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南城小巷綠蔭遮蔽, 一眼望去,好似沒有盡頭。
寧枝默默跟在奚瀾譽身後。
她不禁偷偷去看他,從這個角度, 他的身姿好像更加挺拔, 但肩背是放鬆的狀態。
他一手夾煙,一手拎著她要的那些東西。
兩個人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長、很長, 寧枝悄悄踩了一下,聞見被風送來的煙草和雪鬆, 混合食物的香氣。
好像……是生活的味道。
房子還沒決定賣不賣,晚上自然還是住那裏。
奚瀾譽沒提他要單獨住,寧枝便默認他還是當初那間房。
回到家, 寧枝想將他提了一路的東西接過來。
奚瀾譽沒讓, 他一手舉高, 避開她,去廚房找了碗碟, 依次將打包盒裏的那些紅油油的東西倒進去。
他的嫌棄不加掩飾,眉頭深深蹙著,在將那些碗碟端上桌後,他返回廚房洗了三遍手,抽了一支煙。
寧枝沒忍住, 笑出聲, “你要不要這麽講究?”
奚瀾譽看眼她,指尖撚了撚,沒說話。
老式廚房的灶台還沒奚瀾譽的腿長,他將窗推開, 就倚在那窗邊抽煙,微風將煙霧一陣一陣地送出去。
他神情淡漠, 沒什麽情緒,就好像,剛剛在小巷裏,他替她解圍,也不過隻是他的一時興起。
寧枝咬下唇,想了想,將筷子擱下,她微微仰頭,笑著問,“真不吃?這家店可有名了,我小時候排隊都得排好久。”
說完,寧枝見奚瀾譽還是沒動靜,她莫名生出一股勇氣,去拽他的手,將他往餐桌帶,“我還特意給你點了道清淡的,你勉為其難,嚐一口?”
她其實沒用什麽力,但奚瀾譽竟真的掐了煙,跟著她過來。
寧枝說,“吃飯吃的就是一個氛圍,我在這吃,你往那一杵,多沒意思。”
她其實早就看出來,奚瀾譽這人對口腹之欲實在沒什麽追求,每日吃得寡淡無味不說,那動筷子的次數也幾乎少得可憐。
寧枝都不知道,他是怎麽活到今天,還長得這樣好的。
她說完,跟奚瀾譽低垂的目光對上,寧枝下意識眨了下眼。
這是她緊張時喜歡做的小動作。
奚瀾譽微不可察地挑下眉,他整了整襯衫,懶懶散散坐下,給自己盛了碗開胃湯,有一搭沒一搭的喝兩口。
寧枝一邊吃飯,一邊用餘光偷偷看他。
怎麽會有人連吃飯都這樣好看。
拿勺子的手骨節分明,動作慢條斯理,低垂眼眸時,那濃長的眼睫便格外明顯。
寧枝恍然間有種錯覺,他們麵前這些普通的家常菜,倒真讓奚瀾譽吃出一種私人餐廳的高級感。
她不覺端正儀態,又多夾幾筷子。
不過,寧枝是那種典型的想吃一頭牛,但真的開吃,胃裏卻連一巴掌牛肉都裝不下的人,她稍微吃了一點,就覺得胃裏撐得慌。
等到實在是吃不下了,寧枝又起身給自己舀了勺湯,順一順。
其實那老板說得沒錯,打包的菜確實沒有現吃的好吃。
但……
寧枝想,或許隻是因為她吃的是記憶裏的味道,現在物是人非,自然也就沒當初的感覺。
奚瀾譽見她吃完,將自己麵前沒喝完的那碗湯往桌子中間推了推,起身對著鏡子整理領帶,“放這,一會兒我叫人來收拾。”
寧枝“哦”了聲,“你要出去呀?”
奚瀾譽看一眼鏡中的她,米色毛衣裙,丸子頭,捧著杯還在冒熱氣的茶,眼前彌漫著熱氣。
他不覺勾下唇,“嗯。”指尖有點癢,他撚了撚,止住自己摸摸她頭發的衝動,回身說,“去公司,不用等我,會有點晚。”
寧枝覺得這對話怪怪的,她不自覺摸了摸耳朵,好像有點燙。
奚瀾譽現在,真的好像出門前,在給她這個塑料老婆報備啊。
寧枝點點頭,不自在地攏了下頭發。
手伸出去的瞬間,她才發現,為了吃飯方麵,她盤了個丸子頭。
於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況且奚瀾譽還看著,寧枝隻好轉而摸了下自己的丸子。
奚瀾譽唇角弧度微微上揚一瞬,他看眼寧枝,推門出去。
麵前那扇門發出沉悶的一聲,寧枝忽然後知後覺意識到,奚瀾譽是不是早就要走,之所以耽擱,是因為她講了那句話?
所以……其實……
他特地放下工作,就是為陪她吃飯?
-
天哪,寧枝在屋裏轉了好幾圈,還是覺得這一定是自己想多了。
她思索良久,深覺自己現在這不切實際的幻想,完全來自於那天晚宴,鄭一滿給她灌輸的那個猜想。
事實上,這根本毫無根據嘛。
人家來南城,是因為恰好公司有事,人家吃飯,搞不好是他真的餓了,這跟她有什麽關係?
普信男之所以讓人討厭,完全是因為他們既普通又自信。
寧枝覺得自己再這麽莫名其妙地聯想下去,她就要變成普信女了。
她站在原地深呼吸,默念,都是假象,都是幻想,都不可能。
……
晚上,奚瀾譽果然遲遲沒有回來,寧枝不等他,簡單吃了點東西,就洗漱上床了。
此刻,距離奚瀾譽提議的二十四小時還剩十五個小時。
可能是心裏裝著這事,寧枝翻來覆去,怎麽都睡不著,她索性從**爬起來,一點一點去看這棟房子裏,她曾留下過腳印的地方。
有她對著寧蔓撒嬌的,有她坐在餐桌上寫作業的,還有她沒考好偷偷把試卷藏起來的……
那些過往的記憶,在此刻,非常清晰地在她的腦海中回放。
寧枝指尖扣了下掌心,不覺下樓推開門。
她已經許久許久沒有好好看過這間院子。
那滿牆頑強生長的爬山虎,在黑夜中看去,像一抹濃重的陰霾,覆在她心上,又被兜頭潑來的月光驅散。
寧枝不知不覺,走到小時候寧蔓為她買的秋千前。
現在回想,那時候寧蔓應該已經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了。
她記得,她那天放學,試探性的跟寧蔓撒嬌,說她也要隔壁小朋友的同款秋千,她以為寧蔓會跟從前一樣,約定好一個小目標,等她完成再買給她。
然而沒有,她第二天放學就得到了。
小孩子的驚喜作不了偽,她高興地撲過去大喊,“媽媽你最好啦!”
後來……
後來寧蔓怎麽回她的呢。
寧枝坐上去,一邊輕輕晃,一邊想起,那時的寧蔓紅著眼眶問她,“枝枝還想要什麽,媽媽都買給你。”
寧枝很清楚地記得,她說,“我要媽媽永遠都愛我。”
寧蔓食言了嗎?
在寧枝想不通的時候,她覺得或許是。
但是現在,寧枝忽然可以很肯定地告訴自己,沒有,從來都沒有。
隻要回憶在,隻要她想起來,還能感受到,那就是沒有。
寧枝不覺抬頭,今夜的月,圓滿無缺,柔柔清輝,毫不吝嗇地灑滿人間。
耳旁,汽車聲由遠及近。
奚瀾譽推門下車,站在那月色裏,他沒說話,倚在那車旁,定定朝她眺來一眼。
兩人目光遙遙對上,誰都沒有開口。
寧枝卻在這一刹,忍不住想。
今晚的月色,好像真的還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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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那同學聚會,寧枝還是決定不去。
她畢業多年,別說初中同學聚會,就大學畢業那次,寧枝都沒參加。
主要,有什麽意思呢?
一群不大熟的人聚在一起喝酒聊天,吹吹牛.逼,而後各奔東西,再也不聯絡?
寧枝從心底裏覺得,這樣特別消耗能量,她還不如把那時間用來睡覺。
但,孫軒倒確實提醒她一件事。
她確實得去看看王老師。
寧枝記得,她上初中時,家中變故已生,她除了學習之外,陡然變得很沉默。
王老師當時正好是她的班主任,隱約聽到一些傳聞,或許是因為她也生過女兒的關係,那段時間,她明裏暗裏照顧寧枝不少。
寧枝之前回南城幾次都回得匆忙,這回恰好有時間,她就算不去同學會,怎麽著也該單獨拜訪一下王老師。
……
第二天下午,寧枝跟奚瀾譽一同過去。
她本來是想一個人去的,但奚瀾譽一句話就將她這想法打了回去。
他倚在門邊看她一眼,嗓音懶懶的,“最近同學會,她家指不定多少人,你確定一個人應付得來?”
確實可能……不大可以。
要是陌生人,寧枝不想搭理也就不搭理了,但那都是以前的同學,她還真不好冷著張臉,多少得陪著附和幾句。
但她又真的不太擅長處理這種從孩子談到工作,再從工作聊到家底的場合。
既然奚瀾譽主動作陪,那他這麽好的擋箭牌,就不用白不用咯。
何況,奚瀾譽渾身氣場擺在那,到時她要真不想說話,估計也沒幾個人敢主動拋話題給他,寧枝屆時反而樂得清閑。
王老師住在學校附近,寧枝順路從市中心買了點補品,再按照打聽到的地址登門。
門一開,寧枝微不可察地皺了下眉。
沒有別的同學,但是有孫軒。
他見了寧枝,笑著說,“寧枝,你也來看王老師啊,快進來。”
寧枝默默歎口氣,拉著奚瀾譽進去。
她對孫軒其實沒什麽意見,主要是寧枝自己有點輕微的社恐,尤其害怕自來熟的。
何況上次,孫軒還提到初中那本書,感覺還挺意有所指的,這令寧枝十分頭大。
這方麵,她是真有點應付不來。
寧枝禮貌地笑了下,繞過孫軒,提著禮物進去跟王老師聊天。
奚瀾譽就隨意地坐在她身邊,間或親昵地碰碰她的肩。
其實這麽久沒見,話題大概就是:去哪裏上學啦,畢業後在做什麽呀,這是你對象還是你老公呢……
寧枝努力陪聊約莫一小時,正準備起身離開。
孫軒突然提議,“我正好在南城大飯店訂了一桌,本來是準備單獨請王老師的,要不你們也一起?”
寧枝剛準備拒絕,孫軒立馬打斷她的話,俯身問,“王老師,您覺得我這安排行不行?”
王老師點頭,轉頭拍拍寧枝的手,“你看你這回來,帶這麽多東西,不用孫軒,老師請你吃飯。正好啊,我們繼續聊聊剛才那事。”
寧枝看眼奚瀾譽,他倒像無所謂的樣子。
寧枝也沒多想,又不好意思駁老師的麵子,隻好點頭同意。
南城大飯店迄今經營已過百年,是南城本地有名的老字號。
南城本地人但凡家境寬裕些的,辦酒都選這裏,所以光平常簡單的吃桌飯,位置其實很難訂,更別提包間。
孫軒訂的自然是外麵的位置。
他一路走,一路說,“其實本來是訂不到的,但我正好有一朋友在這當經理,我好說歹說,才讓他給我留了一桌。”
寧枝不知該什麽,再次禮貌地扯唇笑了下。
她看得出來,孫軒現在估計發展還不錯,不然也不會回來組織這場同學聚會,更不會有意無意地就想炫耀幾句。
但不知道為什麽,可能他渾身衣服的logo大到嚇人,寧枝覺得,好像還是奚瀾譽這種低調的有錢人,比較讓她這普通人感到自在。
既然是孫軒定的位置,自然便是他的主場。
他一到,便自覺擔負起招待的職責,讓大家快坐,他去點菜。
奚瀾譽攬著寧枝肩的那隻手拍了下,示意她等一會兒。
他拿手機回了條消息。
沒過一會兒,寧枝突然聽到一道有些熟悉的嗓音。
衛浮了跟往常一樣,穿著墨綠的花襯衫閃亮登場,笑著朝寧枝打招呼,“嫂子。”
寧枝:“……”
她最近是捅了社牛的窩嗎?
衛浮了說完,轉身看向奚瀾譽,“不是吧奚瀾譽,愛情的力量已經偉大到讓你肯坐這了?”
奚瀾譽淡淡睨了他一眼。
衛浮了立馬噤聲,依舊笑嘻嘻的,“開個玩笑嘛,知道你不喜歡。別生氣,來來來,我讓人帶你們去樓上包間,就視野最好的那間,又安靜又可以俯瞰南城江麵。”
寧枝微微皺眉,衛浮了怎麽熟得好像自己家似的。
奚瀾譽看出她的詫異,攬住他肩的那隻手微微下壓,湊過來低聲解釋,“這飯店現在在衛浮了母親手裏。”
寧枝“哦”了聲。
她再一次對有錢人錯綜複雜的產業線感到咂舌。
孫軒被這樣一對比,略有些尷尬,但他調整地很快。
他甚至沒問奚瀾譽跟這老板究竟什麽關係,自顧自繼續方才的話題。
寧枝不太感興趣,她其實沒什麽胃口,隻偶爾跟王老師聊兩句,其餘時候都是默默喝湯,並不接話。
桌底忽然有人碰了下她的手。
寧枝驀地抬頭,發現麵前的碗裏多了塊魚肉,刺也挑得幹幹淨淨的。
是奚瀾譽給她挑的。
寧枝心裏小小躥過一陣暖意,她不自覺舔了下唇,偏頭朝身旁的奚瀾譽看過去。
他今天是較為休閑的打扮,黑色襯衫挽至手肘,長腿被同色係西褲勻稱包裹,腰間那金屬扣的皮帶,看上去,有種掩蓋不住的禁欲與張力。
但這樣矜貴的男人,此刻卻垂著眸,專心給她挑魚刺……
寧枝在感到荒誕的同時又覺得麵上發熱。
明明在外人麵前演過那麽多場戲,但這好像還是第一次,奚瀾譽主動在這些細節上照顧她吧。
不在意的人,真的會隻因為一份合約,做到這種地步嗎……
寧枝覺得自己現在愈發的善於浮想聯翩,她低頭,掩飾性地喝了口水,小聲說,“謝謝。”
孫軒就坐在他們周圍不遠,見狀,笑著說,“哎,寧枝,八卦一下,你跟你老公結婚多久了啊?”
寧枝將那片魚肉吞下,想了想,“大概半年。”
孫軒有點驚訝,“我看你對他這麽客氣,還以為你們剛結婚呢。”
奚瀾譽輕飄飄乜了他一眼。
孫軒渾然未覺,言語間追憶往昔,“寧枝,我記得你上學的時候還挺愛笑的,現在怎麽結了婚,反而好像變靦腆了?”
寧枝扯唇笑了下,隻是那笑意卻不達眼底,“有嗎?”
初中時她好像就已經不愛笑了吧。
孫軒在這種時候講這話,真的有點讓寧枝感到微妙的不舒服。
她倒是不介意別人善意詢問她的生活,但是孫軒那表情,毫無善意,也不像八卦,完全是在惡意揣度她婚後生活不幸福。
寧枝在心中歎口氣,歲月真是不饒人,能將一個當初那樣羞澀表達愛意的少年,變成眼前這樣。
她不由地,看了眼身側的奚瀾譽。
有時候人真的是對比出來的,寧枝現在看他,莫名又多幾層沉穩大氣的濾鏡。
奚瀾譽其實早已耐心耗盡,他將筷子擱下,扯過一旁的餐巾,慢條斯理地將手指擦淨。
正準備說話時,寧枝安撫地捏了下他的手。
每次都是他幫她解圍,寧枝覺得,自己也應該有那麽一次勇敢一點。
她沒看孫軒,揚起個笑,故意轉身看向奚瀾譽,嗓音軟乎乎的,“老公,他是不是在說我們感情不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