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一周後,同樣的地點,寧枝再見奚瀾譽。
這回她趕了個大早,因此變成她坐在位置上等他。
與上回全然不同的心境。
奚瀾譽推門而入時,北城恰好下起小雨,淅淅瀝瀝把窗戶澆得滴答作響,寧枝索性起身,將窗戶全部推開,雨水裹著濕氣,撲了她整麵,寧枝輕輕閉了一下眼睛,坐回原位。
她今天穿珍珠扣襯衫配半身魚尾裙,風衣脫下掛在門邊,簡單的淡色。
奚瀾譽掃了眼,將西裝解開,侍應生順手掛在風衣旁邊。
他垂眸一邊整理袖口一邊大踏步坐到寧枝對麵,兩手自然交握:“寧小姐,我隻有一個小時的時間,我們最好開門見山。”
寧枝:“足夠了。”
她繼續問:“奚先生上次說的假結婚,是否有詳細的方案?”
奚瀾譽慢悠悠將水煮上,“領證後,我不會幹涉寧小姐的日常,更不會出現在寧小姐的麵前,簡而言之,除開這張證,寧小姐可以當我不存在,繼續經營自己的人生。”
“自然,”奚瀾譽頓了下,“為表誠意,我也會給寧小姐一些報酬。”
分明是兩人受益,這人卻說得全是為她著想似的。
寧枝心中對他城府深的印象又加一層。
她盡力設想一些情境:“如果以後有需要你出現的場合呢?”
奚瀾譽應得沒什麽波瀾:“寧小姐,公司事務繁忙,我不一定有時間,但我答應你,我會盡量配合。”
他這人講話低沉和緩,天然便易使人信任,寧枝透過那副薄鏡片同他對視,試圖看出他到底帶有幾分真誠。
奚瀾譽修長有力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擺弄擱在桌上古董全銀煙盒,極清脆好聽的聲音。
他好像並不在意寧枝要考慮多久,也不在乎她是否後悔,就那樣任由她瞧,帶了點漫不經心的慵懶。
寧湘蘭曾告訴寧枝,做事最忌畏首畏尾,猶豫不決。
寧枝收回目光,心中下判斷,決心賭一把:“聽說奚先生重諾,一言九鼎,應當不會違約吧?”
奚瀾譽挑幾片洗過的貢眉扔進去,回她:“當然。”
寧枝放鬆身體,將後背徹底挨上椅墊,“我沒別的問題了。領證時間是?”
春日聽雨,雨中煮茶,本是文人雅士談論詩詞一般的場合,寧枝卻談生意似的,將自己的婚姻給賣了。
坦白講,她的內心並沒有太大的波動。
奚瀾譽確是不錯的人選,且寧枝打聽過,他這人能在業內擁有這樣的名聲,除開投資眼光毒辣外,便是因他說一不二,極具魄力。
這樣的人,實在沒必要騙她這麽一個小人物。
奚瀾譽淡聲問:“寧小姐喜歡喝濃些的,還是正好的?”
寧枝:“正好的,謝謝。”
奚瀾譽撳滅電源,抬臂先給她倒一杯,推至她麵前,回答方才的問題:“定在三月後如何?太早寧小姐想必不好同家中交代。”
他這樣麵麵考慮周到,就算藏有私心,寧枝也是同他互相受益的關係,並不吃虧,因此哪有不應的道理。
於是領證時間就在這三兩句話中輕易定下來。
離開前,寧枝站在餐廳門前,不甚在意問:“奚先生為何挑我做交易?”
雨後初霽,藍天碧洗過般。
奚瀾譽淺灰馬甲搭配深灰西裝,斯文儒雅,倚在黑色轎車旁。
他這人肩寬腿長,又比寧枝要高一個頭,看向她時需略微垂眸。
“寧小姐是聰明人,我喜歡同聰明人做生意。”
空氣中摻雜雪鬆清冽的木質香,雨後的清新,殘留的茶香,以及那一絲若有若無的煙草味。
寧枝下意識又看了他一眼。
奚瀾譽指尖夾了根煙,並未抽,隻碾了碾,瞧著光鮮,內裏已不成樣子。
分明是遊刃有餘的人間客,寧枝卻不知怎的,瞧出一絲苦悶的意味。
她搖搖頭,隻道是自己想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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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三月,北城未曾落雨,未起沙塵,寧枝每日在醫院忙到腳不沾地,隻在偶爾吃飯的時候,腦中會閃過一瞬間的念頭,她的婚姻狀態,好像馬上就要從未婚變成已婚了啊。
但很快,這念頭就被手頭的任務衝散。
她是在北城大學念的醫學係,畢業後考入名下的附屬醫學院,如今正處於繁忙的輪轉期。
醫院為了讓她們能夠盡快熟悉日後的工作內容,擁有夯實的基礎與實戰經驗,要求新進來的醫生必須在外科各診室間輪轉一年,之後才能回到神外,徹底定科。
在輪轉期間,她們還不得不兼顧神外的一些工作。
寧枝有時忙到太晚,隻能在醫院宿舍湊合一晚,醒了再接著幹。
外科有句名言,女人當男人用,男人當畜牲用,揶揄的同時可見其工作強度之大。
寧枝剛在普外值了個夜班,一大早出來,正準備回去休息,結果碰見導師紀斯何,又被他揪去門診幹活。
寧枝習以為常,捏了捏肩膀,又轉兩下脖子,悶不做聲跟在導師身後。
紀斯何回頭笑嗬嗬:“同批進來這麽多孩子,就屬你最踏實。”
寧枝也笑:“一會兒師兄過來又得嚷您偏心。”
紀斯何“誒”一聲,“不管那小子。”
時間太早,門診沒什麽人,紀斯何有一搭沒一搭的跟寧枝閑聊。
“小寧,別怪老師多嘴,你這個專心工作是好事,但個人問題也得上點心,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呦呦都一歲啦!”
呦呦是紀斯何的女兒,如今剛上初中,乖巧可愛,他提起時眼裏滿是笑。
紀斯何見她不吭聲,又說:“咱就別舍近求遠了,你就看看我們醫院有沒有哪個你看著順眼的,我保管幫你去說。”
“哎,你師兄這麽大個小子也單著呢,你倆正好又是一個大學,我看倒可以先接觸接觸。”
寧枝並不打算將自己即將結婚的事瞞著,除開紀斯何,醫院裏明裏暗裏打聽她的人不少,若她已婚,以後能省掉不少麻煩。
她正了正身子,鄭重回:“老師,我要結婚了。”
科室的門突然“哢噠”一聲,寧枝以為是病人,探過去一看,竟然是師兄李彭。
他肉眼可見得局促,“抱歉,我、我不是有意聽見,剛要進來……”
寧枝彎唇笑了下:“沒事,大家早晚都要知道。”
李彭緊緊抓著門把手:“什麽時候的事啊,怎麽也沒聽你提過?”
寧枝麵不紅心不跳,半真半假回:“家裏安排的,他人還不錯,再加上我們年紀也到了,決定最近先領證,婚禮以後再辦。”
婚禮這話題,兩人後來又商討過一次,最終決定暫且擱置,先拖著再說。
紀斯何是真高興:“這是好事啊,恭喜恭喜。”
他走過去拍了拍李彭的肩:“發什麽愣,過來幹活。”
不出一天,相鄰的幾個科室都知道了寧枝名花有主的傳聞,有些八卦心重的跑來打聽,寧枝一概笑而不答,秉持以往的低調屬性。
至此,她的上班生活反而純粹許多。
寧枝又一次體會到奚瀾譽這項提議的精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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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枝跟奚瀾譽約在六月領證。
她沒經驗,晚上臨時做攻略,才知道還要帶三張結婚登記照,兩人連麵都沒見幾次,哪來的照片,隻好請了一天假,上午拍照片,下午領證。
寧枝下樓時,奚瀾譽已等著。
他那輛低調卻又實在低調不起來的黑色款勞斯萊斯幻影停在一旁。
這人估計也做了點功課,深色襯衫換成白色,搭配銀絲邊薄框眼鏡,看著倒更像斯文敗類。
他倚在轎車旁抽煙,閑散懶倦,兩腿交疊,手裏抓了隻銀色的S.T Dupont打火機,挑蓋咬煙。
他長得好,就寧枝走過來的這會兒工夫,不知多少女生向他投來打量的目光。
但估計是奚瀾譽這人氣質實在太冷,大家也隻敢看看,愣是沒一人敢上前打擾。
上車後,寧枝與他一道坐後排,座椅寬敞,兩人之間仿佛能塞下一整個銀河。
奚瀾譽屈肘撐著車窗窗沿,轎車飛馳,他沒什麽情緒的閉目養神。
寧枝也沒有說話,這一路不像去領證,倒像去離婚。
車內彌漫著一貫好聞的雪鬆香,清冽幹澀,像冬天身處室外,呼吸到的第一口冷空氣。
寧枝闔上眼,指尖無意識扣了下包帶。
這是她二十六年的人生裏,做過最出格的事情。
然而,或許是與對方的實力太過懸殊,又或許是,他確實看著有幾分可靠。
寧枝竟意外的平靜。
這份平靜一直持續到車停在北城市中心的地下停車場。
寧枝偏頭:“不去拍照?”
這不是她定的拍照地點。
奚瀾譽闔上的眼睜開,推了下眼鏡,嗓音含著點久未出聲的低啞:“先去買戒指。
目光對上,寧枝開口,清清冷冷的口吻:“我們又不是真結,沒必要買這個。”
奚瀾譽睨了她一眼,並不認同:“做戲做全套。”
外科醫生不方便佩戴飾品,寧枝也不是什麽珠寶愛好者,平白多出個戒指,她反而麻煩。
她堅持:“以後需要的時候再買不行嗎?”
奚瀾譽已拉開車門下車,見狀,不鹹不淡掃了她一眼。
寧枝瞬間意識到這句話裏的歧義,自顧自找補:“不過應該沒有這種時候。”
拗不過奚瀾譽,寧枝隻得下車,不想太破費,她最終選了I-PRIMO的一款對戒,款式簡單,價格也合適。
寧枝將戒指戴到手上,冰涼的觸感,不容忽視,她到此刻才終於對兩人的婚姻有了一絲實感。
定的這家照相館是連鎖店,先前那家太遠,這附近就有一家,寧枝索性在官網更改了預約的店鋪,轉而換在這拍。
奚瀾譽沒說話,寧枝當默許。
照相館的工作人員得知他們是拍結婚用的證件照,特地喊來最擅長調節氣氛的攝影師。
——“新娘離新郎近一點,不要這麽僵硬,就你們平常相處那樣。”
——“新郎不要板著臉,微笑,對,笑一下。”
——“來,新娘把頭稍稍靠到新郎的肩上,對,往新郎那邊側。”
寧枝一個頭兩個大,險些維持不住麵上的平靜,她從未靠奚瀾譽那樣近過,仿佛置身雪鬆林,鼻尖縈繞著若有若無的煙草味。
有那麽一瞬間,寧枝覺得兩人的呼吸,短暫交錯了一瞬。
奚瀾譽先行不耐煩,略微皺眉,“麻煩快一點,我們趕時間。”
攝影師下意識反駁,“趕時間就要早點來拍的呀,結婚怎麽好不上心的,就你們倆這表現,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完全不熟呢。”
寧枝心想:可不就是。
攝影師說完忙看了眼奚瀾譽的神色,改口說,“算了算了,實在笑不出來我後期給你們P吧,放心好了,你們兩位顏值這麽高,拍出來的照片都能當我們照相館的宣傳照了。”
寧枝:……
她並不想當宣傳照,她隻想早點結束這一天。
跟奚瀾譽相處,比她上班還要累。
拿到證件照,馬不停蹄往民政局趕。
奚瀾譽坐在車內,聲色有些壓抑過的平靜:“如果有下次,我來安排地方。”
寧枝想說,肯定沒下次。
但想了想,還是別把話說太死,她“嗯”了聲。
還好今天選的這日子毫無寓意,民政局沒什麽人排隊,很快輪到他們。
兩人十分默契地加快速度,簽字蓋章,一氣嗬成。
等到結婚證拿到手,寧枝腦中繃著的弦才慢慢放鬆,緩緩吐出一口氣。
折騰一天,奚瀾譽原本扣至頂端的襯衫解了兩顆扣子,透著些許禁欲的味道。
他彎腰將結婚證隨手擱在車內儲物箱,寧枝視線裏掃過他若隱若現的平直鎖骨。
有點神奇。
這個人竟然成為她名義上的丈夫。
寧枝又看一眼,撇開視線,望向窗外。
城市裏的建築樹木飛馳著後退,而她坐在車內,內心坦然,無論下一站是否正確。
安靜的空間內,奚瀾譽在翻閱文件,紙張不時輕擦著發出聲響,寧枝則將結婚證拍了張照片發給外婆交差。
各做各事,再無交流。
任誰看,這樣的相處狀態,都與陌生人無異。
行至半途,奚瀾譽公司突然有急事,車子中途轉道去北辰。
寧枝某次上網查過奚瀾譽,奚家幾代積累,在他手上發揚光大。
公司更名北辰後不過三年,便在寸土寸金的北城紮穩腳跟。
其能力可見一斑。
北辰集團位於市區不遠處,寧枝之前跟鄭一滿逛街時偶爾見過幾次。
那大樓氣勢磅礴,直衝雲霄,是這一片當之無愧的標誌性建築。
寧枝那時未曾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身處北辰總裁的專屬停車場。
奚瀾譽推門下車,寧枝不知他去多久,也不知自己該不該動,正準備提議要不先送她回去。
奚瀾譽忽然折身,一手掌車門,略微俯身,冰涼的鏡片下是他毫無波瀾的眼眸。
“寧小姐,麻煩你跟我一起上去,我父親想見你。”
寧枝微微蹙眉,應付奚瀾譽一個已足夠令她感到棘手,若是再加上他父親……
寧枝不敢想。
她坐在原位沒動,隻將那目光對上奚瀾譽的,她極淡地笑了下,開口:“奚先生,如果我拒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