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寧枝今天穿簡單的白色長裙, 看著溫溫柔柔,再加上她講話一貫小聲,外人看著, 便很容易誤以為她這人沒什麽棱角。
因此, 當她突然對著奚瀾譽講出這句話,屋內霎時安靜了好幾秒。
孫軒當然知道寧枝這話是講給他聽的, 他尷尬地笑了兩聲,說, “寧枝,我不是那個意思。”
寧枝看著他,嗓音驟然轉冷, “那是什麽意思呢?”
孫軒壓根沒想到, 寧枝還有這一麵。
他一個在商場摸爬滾打多年的生意人, 竟被她這一眼,看出幾分心虛。
他忙低頭, 掩飾似的喝了口茶。
其實他對寧枝的心理說複雜也複雜,說簡單也簡單。無非就是當年沒得到,現在在有能力的時候遇上了,心裏那點愛而不得在作祟。
但是呢,她那老公看著就不知比自己高出幾個檔次, 他比不上, 便想從別的地方找點存在感。
他以為寧枝不會計較,或者,真挑開,他打個哈哈就行。
誰知, 她竟分外的不依不饒。
孫軒是真有點難堪,但他也不可能真把自己的心裏話和盤托出, 對峙半晌,他撓了下頭,說,“我就是、就是好奇。”
話剛落,對麵傳來一聲輕嗤。
奚瀾譽漫不經心地敲了下擱在桌上的銀質煙盒,嗓音很低,“孫先生,好奇別人的家事,不合適吧?”
奚瀾譽從進門到現在,一直處於緘默不語的狀態,但這絕不會讓人忽略他周身的氣場。
因此當孫軒跟奚瀾譽對上目光的瞬間,他渾身一凜。
那種被上位者俯視的感覺霎時在他的四肢百骸遊走,他感覺自己後背瞬間冒了層冷汗。
孫軒頃刻敗下陣來,他扯下嘴角,訕笑,舉杯起身,“是是是,的確不合適,我道歉,我自罰三杯。”
奚瀾譽沒應,轉頭以眼神詢問寧枝的意見。
寧枝倒也不想將場麵鬧太僵,舉下筷子,不甚在意的語氣,“吃飯吧。”
於是,這事便算被揭過去了。
然而,經過這一遭插曲,孫軒算是徹底了悟,對麵這對夫妻,沒一個好惹的。
吃飯後半程,他神情懨懨,硬是沒再講一句話。
光看他那表情,便幾乎能想見,孫軒這頓飯吃得有多麽的味同嚼蠟。
反觀寧枝,也不知是因耳邊清淨,還是奚瀾譽一直在投喂,她竟然很意外地,吃撐了。
她摸摸自己的肚子,悄悄將裙子鬆開一顆扣子,借去洗手間為名,偷偷去樓下結賬。
雖說這頓飯從由孫軒請,轉變成王老師請,但寧枝不好真的占他們這個便宜。
何況,她以後跟孫軒估計也不會有任何的交集。
寧枝情願自己做人情,也不願欠別人的人情。
結果,她剛到樓下,才報了個包廂號,前台員工立馬打斷她,笑著說,“您好,不用結,已經掛到衛公子的賬上了。”
寧枝微微蹙眉,說:“不用掛賬,我單獨結。”
那員工猶豫一霎,正不知該怎麽辦。
衛浮了恰好從一旁經過,將她解救出來。
他看到寧枝,還是跟上次一樣,非常的自來熟,“誒,奚瀾譽沒跟你一塊呢?”
寧枝搖頭,“他在走廊。”見他本人來了,寧枝舉了下手機,“前台說我們包廂掛在你賬上,多少錢,我轉你。”
衛浮了聽完,身體微微後仰,挺不可置信的樣子,“要不要這麽見外啊嫂子,你老公都不知接濟我多少回,就這點飯錢,隨它去吧。”
寧枝不知奚瀾譽跟衛浮了具體是怎樣的關係,但根據她的觀察,應該跟她和鄭一滿差不多。
死黨之間,倒確實不必計較這麽多。
寧枝也就沒再推托,默默在心裏記下,她又欠奚瀾譽一個人情。
衛浮了見她不糾結這事,笑了聲,“這就對了嘛,下回你來直接報我名,這兒包廂隨便挑。”
寧枝隻好笑著說,“那提前先說聲謝謝。”
衛浮了揮手,“多大點事。”
他看眼寧枝身後,確認奚瀾譽尚未出現,衛浮了八卦心大起,把寧枝往大廳稍顯僻靜的沙發處領。
寧枝依言坐下。
衛浮了先對著玻璃窗折射出的鏡麵,撩了把額邊的碎發,待他滿意,他回身,裝作不經意地閑聊,“嫂子,我最近也沒空問他,話說奚瀾譽那傷,好了沒?”
寧枝點頭,“剛拆線,差不多好了。”
衛浮了揚唇,不加掩飾地幸災樂禍,“才剛拆線?乖乖,犧牲夠大的。”
說什麽不用這爛招,到頭來不還是真香?
寧枝自然不知他的心路曆程,想了想,“我也覺得有點久,按理說,他這個身體,不應該是這個恢複速度。”
衛浮了見狀,給她倒了杯果茶,他大剌剌坐在寧枝對麵,笑著說,“嫂子,你不懂。奚瀾譽那是老房子著火,燒著心咯。”
說完,他似想起什麽,朝她湊近些,壓根聲音,一副要跟寧枝說秘密的神情。
寧枝被他那神秘兮兮的模樣感染,也不由地上半身微微前傾。
這可是奚瀾譽的八卦,有錢也買不到。
衛浮了:“奚瀾譽小時候……”
“我看你倒是很閑。”
衛浮了才起個頭呢,寧枝還沒聽著具體的,兩人背後便突然傳來一道熟悉但又莫名陰惻惻的聲音。
寧枝撇下唇,頭一回覺得奚瀾譽有點礙事。
衛浮了哪裏還敢說,當即尬笑了兩聲,“你這人,怎麽走路也沒個聲兒。”
奚瀾譽居高臨下睨了他一眼。
衛浮了跟他認識這麽多年,怎麽會不明白他的意思,他起身,站寧枝身旁做了個邀請的手勢,“您坐這,我走,我不打擾你們二人世界,行了吧!”
寧枝:“……”
-
關於賣不賣房這事,寧枝心中差不多已有決斷。在做決定之前,她決定先去看一看寧蔓。
寧枝大學時學業繁忙,回來的次數屈指可數,但她每次回來,都要去寧蔓的墓前坐一坐。
上回是外婆突然摔傷,她沒來得及,這次說什麽也是要去的。
回去的車上,寧枝將這事跟奚瀾譽簡單提了下。
奚瀾譽微微頷首,習慣性得在看完文件後,伸手推了下眼鏡,“我陪你一起去。”
寧枝看向他,猶豫半天,還是沒忍住,“不用吧,墓地裏又沒別人,我一個人應該可以。”
話說完,寧枝莫名感覺背後涼颼颼的。
她這人有點迷信,此刻突然想到在網上看的那個段子。
——清明的墓地“人”來“人”往。
寧枝不禁打了個寒顫。
奚瀾譽見狀,側身看她一眼,“冷?”
寧枝不好意思跟他講自己過度發散的思維,她趕緊搖頭,“不冷。”兩人目光對上,她說,“你公司應該挺忙的,我就自己去吧。”
他們此時行駛在那片著名的梧桐大道上,遮天蔽日鬱鬱生長的樹木兜頭罩下,將奚瀾譽看著她的眉眼籠出一種格外深邃的感覺。
寧枝忽覺窒悶,伸手撳開車窗,風從窗外灌進來,獨屬於南城的秋天的氣息。
奚瀾譽偏頭看向她,嗓音柔和,“不忙,我們一起。”
寧枝不由愣了下。
“我和你”與“我們”表達的意思近乎一致,但“我們”這兩個字,傳達的卻是一種更為親密,更讓人依賴的情感。
奚瀾譽這是……在將她和他看做一個整體嗎?
寧枝指尖扣了下掌心,那股窒悶的感覺似乎變本加厲,她歪頭避開奚瀾譽的目光,對著窗外,狠狠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
等寧枝平複好心情,再看過去時,奚瀾譽又變成那副平淡的表情,似乎這隻是他隨口一說,而寧枝則完全是在多想。
寧枝抿下唇,強迫自己鎮定,“真的沒事,畢竟是我自己的媽媽,不好麻煩你……”
奚瀾譽語氣不容置喙,“那我不是更該去?”
空氣裏安靜一霎,寧枝不敢直視他那極具壓迫感的眼眸,小聲說,“你又不是真的……”女婿……
她聲音很小,近乎呢喃,但奚瀾譽還是聽得清清楚楚。
好一會兒,他都沒有再說話,寧枝忽然覺得,開著窗是有點冷。
靜默的車內,響起“刺啦”一聲。
寧枝用餘光往旁邊瞄了眼,發現奚瀾譽已不再看她。
他下頜線繃緊,正垂眸翻閱手上的文件,而那車窗玻璃上,映出他一張淡漠,毫無情緒的臉。
雖然這是他的一貫表情,但兩人相處這麽久,寧枝還是能敏銳察覺出,奚瀾譽這平淡的表情下,他真實的心情究竟是好是壞。
寧枝仔細感受了一會兒,發現……他好像有點生氣?
寧枝微微皺眉,她都暗示成這樣,他竟然也沒解釋。
那是不是說明,她在胡思亂想的這一切,其實都隻是她想多了?
既然這樣,寧枝苦惱地咬了下唇,奚瀾譽又到底在氣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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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怪、難以捉摸。
這是寧枝初見奚瀾譽時,她對他脾性的形容詞。
如今,兩人同居將近半年,寧枝再次加深了對他的這一印象。
她實在搞不清楚,索性放棄。
兩人一路無話,回去後各回各的房間。
他們之間,其實已經好久好久沒有這種狀態了,說一點都不在意肯定是假的。
但寧枝躺在**,努力琢磨了一晚,也沒想出個所以然。
最終,反而將自己搞得沒睡好。
第二天一早,寧枝疲憊地睜開眼,她艱難爬起來,坐在**攏了把亂糟糟的頭發。
寧枝深深發覺,不光是奚瀾譽古怪,就她自己,最近都變得有點不像她了。
寧枝對著那麵有些斑駁的牆壁默默呼出一口氣。
感情什麽的,真的好煩啊。
寧枝今天要去墓園,起得比平常是要早一些。
她下樓洗漱,習慣性開冰箱,準備弄點吃的,視線略過餐桌,寧枝頓了下。
桌上不知何時已擺好早飯,看著像是奚瀾譽做的,但他好像不在屋裏,是已經走了?
寧枝站在原地,看了眼那早餐,她不由伸手摸了下鼻子,心裏突然變得脹脹的。
什麽啊,寧枝垂斂眼眸,這個人不是在生氣嗎?
……
墓園位於南城郊區,距離寧枝現在住的地方大概半小時車程。
她先去附近的花店買了束白色山茶,再打車過去。
出於寧蔓的影響,寧枝對於白色的山茶花亦有偏愛,但自從寧蔓去世,外婆傷心過度,院內那棵長勢喜人的山茶樹便被移走了。
這也是為什麽,上次在平城,寧枝一眼便看到何姨院內那棵山茶樹的原因。
那跟她記憶中的,實在是有些太像了。
今天說是起得早,但這兒那兒的一耽擱,再加上路上有些堵車,等寧枝到時,已經差不多九點多了。
但這裏是墓園,就算這個時間點,裏麵依舊靜悄悄的,近乎沒什麽人。
寧枝抱著花進去。
所過之地,那一方方沉重的石碑,和那簡簡單單的寥寥幾行字,便能輕易概括,逝者生而為人的一生。
寧枝來的次數太多,路線熟悉到就算閉眼也一樣能找到。
每次過來,寧蔓墓前都是幹幹淨淨的一片。
就好像她這個人,愛的時候赤誠勇敢,走的時候亦幹脆到不留餘地。
寧枝如往常那樣將花放下,她那腳步微微地一滯。
因那墓前,擺放著一束新鮮的**,花瓣一點兒都沒蔫,明顯是剛送來不久。
寧枝不知是誰,四下看一圈,除開幾位她不認識的陌生人,便隻剩墓園內呼嘯而過的,那格外寒涼的風。
或許是媽媽的哪位舊人吧。
寧枝背過風,攏了下覆在麵上的頭發,俯身將那束花重新放上去。
她站了一會,聲音好輕,像是比那風還要縹緲,捉不住似的,“媽媽,我好久沒來了,你會不會怪我?你最近過得好不好?有沒有想我?”這自然得不到回應,“如果你很想,就給我托夢好不好?你知道嗎,自從你離開,我好像就沒怎麽夢到過你……你怎麽可以這樣,難道你真的覺得死亡是解脫,所以才一點都不留戀嗎?”
風聲忽然變大,一下一下地將寧枝帶來的山茶花卷起,四散而去。
寧枝看著飄落的花瓣,有些迷茫,“媽媽,忘記告訴你,我結婚了,不過跟你的婚姻不一樣,我沒有放棄什麽,也沒有追求愛情。嗯……怎麽說呢,奚瀾譽他好像什麽都有,但唯獨缺少對我的感情,不過這樣挺好的,因為我也是一樣的嘛。”寧枝頓了下,撇嘴,“不,其實不能這麽說。他對我還是挺好的……我好像……也不是很排斥跟他相處……”
寧枝看著墓碑上寧蔓的照片,輕輕開口,企圖尋求一個答案,“媽媽,你說我們這樣,叫什麽?”
……
寧枝回去時,見到那束**的主人,錢維遠。
他穿一身黑,神情肅穆地站在墓園外,好像是在等什麽人。
不過,當寧枝預備轉身換個出口,那背後響起的急切的聲音讓寧枝明了,錢維遠是在等她。
寧枝真的不太願意麵對他,尤其還是在這裏。
她轉身,語氣譏誚,“媽媽去世這麽久,你現在才來緬懷,會不會太晚?”
錢維遠在錢思宇的攙扶下,朝她走近一步,“枝枝,是爸爸不好。”
寧枝皺眉,下意識捂著包往後退了一步。
黃鼠狼給雞拜年,錢維遠十有八九沒安好心。
錢維遠顫顫巍巍朝她走了幾步,開始打感情牌,“枝枝,爸爸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當年……我確實是對不起你媽媽,我今天過來,就是想跟她道個歉。但是那時,那時我原本也不想離婚啊,是她非要離。你現在剛結婚,不明白我們那時的艱難,其實我跟你媽媽走到後來那樣,我們彼此都有很大的責任……”
寧枝嗤了聲,“什麽責任?替出軌的丈夫擦屁股的責任嗎?”
錢維遠麵色尷尬一瞬,“你一個小姑娘家,講話還是注意些。再說,我跟思宇媽媽,那是離婚後才認識的。小蔓會體諒我的……”
寧枝無意與他辯駁這些,嗓音不自覺發冷,“抱歉,這件事我替媽媽做主。她不會接受你的道歉,更不會原諒你的過錯,她當然也沒有體諒你的義務。”寧枝看了眼對麵那輛熟悉的車,繼續說,“錢維遠,如果你是誠心過來看媽媽,如果你真的後悔,真的想認錯,那你不會不知道她最討厭的就是**。她已經走了這麽多年,你為什麽還要來惡心她?當然,如果你隻是以此為名接近奚瀾譽,那我直接明了地告訴你,我不光不會幫你,我還會努力吹一吹枕邊風,讓你的日子更難過一點。”
錢維遠聽完,一時無話。
倒是錢思宇裝了這麽久,早就憋不住了。
他一瞬逼近,惡狠狠看著寧枝,“姐,我勸你最好讓你老公放棄對錢氏進行董事會重組,不然……你猜我如果告訴他那件事,他會不會介意?”
寧枝胸.口.劇烈起伏,記憶仿佛又回到那個暴雨夜,她那樣絕望,那樣無助,甚至在她幾近崩潰的邊緣,錢維遠這個父親,也始終堅定地,站在他這個兒子身邊。
寧枝用力握拳,強迫自己盡量平靜,她直視錢思宇,絲毫不畏懼,“你大可去講,你看他是介意我還是厭惡你?”
話畢,肩膀被人用力一握,她被按進一個堅實的彌漫著淡淡煙草氣息的懷抱。
很熟悉的感覺,令寧枝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她的身體仿佛知曉尋到依靠,那緊繃的指尖終於控製不住地戰栗起來。
就在她努力深呼吸時,她手腕也被捉住,奚瀾譽指腹在她手心不經意地擦了一下,隨後,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插.進她的掌心,與她嚴絲合縫地十指交握。
那股顫意終於被止住。
寧枝不由握緊,感到那丟失的力量,從四肢百骸重新湧入。
她站定,胸腔內有種悲憤與快意交織的情緒。
這就是媽媽從前愛過的人,陌路殊途,麵目可憎,連那最後的安寧都不肯給她。
錢思宇沒料到奚瀾譽會過來,更沒料到會在這樣的場合,這完全超出他的計劃,他神情顯出慌亂,不知該怎麽辦。
錢維遠見狀,出來解圍,試圖打圓場,“奚總,您也來看阿蔓?”
奚瀾譽沒搭理對麵這兩人。
他低頭,深深看了一眼寧枝,這是兩人第一次這樣,緊緊貼合,毫無縫隙,手心像愛人那般交握,而她沒有絲毫的抗拒。
此刻,屬於彼此的溫度在掌心間緩緩地流淌。
那微涼的感覺,也因為用力相握的掌心,而變得溫熱起來。
奚瀾譽眸色漸深,手臂驀地使勁,攬著她肩的那隻手緊了一下,將寧枝又往自己身前帶了帶。
是更親密的姿勢,也是無聲保護的態度。
空氣似乎停滯一秒,在場的所有人,全都因不同的緊張而屏了下呼吸。
奚瀾譽抬頭時,已全然換了副麵容,他不再溫柔,目光迫人得可怕。
他掃了眼麵前的錢思宇,再開口時,嗓音仿佛淬過冰,涼得嚇人,“說說,究竟是哪件事,值得你這麽威脅我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