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廢後不會有這麽順利。

先皇賢德,恩澤深廣,即便已經駕崩七載,依舊有諸多老臣銘記聖恩,不忘臨終囑托,全力阻攔戚延廢後。

太後與戚延又爆發了激烈爭執。

從前戚延剛登基,她還可以以垂簾聽政懲治戚延。可如今他執掌皇權,戚延早已不將她的話放在眼裏。

天日漸暖,明明春日即將來臨,可整座皇城卻仍似凜冽寒冬。

溫夏乘著步輦來到長樂宮,正遇太醫躬身行退。

她喚住太醫詢問太後病情,太後因戚延忤逆,又氣出了胃疾。

聽著太醫躬身稟報,明明老太醫的視線並沒有直接落在溫夏臉上,可溫夏卻有一種被探究的惶然。

就像沒有穿外衫就直接站在了世人眼前,就像毫無蔽體遮掩,她的隱私、她的秘密都在世人眼中暴覽無遺。

溫夏麵色溫霽,待太醫離去,挽著繡帕稍撫心口,心間終是苦澀。

“母後,您身體如何了。”溫夏來到寢殿,向床榻上太後請安。

太後拉住她的手,知曉她所受委屈,即便已是病中乏力,依舊溫和安慰她:“夏夏,別聽那逆子的話,那年之事先皇已澄清,世間誰人都不能因此質疑你。”

許嬤也道:“皇後娘娘放心,太後已下令凡有妄言此事者,皆為死罪。您勿為此憂慮。”

微微顫抖的長睫濕潤起來,溫夏終還是哽咽出聲:“那是我心中之痛,他卻這般薄情。他還說我淨房要鋪三尺香灰才肯出恭,他這般毀我名聲,我是個姑娘家,我不要麵子的嗎……”

太後拍著她手:“確實可恨。母後會責罰他,不會讓我的夏夏白白受累。”

“母後,我不是想向您告狀,我就是丟了臉麵,無顏見人。”溫夏意識到此番是來探病的,收起難過情緒,她擔憂凝望太後病容,昔日冷靜持穩的美婦如今麵容蒼白。太後待她如親生,溫夏自然心疼太後,到底是紅了眼眶。

“母後,夏夏侍奉您用藥,您快好起來,夏夏看不得您受罪……”

陪伴太後許久,溫夏才起身離開長樂宮。

臨走時,太後囑咐溫夏勿要擔憂,一切皆有她撐腰。

待溫夏遠去,許嬤服侍太後道:“主子睡會兒吧,您得歇息。”

“睡不著,戚延那逆子,當真未曾學到他父皇的半分賢德。”

“幼時的皇上還是很像先皇的,若要奴婢說,皇上身上這股勁何嚐不是昔年的主子呢。”

太後無聲沉默。

許嬤見她憔悴麵容上憂思未減,斟酌著道:“太後,方才小皇後梨花帶雨,我見猶憐。皇後是真長大了,出落得天姿國色,又溫柔可愛,奴婢瞧著皇後娘娘用心服侍您,都欣喜動容。”

太後麵容霽悅,浮起笑意。

“皇上不曾見過娘娘,誇新入宮的麗嬪嬌媚可人,可奴婢見了那麗嬪,才知不過是泥下之塵罷了。若皇上見到咱們娘娘,應才知道何為傾國色。”

太後道:“你想說什麽?”

“奴婢是想,既然讓皇上去見娘娘無用,那就咱們使把勁,撮合他們成真夫妻。合歡散之藥,催人動情,必要男女合歡才可解藥,且藥力磨人,再健碩再有定力的男子,皆都跨不過那情動之關。皇上血氣方剛……”

“不可。”太後打斷,堅決道:“這般傷的不是夏夏?哀家決不允許夏夏受傷。”太後麵容深邃難辨,經年沉痛都在這雙鳳目中翻湧。

“這又怎是傷害皇後呢?”許嬤憂心解釋道:“他們二人幼時便有情分在,皇上既然能在少時對小皇後一見歡心,想必成年後也不會有變,皇後出落得如此動人,奴婢是真覺得皇上會喜歡這般的美人。”

“阿延是見過夏夏畫像的。他認定了的事,他自己不想明白是不會回頭。”

太後頗有些嚴厲:“不情不願,難道夏夏就喜歡他那德行?把這樣的夫君扔給哀家,哀家都嫌晦氣的慌。此等愚策以後不可再提。”

“哀家就想不明白了,當年國師算卦,說夏夏旺他,說阿延命裏離不開夏夏。子儒請的算命師傅也說這是好姻緣,難不成那年的算命大師都算錯了?”

“那逆子呢?”

“皇上不在宮中……”

太後哀歎一聲,明明隻是胃痛,終也頭痛難耐起來。

……

京都以北,昔日門庭若市的榮王府,今已蕭瑟落魄。

除了把守的士兵與三兩個監視的下人,便再無人至。

這座富麗宅邸中,囚著建始三年謀逆失敗的榮王。

榮王乃先皇第二子,文雅賢達,頗有先皇儀範。一些老臣曾不滿太子戚延浪**凶戾,常拿榮王與戚延比較,勸先皇改儲。

就是這樣一個對外賢達的皇子,不尊先皇遺詔,與戚延爭過皇位。

若非念著先皇仁慈,不希望他們手足相殘,戚延早就在當年殺了榮王,豈會留他一命,豈會有今日這些永遠也不會消停的流言。

是了,那日雲宅巷外聽到的歌謠,便出自榮王之手。

一輛烏蓬馬車低調尋常,除了車廂極寬極大,實在難辨這是皇帝微服出巡的禦用馬車。

戚延自車上下來,王府外士兵皆朝他行禮。

跨入府門,行至深處,亭台樓閣間,傳來男子嬉笑瘋話。

時而嘻嘻哈哈,時而瑟縮害怕喊有鬼。

宮人為戚延抬來一把扶手椅,頎長身軀恣意地坐下,戚延冷睨著不遠處蹦跳到亭中的榮王。

“把送二皇兄的禮物打開。”

親衛將一四方匣盒放到榮王身前。

身軀頎長的榮王一頭蓬亂長發,青衫沾著攀爬打滾的泥漬。他五官也算俊秀,眼神倒愚鈍遲緩,如個稚子般嬉笑好奇地摸那匣盒。

直到打開,他倏然尖叫喊“鬼啊”。

被摔飛的匣盒掉落地上,裏頭滾出一個人頭。

是那老婦人。

那日戚延帶著這穩婆與太後對峙,事後吉祥本要下令處死,可戚延製止了。

他放了婦人離開,想要引出幕後操控之人,於是查到了這裏。

戚延扯起薄唇,音色冷漠:“二皇兄別裝了,整天裝瘋賣傻,見到朕就不想大大方方罵兩句?見到自己昔日乳娘,就不難過?”

驚嚇坐地哭嚷的榮王終於僵硬下來,一點點睜開狠厲狹眸,往日癡傻果真皆為偽裝。

他眸子一片明白的恨意,衝上前:“戚延,我要殺了你!”

他未靠近便已被親衛健步踢退。

戚延好整以暇端坐,薄唇浮起恣肆笑意:“可惜你沒機會,朕倒是殺了你乳娘呢。”

“你別得意太早!你以為你能坐穩這個皇位麽?”榮王爬起來,強者身前,他越把自己脊梁挺直:“你的皇位是你母後用身體換來的,沒有溫立璋,你登基那年就被本王弄死了!”

戚延陰鷙地眯起眼。

“你母後與溫立璋那破事,別以為天下不知!如果不是溫立璋護你,我,三皇叔、六皇叔、大皇兄,誰不能把你拉下龍椅!父皇真是愚蠢,怎麽就能將皇位傳給你們這等不要臉的母子!”

“怎麽樣,靠著你母後的美色上位,你這皇位坐得安生麽?”見戚延越發陰沉的麵目,榮王大為快意:“本王可聽說你介意得要命,那好啊,本王就給你真相,那些歌謠都唱得好聽吧!”

“本王都不知道你這跋扈的性子像誰,父皇?你連父皇的半分寬仁都不及,隻有本王才像父皇!你像你個那不守婦德的母後,像逆臣賊子溫立璋,也許你身上流的就是他們的血!”

“皇上。”吉祥憂心忡忡:“咱不聽了吧,越說越離譜了……”

戚延這番前來,本是想知道更多關於溫立璋的事。可如果榮王知道更多他所不知的,那早就變以利刃刺向他們母子了。

他明知問不出答案,也明知就算知道那些舊事,他也不可能與太後脫離母子血緣,可就是痛苦難熬。

他每日腦海中皆是父皇的音容笑貌,皆是父皇臨終之前那雙努力等待的眼睛。

那雙眼睛一直守著殿門的方向,明明身體已經耗盡了力氣,卻一直不舍得閉上,終要等到想見之人。

父皇濕潤的眼角,臨終前執著等待的雙眸,成了戚延永遠磨不掉的記憶。

戚延越沉默,榮王越放肆。

他哈哈大笑,蓬頭垢麵指著戚延:“戳到你心窩子了吧,快活,真快活!”昔日儒雅君子,此刻隻成了一個狂敗瘋徒。

戚延緊抿薄唇,輕拂玄衫落塵,起身:“殺了吧,別太痛快。”

榮王聽到此言,早知不會再有活路,笑得更放肆,語調也更張狂:“還有個事你還不知道吧。”

“你那沉魚落雁的皇後你肯定很喜歡吧,就算她是溫立璋的女兒又如何,那般的美貌,你定舍不得不用,寵得很吧。”

“我碰過你的皇後你知道麽?”

“她剛回宮那年,本王在後宮見著了,十四歲就是個風嬌水媚的尤物,我拉著她的手。你的皇後真軟,皓腕似雪,捏一下就紅了。還有那細腰,本王摟得太舒服了!”

“她叫得真媚,驚慌失措地跑,本王越攔她她哭得越凶,她哭起來真是個水做的人兒。”

戚延原本前行的腳步終於停下。

他回過頭。

榮王對他陰鷙的表情很是滿意,笑得放肆輕狂。

戚延冷冷停在這蓬亂的人身前:“你哪隻手碰的她?”

“這隻,這隻。”榮王伸出左右手,還有中間的腳:“還有這隻!”

刀光劍影掠下。

禦側親衛的劍倏然已被戚延抽去手中,伴著一聲痛苦嚎叫,鮮血橫灑,斷肢墜落在蔥茂綠叢中。

蓬亂癲狂之人已似枯葉倒向地麵,極端的疼痛染得他狹眸猩紅,奄奄一息。

玄衫獵動,劍影劃過戚延冷戾深邃的長眸。這張俊美麵容蘊著帝王桀然強大的威壓,森寒暴戾,又極致地護短。

“朕就算是不要了的東西,旁人想碰也得拿命償。”

清臒修長的指間終是沾了血,晦氣得很。

戚延扔了劍,接過吉祥屏息遞來的手帕,嫌棄地擦著肮髒血點。

漆黑長履踏上馬車,車輪從岩石板道傾軋而過時,整座王府把守的士兵皆轟然倒在禦前禁軍箭下。

榮王本就是被囚之徒,能從這裏興風作浪,自然是有內應之人。

可戚延的態度是寧可錯殺,也絕不放過一個。

他本就是朝臣不齒的暴君,又何必在乎這點名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