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翌日清晨,戚延已宣布今日會上早朝。

他一早便已起床,隻洗漱罷,連龍袍都不曾換,玄色寢衣外披了件貂裘大氅,端坐書房禦案前提筆寫廢後詔書。

最先聞訊趕來的倒是他那兩個友人。

阮思棟臉都未洗,一早便被父親長寧侯踹來,見戚延果真奮筆疾書,連請安都顧不上:“不是,你這是真要廢後啊?”

梁鶴鳴:“我父親說你要廢後,要我們來勸你,皇上,這皇後可廢不得。”

“憑何廢不得,朕是皇帝。”戚延眸中冷靜,垂首書寫。

“你不知道她溫家有多厲害?”梁鶴鳴勸道:“大盛一半兵馬在溫家軍手裏,剩下的聽憑皇上與太後調遣,您真想廢後,這天下兵馬能全聽您的?”

阮思棟也勸戚延三思。

雖然兩人平日裏的確也不務正業,但是一聽自家父親說戚延要廢後,要他們來勸後,都熟知其中利弊。

“皇後廢不得,且不說如今溫斯立給燕國布下的那計,單就拿皇後本身來說吧,她貌似沒有錯處。人家如花似玉一個美人嫁給你,從小到大被你欺負就算了,眼睛才剛複明就要被你廢掉,真很慘。”

梁鶴鳴一向不會說話,也懶得說話,此刻卻附和阮思棟:“對啊,而且我到現在都未曾忘記少時我們射她種在東宮的桃樹。那滿樹的果子往地上掉,她在邊上哭得梨花帶雨,那張小臉……我現在都覺得自己不是東西,那麽欺負人小姑娘。”

戚延握著狼毫的手停了,冷冷睨向梁鶴鳴。

“不是,我真覺得當時不該那麽欺負她。”

梁鶴鳴著急解釋,似怕戚延不信,急道:“阿延,你的皇後真是個美人,你別不信,咱還是別這麽欺負人家了,怪可憐的。”

“你這麽說我也有點不忍心。”阮思棟咂咂嘴,也有些懊悔。

少年時他們什麽都聽戚延的,沒有自己的想法,一心覺得好兄弟不高興了,就應該陪著好兄弟做點讓他高興的事。以至於那時欺負東宮裏的小太子妃,看小姑娘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再看戚延解了氣,覺得並沒有錯。

可現在想來,那時他們不是戚延,沒有戚延對溫氏的憎恨,跟小太子妃無冤無仇,那麽欺負別人,實屬不該。

聽著他們二人的話,戚延俊美麵龐越發地冷,依舊拖過竹簡疾書。

阮思棟:“阿延,皇上,您就聽我們一句勸,實在不行你去見一見你的皇後吧。她真挺美!你小時候第一次見到她不挺喜歡人家小女娃嗎,指不定現在也能一見鍾情!”

“她好看得都不像個人,就是個仙女!”

阮思棟手肘戳一旁梁鶴鳴,梁鶴鳴也道:“皇後之美,你見過隻會悔恨,悔恨為何不早日一見。”

他們二人是見過皇後的。

去歲帝後剛成婚不久,戚延常宣他們入宮相耍。那一回被宮人領去見戚延,在暢春台中,隔著花團錦簇,見百花爭濃處,臨湖佇立著的婉約佳人。

芙蓉如麵,遺世獨立,隻堪為驚鴻一瞥。

月色如練,華光之下的美人連皮膚都白成一道光,明明是夜晚,那天生麗質的美態,竟炸得似輪明月墜入百花深處。

美人回首之際,瞧見了癡愣的他們,那瞬間花容失色,掩住團扇隱入了湖上遊坊,亭亭荷葉掩住裙擺海棠。隻留下二人愣在原處,當時隻覺那滿園春色都黯淡無華,失去顏色。

被宮人領到戚延的練武場後,他們還失魂落魄,戚延問著原因。

阮思棟喃喃自語:“太美了,阿延,你的皇後太美了……”

“我終於理解了以前太傅說的詞,膚如凝脂,如花似玉,風嬌水媚……隻恨我讀書少!”梁鶴鳴也失了魂。

阮思棟:“阿延你聽我說,你知道太傅說的‘普天壤其無儷,曠千載而特生’這句詩吧!你千萬別見你的皇後,千萬別去鳳翊宮,千萬別被她勾去魂!”

這事戚延也一直記得。

尤其是這三“千萬”。

也是因為他們二人這般說,他才更堅決地不去見溫夏。甚至連太後送過來的溫夏畫像,他一眼都不曾看過,用一句“不過爾爾”打發走了許嬤。

這還才一載便聽二人變了口風,要他去見人,去接受。

戚延冷嗤:“當初是你二人千叮萬囑要朕別去見她,現在就變卦,不覺得臉疼麽?”

“朕不會見溫夏,就算是見到了也不會因為一具皮囊而改變想法。別說她溫夏是個凡人了,就算她是天仙,在朕這憑張臉就想免除這麽多年的恩怨,想都別想。”

“都給朕滾,別打擾朕寫廢後詔書。”

攆走了兩個生外心的損友,戚延總算將廢後詔書擬好。

金鑾殿上。

如他所料,昨夜太後召集的老臣,果真在聽他拿出廢後詔書後百般阻撓。

禮部尚書出列:“皇上廢後,請說理由。”

戚延正襟危坐,不似往昔懶漫肆意,少有這樣嚴謹肅穆。

“皇後除了是一國之母,也是朕的結發之妻,應該是朕心悅之人,可朕並不喜歡皇後,甚至厭惡皇後。”薄唇所言,皆是冷漠字句:“這不算是廢後理由?”

“皇後的確乃皇上結發之妻,這算得理由。可皇上既然明白您是一國之君,就應知曉君臣之間製衡的道理。您娶的不僅僅是皇後、是妻,也是千軍萬馬的忠心,護佑我大盛的銅牆鐵壁。”

戚延冷漠端坐龍椅中,眉弓下的長眸似深邃寒潭,他修長健碩的身形自帶一股與生俱來的帝王威壓,如此被拂逆鱗,冷戾氣場讓大殿更陷進詭異的闃寂中。

廢後此舉,他鐵了心,不容置喙。

“皇後德行有失,該廢。”

禮部尚書是太後心腹,更忠於賢主先皇,謹記先皇遺詔,絕不允許戚延廢後。

他仍不退步:“皇後何以有失德行?”

“莫要忘了,成昭十六年,皇後身陷醉紅樓整整三天兩夜。”

戚延此話一出,朝堂下眾臣皆渾身寒顫。

這是皇後之不幸,是汙點,可此事已經過去十一年了,當年的皇後隻有五歲。五歲的孩子被陷青樓,三兩日便被救出,此事可大可小。當時還是太子的戚延那般為小太子妃出頭,滅了宋氏滿門。而先皇寬仁為政,全無介意,當時已證太子妃清譽,並下令此事禁言,不可傷害了太子妃的心。這麽多年了,從未有人還記當年這樁事。

如今,戚延卻主動提這樣的汙點。

如果他非要大作周章,那這的確可以成為刺向皇後的一柄劍。

滿殿噤若寒蟬。

戚延冷聲:“皇後德行有失,難當母儀天下之責。而且皇後驕奢好逸,每日服飾、玉器、熏香所耗甚多,連吃瓜果都隻吃中間最甜的一塊,極盡浪費。更甚之處,淨房之下香灰積厚三尺,驕奢之行令人發指。”

被逼著成婚那一年,戚延心煩意燥。吉祥機敏,為討他歡心,打探過不少關於溫夏的事。

吉祥說,太子妃容貌甚美,自持嬌貴,每日攬鏡數回,時常都要宣畫師作畫,奴才從未見過這般自戀的人。

太子妃太驕奢了,奴才安插的眼睛說,她一日之內居然換了六套雲緞錦衣,佩戴了不同的金釵首飾。

太子妃比皇上您還離譜,出恭居然都要鋪三尺厚的香灰,決不允許淨房內有異味,監視的宮人說她渾身上下都是香的。

太子妃揮霍無度,兩間宮殿都未裝滿她的衣裳,太後命宮匠打了整麵牆的衣櫥。她還有一間專供梳妝的宮殿,裏頭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胭脂香粉。

那時十四歲的溫夏初回宮,容貌名動京都,太後對她嗬護備至,疼護得比公主更甚,父皇的其他子女都不曾有此般待遇。

而她當上皇後後,這些從無收斂,甚至利用皇後之位更奢靡起來。宮廷的玉造坊幾乎已是她的領地,她愛玉簡直愛癡了。他本沒有管這些小事,是事後才聽吉祥提到,那些璞玉都敬獻給了皇後,禦前所用的玉器都是皇後不要的邊角料造辦的,是太後默許。

那回戚延聽來很氣,搶了她精美翡翠造了個蛐蛐提籠,賜她一塊“克勤克儉”牌匾。

他本就不喜歡她,加上她能如此驕奢造作,這後位當真可以廢得。

這一通數列,底下仍有朝臣阻攔,站在太後的立場決絕維護中宮。

……

禍從天上來,早已是溫夏宮廷生存常有的經曆。

可這一次,聽到著文緊張轉述著今日早朝之事,手中香膏噗通一聲掉在地上,長睫霎時輕輕撲顫。

溫夏臉色慘白,杏眼中泫然盈淚。

今日風和日麗,她本與虞遙姐姐和李淑妃妹妹在暢春台擇花歸來,走出薄膩香汗,正沐浴罷,剛換上新的裙衫,手中握著宮人呈上的香膏。

朕要廢後。

皇後德行有失,清譽有損。

皇後驕奢。

……

著文轉達著這些字眼,每一句話都似一把利刀,狠狠戳在溫夏心上。

時光明明早已將兒時那痛苦的回憶掩埋了,可此刻悉數洶湧填入她腦海。

陌生的房間,脂粉嗆得刺鼻。

她被無數隻手脫下小小褻衣,五歲的小身體像具物品,任由她們檢查評論。

她的嘶喊,她的無助與恐懼,全都洶湧闖入她腦海。

殿中異常寂靜。

溫夏一動不動,甚至連呼吸都忘記了,久久回過神,終於顫抖地、僵硬地捂住心口,埋下了頭去。

匍匐在妝台,她深深陷在袖衫之中,埋住了臉。

一聲無助的,委屈的哽咽一點點響開,壓抑顫抖,連帶著發髻珠釵輕顫搖晃。

“娘娘……”白蔻與香砂也忍不住濕了眼眶。

可勸阻終是無用的,她們多明白這是皇後心中之痛。隻是這些年無人提及,她隻是在偶然的睡夢裏會夢到那時被關禁的場景,醒來香汗淋漓,神情難過。

可她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哭泣。

一貫從來不會用難過讓人擔心的皇後,終於被這把利劍擊倒,潰不成軍。

她的哭聲並不吵鬧,隻是細細碎碎,壓抑著皇後的端莊,貴女的驕矜。可這哭聲聽來卻格外抓人肝腸,讓人忍不住也潸然落淚。

“娘娘,您別哭了,先皇都不曾因那件事責怪您,皇上怎能如此!”

“娘娘,太後一定會為咱們做主的。”

白蔻與香砂都哽咽落淚。

溫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從來沒有如此難過難堪。

“我……”她喘著氣,埋在袖衫中的哽咽帶著軟糯無助的一點小鼻音:“是我要去的麽,是我自己犯的錯麽。為何還要揪著我的痛苦不放,他明知我忌諱這件事,他明知我看重名聲……”

“我沒有失了清白,我那年才五歲。”

“就算我失了清白又怎樣,難道我要以死謝罪麽?”溫夏從妝台仰起臉,長睫濕潤,杏眼楚楚含淚,發絲淩亂貼著香腮,哭喘猶顫。

“現在全京都都知曉我淨房香灰三尺厚了,我不過隻是比他多了半尺。就算我不是皇後我也有這個條件,我從小就是這樣的,不是坐了這鳳座才這般,我愛幹淨有什麽錯!”

真難堪啊。

她往後要怎麽過。

淚水像斷線的珠子,溫夏無顏見人,掩住了臉,哭喘得身軀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