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奚瀾譽沉穩、內斂、矜貴, 他永遠處於高位,永遠清雋貴重,他可以將任何氣質融合得很好。
寧枝在他身上見過許多種氣質。
但唯獨, 未曾見過現在這樣, 略有些浮浪的奚瀾譽。
她愣在原地,後背抵著廚房冰冷的牆麵, 她感到從指尖開始,有一簇簇小火苗在叫囂著進入她的身體。
方才那觸感似又卷土重來, 寧枝控製不住地撚了下指尖,那指尖上停留的小火苗霎時向上、再向上,掠過她手臂, 包圍她的心髒。
寧枝有一瞬失重的感覺。
好似那跳動著的, 往下沉沉墜落。
她感覺, 縱使後背那塊瓷滲出絲絲的涼意,她全身的體溫依舊在無形的升高。
寧枝微微仰頭, 注視他。
而奚瀾譽從上至下俯看著她。
他真的很高,寧枝有一米六八,這在女生當中已較為高挑,但在奚瀾譽將近一米九的身高前卻完全不夠看。
他隻需輕微的俯身,便能將她整個人由內到外, 每一寸、每一絲籠罩。
寧枝咬下唇, 不知為何,她總覺得自己在他麵前矮一頭。
無論是從氣場,還是身高。
她下意識捉了下手邊的碗碟,瓷器碰撞出清脆的聲響, 寧枝驚了下,慌忙鬆開。
碗碟湯勺立時顫顫巍巍, 似要罷工。
不過還好,這台麵夠穩,叮鈴響過一番,無“人”傷亡。
這動靜徹底拉回寧枝的思緒,她站定,雙手抵在奚瀾譽身前,將他往外推了推。
奚瀾譽順著她的力退開。
寧枝閉下眼,深呼吸,默默在心中念叨,鎮定鎮定,比起開膛破肚的手術室,這都是小場麵。
待呼吸平順,寧枝繞過奚瀾譽,將她身後已擺盤的炒菜端起,快步走出去。
那背影,怎麽看怎麽有幾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寧枝甚至忘了問,那專屬價到底是多少來著?
奚瀾譽兩手抄兜,懶散倚靠牆邊,他看眼她離開的方向,唇角稍勾,無聲敲了下那手邊摸到的銀質煙盒。
-
吃過這頓飯,兩位老人家提出告辭。
奚瀾譽這別墅雖然大,但臥室還真就那兩個,現在還有個上鎖的,寧枝連禮貌性的挽留都說不出口,總不能讓外婆和李奶奶睡奚瀾譽的臥室吧?
兩人默契地站起身送行。
寧枝偷偷呼了口氣,她已演戲演到疲憊,隻要這兩位老人家上車,她就能徹底卸下偽裝。
哪知走到門口,寧湘蘭停住,她轉身先將寧枝的手拿起,輕輕拍了拍,隨後她看向奚瀾譽。
奚瀾譽沒說什麽,順從老人家的意思,掌心攤開朝上。
寧湘蘭滿意極了,她將寧枝的手放過去,那大過她一圈的掌心包起,握住她柔軟細瘦的小手。
寧枝全身發麻發僵,勉強擠出個笑,她不知外婆又想搞什麽花樣。
寧湘蘭可注意不到這些,她隻覺得同居之後,孫女和孫婿之間親密的小動作變多,兩人瞧著更般配了。
果然夫妻還是得睡在一張**。
她笑著看向寧枝與奚瀾譽,當然主要還是奚瀾譽,說:“你跟枝枝是相親結婚,我本來還擔心啊,你們沒有感情基礎,這過日子得磕磕絆絆好些時候,今天一看,完全是我這老婆子想多了。”
她笑了聲,拍拍兩人交握的手:“你們夫妻同心,這以後的生活,肯定和和美美的。”
寧枝瞥了眼奚瀾譽,他竟絲毫沒不耐煩,認真聽外婆講這些,他們之間根本用不上的東西。
寧枝咳了聲,打斷寧湘蘭的絮叨:“外婆,車已經到了,我們送您過去。”
寧湘蘭擺擺手:“不用送,這點路我又不是不認識。你們回去,回去休息。”
寧枝堅持要送,寧湘蘭堅持不要,就在雙方僵持不下之際,奚瀾譽極輕微地捏了下兩人交握的手掌。
寧枝立時說不出話來了。
他的大拇指腹正抵著她敏.感.的腕心,他雖紳士地沒有亂動過,寧枝卻在此刻,突然感到一股極強的存在感。
強大到那邊好似被打上烙印,她根本忽略不得。
奚瀾譽偏頭,用他那低沉溫柔到好似能溺死人的嗓音說:“寧枝,聽外婆的。”
寧湘蘭笑:“哎,還是瀾譽懂事。我們都叫枝枝,你別不好意思,下回也這麽叫。”
奚瀾譽應了聲。
外婆注視著,寧枝也不好反抗,她倚在奚瀾譽懷裏,一級一級地跨台階,直到那大門“砰”一聲關上,寧枝立馬掙開奚瀾譽的懷抱。
寧枝手心已微微滲出汗,她沒管,站在門邊問奚瀾譽:“你這屋裏有水喝嗎?”
奚瀾譽撚了下指尖,摸出根煙,走到窗前點燃。
此刻,他又恢複成那清貴冷淡的模樣,微抬下頜,指了下桌角。
寧枝這才發現,他這裏竟還有個小型冰箱。
那冰箱裏什麽都有,除了瓶裝水外,還有幾瓶開封的威士忌與朗姆。
寧枝撿了瓶礦泉水擰開,一口氣喝下小半,待那股涼意自嗓子眼順著心口往下緩緩流動,寧枝才覺得方才憋著的那股不知名狀的焦躁散了些。
奚瀾譽的這間臥室,乍一看去,已在每個角落都遺留了她的痕跡,不知他找的誰做事,那人竟幾乎一比一複刻了她房間的雜亂程度,連那隨手一放的位置都基本一模一樣。
寧枝感到些微的尷尬,她好像又一次將奚瀾譽的臥室弄亂了。
她將那瓶水擱在窗台,轉身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
為表逼真,她這回大半個臥室幾乎被搬空,寧枝來回走了好幾趟,依舊還有許多東西。
她覺得要是隻靠自己,她起碼得再走個十來回。
寧枝看眼倚在門邊閑適懶散的奚瀾譽。
許是花了錢,她安排奚瀾譽也安排得毫不心虛:“現在三小時還沒有結束,你能幫我搬一點嗎?”
奚瀾譽聞言,垂眸看她一眼,他沒說話,隻將手邊那燃著的煙在那幽藍的水晶煙灰缸裏碾滅,傾身從寧枝手上撈過她那堆玩偶。
寧枝忙又收拾了點東西,跟在他身後。
她臥室門本就開著,奚瀾譽站在門前,沒再往裏走。
他微微皺著眉,似是不明白為何有人的房間可以這裏放一點東西,那裏放一點東西,雜亂而無序。
寧枝不以為意,她不喜歡收拾,何況她這裏隻是看著亂,實則很幹淨。
她將手上那堆東西找了個空著的地方擱下,轉身對站在門口的奚瀾譽說:“請你尊重一下我的生活態度。”
奚瀾譽把她那些玩偶一個個甩上床,微微側身看向她,語氣平平:“你的生活態度,就是在垃圾堆裏找床睡?”
寧枝:“……”
很無語。
她覺得自己今天第二次被深深侮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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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枝雖心態平和,但她還是被奚瀾譽那句堪稱精辟的總結氣到失眠。
第二天一早,寧枝看了眼桌上的早飯,默默拎著包從奚瀾譽麵前揚長而去。
泥人還有三分血性呢。
何況她不是泥人,是活生生的有思想的個體。
這個人簡直太過分,太惡劣。
剛到醫院,寧枝在入口處遇見了導師紀斯何。
紀斯何眼角眉梢淨是笑意,見了她,那嘴都快咧到耳後根了。
寧枝不解:“什麽事讓您高興成這樣?”
紀斯何邊走邊笑著說:“就我們之前聊的那事,成啦。”
寧枝偏頭,“哪件……”腦中忽然閃過一道靈光,她也抑製不住地有些激動,“是基因會定點幫扶那事嗎?”
紀斯何說了聲“聰明”,“院長剛跟我通的氣,內部消息,錯不了。大概下個月就能正式跟醫院達成合作。”
寧枝問:“有什麽別的附加條件嗎?”
紀斯何“誒”了聲,“你怎麽知道?”他頓了下說,“奚總提出每次幫扶必須掛上北辰的名號,這其實也正常,本來就是他們出的錢,他們想借機提升一下企業形象也合情合理。”
寧枝想了想,內心略有驚顫,他這人的做事效率真是雷厲風行到讓人畏懼。
醫院大廳人來人往,不時有病人在護工的攙扶下,從這頭走到那頭,慢慢休養病後的身體。
寧枝看了眼,收回思緒,笑著附和:“確實很合理。”
……
晚上回到家,寧枝拿了本書坐在餐桌前邊翻邊等奚瀾譽。
坦白講,昨晚奚瀾譽在睡前講的那句話帶來的影響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寧枝忽然覺得他這個人在某些方麵竟真的有幾分可取之處。
雖說他是商人,這件事也對北辰的企業形象有利。
但這從本質上來講,依舊還是做慈善。
寧枝愈想愈覺得,他這人性格中不可捉摸的成分居多。
大門處“滴”的一聲,奚瀾譽邊鬆領帶邊推門進來。
他今天穿一身純黑的西裝,麵料挺括而高級,從那黑夜中進來時,仿佛裹挾著外麵的寒氣,清冷中帶些蕭索。
寧枝起身將門邊那燈打開,霎時,那寒氣便散了碎了,被屋內溫柔的光束覆蓋。
奚瀾譽拽鬆領帶,略微垂眸看了她一眼,“有事?”
兩人同住這麽久,他一眼便能看得出,她究竟是碰巧坐這,還是特地在這等他。
寧枝將書一闔,擱在桌上,起身朝他走過來,“今天老師跟我說,你的基因會要跟醫院合作?”
奚瀾譽聞言,淡淡瞥她一眼:“有問題?”
不是,這很好。
寧枝很輕幅度地搖下頭,她看著他,想了好一會,麵容誠懇而糾結,“其實我覺得我並沒有立場說這些,但我又覺得我不說憋在心裏會很難受。”
奚瀾譽忽然直起身,略微後仰,靠著那牆,是有些放鬆的姿態。
他低垂眼眸看她,那柔和的燈光將他的麵容襯得很有耐心,他沒有開口,似在等寧枝組織語言。
淡淡的沉默過後。
寧枝說:“你上次說自己隻是商人,但我覺得商人也分單純逐利與取之有道的逐利,從前我不明白你是哪一種,但我現在覺得你一定是後麵這一種。”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奚瀾譽或許並非如表麵那般冷漠無情,他是有原則、有堅守、有責任心的商人
奚瀾譽看著她,久久未曾開口。
在這靜謐的、隱秘的、朦朧的小小天地,有一種類似於靈魂碰撞的東西在悄然滋生。
寧枝覺得自己或許觸摸到他靈魂那晦暗的、不為人知的一麵。
半晌,奚瀾譽輕笑聲,他摸了根煙,微攏手掌,藍色火焰跳躍中,徐徐的煙霧升騰,模糊了他的臉。
他背過身,對著那窗,迎著晚風,狠狠吸了一口。
他嗓音有種被煙草過濾後的低沉沙啞,“你想多了,我沒你說的那些東西。之所以促成這次合作,無非是為北辰的聲譽,還有,”他頓了下,“無形的利益。”
寧枝看向他的背影。
不知為何,他每每站在窗前,總給她一種這個人宛如孤涼的月一般的感受。
黑暗而無星的夜晚,他是唯一一輪高懸的殘月。
寧枝看著那輪冷月,倔強吐出三個字:“你撒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