮了縮。
血正在被子裏流,向來不怎麽理會人的小貓好像有著一種特殊的敏銳感,從自己的小貓窩裏醒來,越過靳卓岐噠噠跳上床,湊過去討好似的舔她的臉。
聶召歪著頭,眼睛盯著碎碎,忽然有些想笑,卻笑不出來。也想抬手摸一摸它,可惜她沒辦法了。
原來碎碎也是記得她的好的,那就足夠了。
靳卓岐說完,沒聽到聶召有一聲回複,有些自嘲似的轉過身大步從公寓離開,踏出公寓門的那一秒,還被不知道什麽時候跑過來的小黑貓抓了一下褲子,可惜力道太輕,靳卓岐根本沒注意到,頭都沒回反手關上了門,隻留下了正在試圖扒拉開門的小黑貓,用爪子瘋狂刮著門。
外麵正下著雨,淅淅瀝瀝的雨聲讓人心亂。
靳卓岐撐著雨傘,看著有些陰沉的天空,走出了公寓,指骨很把手腕上的紅繩給撕扯了下來,繩子本就細,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解下,指腹揉撚著那顆木珠,隨手把紅繩扔進了下水道。
湍急的水流衝刷著,不到兩秒,就順著把紅繩給拖拽了下去。
大概是下雨,連個聲兒都沒聽到,靳卓岐看著流水,紅繩一秒消失不見,他低垂著眼,眸子裏的清晰淡了不少,轉身大步上了車,往機場趕去。
公寓內,聶召隻是認命地躺在**閉著眼,感覺到渾身的力氣都在被抽離,她的呼吸越來越弱,張開眼想要努力看清窗外。
腦海裏已經在想,或許一會兒就會有一班飛機是靳卓岐的。
夏天結束了。
這個夏天好像不是那麽好。
水蜜桃在第三天熟透,第七天就開始腐爛。
在夏天的尾巴,她的終點,不知道他的航班是幾點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