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寧枝本就不算平靜的內心, 再次因為這句話而掀起驚濤駭浪。
直到她慢吞吞下樓,看過外婆,又陪奚瀾譽拆完線, 坐上去南城的車, 她還是沒從這股令人可以扣出另一棟北江灣別墅的尷尬中回過神來。
奚瀾譽偏頭,似笑非笑盯住她, 看了一眼。
他剛準備說話,寧枝撇了下嘴, 迅速告饒,“拜托你不要再提那件事,不然我真的會很想從這跳下去。”
奚瀾譽聞言, 伸手抵額, 似沒忍住, 他垂在身側的那隻手抬起,輕輕碰了下寧枝的臉, 是蜻蜓點水的一下。
待寧枝反應過來,便隻聽到,身旁的那一聲低沉的輕笑。
寧枝瞬間有點想哭,她哭喪著看他,嗓音有點微不可察的嬌, “……求你了, 你最好也不要笑。”
這話說完,奚瀾譽垂在身側那隻手撚了撚,看向她的目光愈深,“知道我在想什麽?”
寧枝:“什麽?”
左臉突然被捏了一下。
奚瀾譽附在她耳邊, 語氣酥酥,讓人心裏漏掉一拍, 渾身止不住的有點發軟。
他說:“在想,枝枝怎麽這麽可愛。”
這並非疑問句,而是切切實實的肯定句。
寧枝臉頰發燙,她伸手扇了扇,悄悄朝他看過去。
奚瀾譽一手搭在窗沿上,坐得懶散而隨意,後靠座椅,雙腿微微打開,眼角眉梢罕見地染了點笑意。
像春日來臨,萬物複蘇,堅冰消融,漣漪**漾。
他今天穿得很正式,質地柔軟的襯衫外搭一件裁剪良好的灰色貼身馬甲,襯得他那勁瘦的腰身愈發的明顯。
而馬甲外,是一件同色係的西裝外套,那領帶一絲不苟,沒有塞進去,被他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抽了出來。
這灰色本就顯他矜貴斯文,而配上這略帶狷狂氣質的戴法,奚瀾譽整個人看起來便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敗類感。
寧枝不由再多看他一眼。
以前倒也並非不知他生得好,五官完美,線條利落,氣質冷冽,宛如高山深雪,不可褻玩。
但不知為何,她現在看他,總能在那冷冽中品出狷介,在疏離中品出熱望,就好像,她已踏入他靈魂的邊緣,而非短暫的徘徊。
……
寧枝回南城,除開外婆,便沒什麽人知道。
甚至連鄭一滿她都沒說,其實倒也並非特意瞞著,隻是這種告別的時刻,寧枝更習慣自己一個人去承受。
車輛行駛的速度很平穩,南城與北城,聽著一南一北,實則不過三五小時車程,眯一會兒就到了。
然而,寧枝今天毫無睡意,她將臉貼著車窗往外看,似乎越靠近南城,她心中那不舍的情緒便漸漸滿溢。
有那麽一個瞬間,寧枝覺得,不賣算了,反正她現在也不缺這點錢。
可當她冒出這個想法,她便莫名想到,昨天外婆握著她的手,意味深長說的那三個字。
向前看。
別回頭。
是否成長意味著割舍,是否向前意味著摒棄?
寧枝無法尋求出一個答案。
她看著窗外倒退的風景,眼眸漸漸低垂。
從來都清楚,在她跟外婆之間,她分明才是更無法釋懷的那一個。
寧枝輕輕閉了下眼睛,默念,向前看,一定要向前看。
車窗忽被撳開一條縫,微風卷著南城的氣息,灌進車內這方狹小的空間。
寧枝回頭,跟奚瀾譽的目光對上。
他們離得太近,寧枝頭發又長,那烏發被風吹得直往他掌心竄。
奚瀾譽扶了下鏡框,看向她的目光稱得上柔和,然而當他開口,寧枝卻微微吸了口涼氣。
他似不經意的問:“不舍得?”
寧枝掌心蜷了下,這個人實在太過聰明。
任何時刻,在任何人的麵前,他似乎都有洞悉一切的能力。
寧枝搖頭,“沒有。”
她嗓音輕輕軟軟,有種縹緲似霧的感覺。
奚瀾譽看著她的臉,目光審視,“那為什麽一副要哭的表情?”
不知怎的,在此刻,在他的麵前,寧枝傾訴的欲望十分強烈,“其實我無法分辨這種情感是不是不舍。就是覺得,外婆在那住了大半輩子,而媽媽幾乎一生的時光都是在那度過的,可現在突然一下子,這間房子以後就不會屬於我們,我以後路過甚至連踏進去的資格都沒有,就……突然覺得有點傷感。”
她其實有點迷茫,但跟奚瀾譽說完,她覺得自己好受許多,反而笑了下,開起自己的玩笑,“其實我覺得我就是矯情,說起來不舍得,但我也沒真的回去過幾趟。還是賣了吧,賣了這念想就斷了。反正……”寧枝頓了下,低頭,聲音輕到幾乎聽不清,“媽媽也走很多年了。”
奚瀾譽微微摩挲了下手心裏她的頭發,她似乎用的是清淡的白茶香的洗發露,安安靜靜,自成味道。
就像她此刻,肩背瘦削,神情落寞,卻還要強撐著,自我安慰。
奚瀾譽安撫似的握了下她的手,旋即鬆開,嗓音微啞,一貫的低沉,令人心安,“我做投資,有個習慣。”
寧枝“嗯”了聲,等他開口。
奚瀾譽看著她,“所有的決定,冷卻二十四小時再確定。”
寧枝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麽,最終卻還是放棄。
她知道,奚瀾譽是想告訴她,無論這房是貴還是便宜,無論外婆想不想賣,在她這裏,這房子的價值就是她賦予的。
她應該再想一想,別做會讓自己日後後悔的事情。
寧枝心中略有震顫,再看過去時,奚瀾譽已收回目光,雙手交握,肩背放鬆,倚在座椅上閉目養神。
現在剛好是南城的中午,日光從窗外傾瀉,籠罩奚瀾譽微闔的眼眸。
他氣質其實偏清寂,看著便不易親近,然而這束光,將他身上的這層感覺淡去。
寧枝不由伸手,她分不清,自己隻為觸碰那光,還是為那光後神情有一瞬溫柔錯覺的奚瀾譽。
……
路上堵車,兩人到南城時已過了飯點。
按理說,奚瀾譽多次幫忙,寧枝怎麽著也該盡一下地主之誼,但他昨天剛拆線,眼下其實還在忌口期,吃不了什麽。
何況,他口味那麽挑剔,寧枝真怕自己推薦的那些蒼蠅小館,不光入不了他的眼,還會被他要求以後也少吃。
畢竟,上次的榴蓮加螺螄粉事故過後,寧枝就沒在他麵前吃過任何一次帶味道的垃圾食品。
猶豫再三,寧枝試探著問,“你餓嗎?”
奚瀾譽挽了挽袖口,偏頭看了她一眼,淡聲吩咐司機,“找個地方吃飯。”
寧枝微微鬆了口氣,還好,沒讓她推薦。
南城其實是著名的旅遊城市,景點多吃的也多,但南城地道的本地菜卻幾乎都是跟奚瀾譽口味反著來的。
要麽味道刺鼻,要麽部位奇怪。
寧枝幾乎可以想見,奚瀾譽那微微皺眉,掩不住嫌棄的微表情。
深秋的南城,最美的就是道路兩旁那鬱鬱蔥蔥的梧桐樹。
寧枝坐在車內,透過窗,忍不住去看這座她生活多年的城市。
一花一草,一樹一木,白牆黑瓦,承載千年光陰的古建築……
車輛駛過拐角,寧枝覺得越來越熟悉,直到看到那幾乎刻在記憶裏的校門,寧枝忍不住趴在窗上,跟奚瀾譽說,“這是我以前的高中。”
奚瀾譽順著她的方向,側身看過去。
古樸的百年老校,透著被歲月洗禮過的厚重。
整個校區隱在鬧市的綠蔭中,頗有幾分鬧中取靜的意味。
他看眼她的神情,“下去看看?”
寧枝眨了下眼,點頭又搖頭,“其實也不用特地去,這裏還是挺難停車的。不過我記得這附近有家小館子很好吃,以前媽媽經常帶我去,我想去看看還在不在了。”
奚瀾譽聞言吩咐司機,“找個地方停車。”
說完,他側身跟寧枝的目光對上,莫名笑了聲,“想去就去,這擰巴勁兒到底跟誰學的。”
……
南城最好吃的,其實並非那些人均幾千的西餐廳,而是這些大隱隱於市的蒼蠅館子。
老南城人並不講究,隻要吃得痛快,憑它幹不幹淨,下回照樣還來。
當然,能長長久久做下去的小館子自然有自己的兩把刷子,且這衛生上,基本還算過關。
不然,人人吃一頓,回去上吐下瀉,那還得了。
寧枝領著奚瀾譽七拐八拐,越走越偏,最終停在一間類似農家小院的小屋子前。
寧枝在畢業後來過一趟,那老板竟還認得她,笑著說:“小姑娘,又來了。”
寧枝笑了,“您記性真好。”
那老板笑了笑,“長這麽俊的小姑娘,哪忘得掉。要不是我看你這不像本地常呆的,當時倒真想把你說給我兒子。我們家老房子拆遷了呀,你嫁過來日子肯定好過!”
寧枝笑說,“我可不會因為您誇我,結賬時就多給您幾十。”
“害。”老板擺擺手,“我還差你這幾十塊,講真的,小姑娘談對象了沒,我兒子今年博士,南城大學,條件可以的咯。”
話一說完,兩人都覺得周邊空氣冷了幾分。
寧枝其實也有點招架不來,這做生意的老板各個都熱情地要命。
她悄悄看一眼奚瀾譽的臉色,往後退一步,挽了他的手臂,決心再用一用奚瀾譽這擋箭牌,她笑著跟老板介紹,語氣熟稔而自然,畢竟已講過無數次了,“我都結婚啦,這是我老公。”
那老板看一眼奚瀾譽,便知這人身份估計不簡單。
那穿著,那打扮,哪是自己兒子那愣頭青能比的。
但這種店的老板,看似粗獷,實則頗有幾分脾氣,再說,開在這地段,他什麽人沒見過。
老板倒也不怵,擺擺手,似真的很惋惜,“罷了罷了,緣分這東西,求不來。”
又閑聊幾句,寧枝按照自己的喜好,點了幾樣菜,她點完後,小聲問奚瀾譽,“你有想吃的嗎?”
果不其然,奚瀾譽輕微搖下頭,摸了根煙,“看你。”
說完,他大踏步向外。
這間小院子處處透露著簡樸,正在滴水的水龍頭,有些破舊的門麵,牆角碎成幾塊的磚瓦,野性難馴的小黃狗……
寧枝看了眼站在院中的奚瀾譽,不知怎的,他竟覺得光是他在那,便瞬間有種蓬蓽生輝的感覺。
奚瀾譽鬆了鬆領帶,微攏手掌,打火機砂輪輕擦了一聲,他腰背略弓,深深吸了一口。
南城風大,奚瀾譽口中那煙霧方吐出,便被風吹得四散,看不太真切。
某個瞬間,寧枝覺得他那目光,與自己對上一瞬。
她忽然有種感覺,奚瀾譽此刻,真的頗有幾分紆尊降貴,甘願陪愛人踏入紅塵,沾染一身獨屬於他的煙火氣。
……
寧枝覺得奚瀾譽肯過來,就已經算作很給她麵子了,要是再讓他坐在這不知沾了多少油漬的桌子邊,她自己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想了想,她還是讓老板給他打包了。
老板很惋惜,“這得現吃才香,你這打包回去,簡直是壞我的招牌。”
寧枝笑了笑,任由老板發牢騷。
她剛拎著打包好的菜品出來,就發現奚瀾譽站在門外。
奚瀾譽掃了她一眼,自然而然地伸手,要去接她手上拎著的袋子。
其實真的還挺重的。
寧枝也沒客氣,將另一隻手上的也一並遞給他。
奚瀾譽一手便可以輕鬆地提過去,他沒挽袖子,寧枝隻看到他那雙骨節分明的手背上凸起的根根青筋。
真的有種陷入俗世的感覺。
她不由看了眼奚瀾譽身上,那看著便十分昂貴的西裝,視線下垂,又掃了眼他手裏這一堆加起來才一百多的家常菜。
寧枝想了想,跟在他身後提醒,“你小心點,油挺多的。”
奚瀾譽聞言,微微皺眉,抵不住嫌棄,又扔不掉,沉默半晌,咬了根煙,手臂往外挪了一點。
寧枝唇角忍不住彎了彎,抑製住自己想笑的衝動。
……
兩人路過拐角,身後忽然有個男人追上來,“……寧枝?”
寧枝下意識停下腳步看過去,奚瀾譽站在原地,不耐煩地掃了那男人一眼。
寧枝在腦中搜索一圈,好像不記得在哪裏見過他,她警惕地往後退了一步,靠近奚瀾譽,“請問你是?”
那人似乎有點受傷又失落,不過一會後,他又笑起來,“天哪,真的是你。你不記得我了嗎,哎,不記得也正常,我那時候轉學轉得早,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以前送過你一本書,就是轉學的時候,我給全班人都送了的。”他不好意思地撓了下頭,神情有點隱隱的期待,“不知道說這個,你會不會想起來?”
寧枝“啊”了聲,原來他就是那個送了全班同學書,隻為跟她表白的男孩子。
寧枝假裝想了下,遲疑地搖頭,“好像有一點。”
“那你……翻過嗎?”
寧枝禮貌地笑了下,“抱歉啊,我後來搬家,可能還沒來得及看。”
那人說:“沒關係沒關係,那我重新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孫軒。對了,明天有同學聚會,我組織的,你到時候也一起來吧,王老師之前還跟我念叨說,不知道你畢業去做什麽了,她還挺掛念你的。”
寧枝拒絕的話還沒說出口,那人已將微信二維碼遞了出來,“那我們加個微信,我一會兒把地址發你?”
誒,這人怎麽跟那老板有的一拚,這也太自來熟了……
寧枝糾結半晌,不知該不該掃,奚瀾譽忽然躍過她的肩,“滴”的一聲將這人的微信給掃了。
寧枝不由回身看了他一眼。
奚瀾譽深深蹙著眉,似乎耐心耗盡,因而看起來,那渾身的氣場便格外的強。
他講話也言簡意賅,嗓音極冷,隻看著寧枝,沒施舍給麵前的人一個眼神。
“我老婆手機沒帶,我幫她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