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明明一身武藝,戚延卻不躲。

俊美左頰瞬間泛起掌印。

太後囁嚅雙唇,整張臉已全無血色,目中隻餘一片哀痛。

戚延明明眼眶猩紅,也是這樣痛苦,卻死死緊盯太後,不得答案不罷休。

“皇上,您怎能說出如此傷太後心的話,您是太後曆經危險生下的兒子,您是她心上的肉!”

許嬤跪在戚延腳邊,即便是奴婢,也為主子的痛苦而心疼:“太後在生您之前的確小產過,這事內務府記過檔,您大可去查,先皇當時還招羅天下補品,要為太後補身子。”

“這乃太後之痛,卻被有心之人這般利用。皇上,難道皇後娘娘的年齡也能更改不成?她小您七歲,是您看著長大的。”

“小七歲。成昭十年,母後大病過一場,遷居行宮養病,成昭十二年才歸。”

太後囁嚅雙唇,闔上鳳目,許久才睜開眼。

她眸中痛苦之色不複,已恢複素來冷靜,沉聲下令:“都出去。”

寢宮隻餘母子二人。

明燭將這暗夜照得尤為透徹,隻是烈烈明火,終照不透暗處人心。

“你及冠那年問我,母後告訴你我與你父皇、恭德王自幼相識,有著情誼。母後是年少時仰慕過那等鮮衣怒馬的將軍,但那已是往事,你父皇什麽都知曉。”太後目中哀痛,鳳目中極力地冷靜,帶著不願回憶的決絕。

“你幾次三番質疑母後,我給你答案,可你不要這答案。”

戚延目中依舊一片冷意。

母後說那是年少時的仰慕,是往事。

父皇也為母後訓誡過他,說那是大人的事。

可父皇的黯然傷神分明沒有這般簡單。

“為何不肯告訴我真相?”寬袖中的手掌被戚延緊握成拳,指甲深陷皮肉,感覺不到疼痛。

“你還要什麽真相?”太後目中一片哀沉:“被你撞見那次,是我逾越,可我對得起你父皇,對得起大盛。為何你不曾好好想想,若我與恭德王真是你所想那般,那你父皇駕崩這些年,他為何不篡權,坐實你給他安的這罪名。”

戚延冷嗤一聲,根本不屑這樣的解釋。

溫立璋是他原本和諧美滿的家庭中最大的阻礙,哪怕溫立璋忠心為他鏟除逆臣賊子,哪怕一心替他戍衛邊疆,哪怕到死都握著大盛旌旗。

他就是不信這忠心,不信母後的答案。

“朕再問母後一遍,溫夏是不是母後所生?”

太後氣息急促,憤怒令白皙麵容異常漲紅,鳳目也一片勃然冷意。她似有千言萬語要質疑要冷對,卻知曉如何辯解都無用。

在兒子身前,她確實曾失做母親的責任。

她隻能沉冷地,堅決地回答:“不是!”

戚延緊攥手掌,被氣昏頭的所有衝動皆終於逐漸冷靜下來。

他**地鬆開手,緊望身前太後,母子間依舊隔著難越溝壑。

太後沉下氣:“你要怎樣才肯放下這些,當個勤勉君王?”

“放下這些?”戚延冷嗤,寬袖之中,手掌狠捏扳指。

都說孩子是同母親更親的,尤其是他這種生在帝王家的孩子。

他是和母親很親,在沒有溫立璋這個人出現在他生活中之前。

那應該是在五歲之前。

母後是欽定太子妃,父皇寬厚仁愛,尤其鍾愛母後。世間的一切寶物,父皇都會送與母後,也賜與他。

母後風寒,父皇甚至比尋常夫妻都還關心發妻,親自照顧母後,親自喂母後用飯。還教他“延兒要記得,永遠都要聽母後的話,要讓她開心”。

他的性格並不是這樣暴戾放浪。

他承認他生來就是天之驕子,脾氣很大,可幼時的他又哪裏有這麽壞呢。

是啊,文武百官都覺得他壞透了。

可是他們誰人知道他為何這般。

五歲生辰宴上,母後缺席了,沒有趕上他的生辰。

他第一次聽到父皇提到那個名字,子儒,溫立璋的字。

六歲,他在射擊賽上雖被弓臂傷了小小手掌,卻奪了第一,高興得忘記疼痛,也哈哈大笑地跑著要同母後分享。

可小小的人兒跑遍了宮殿,都沒有找到母後。

他在父皇寢宮外聽到雲桂稟報,母後去了將軍府。

七歲,他馴一匹烈馬時摔下陡坡,高熱不退三日,嘴中喃喃喊著“母後”,醒來抓到的卻是父皇的手。

父皇眼含熱淚,那般慈愛地安慰他:“吾兒不怕,吾兒就快好了,父皇會陪著你。”

殿中沒有母後,他假寐支走父皇,跑遍各處,在練兵營看到母後的身影。

他的母後年輕美麗,端坐在那修長卓立的男人身前,鳳目裏那樣溫柔,他從不曾見過那樣的眼神。

他隻記得他的母後缺席他成長中許多重要的時刻。

他隻記得那次摔傷腿,是父皇攙著他走路,像市井父子那般見他疼痛,用寬闊的脊梁背他回到寢宮。

他的父皇永遠那麽仁慈寬厚,明明知曉母後對溫立璋不同,明明在他們父子唯一的爭吵中知道他沒有錯,卻還是懲罰了他,不讓他頂撞母後,不許他對結拜義兄不敬。

溫立璋是良將,可是忠臣麽?

忠臣會覬覦君主之妻,會攪得君主家宅不寧?

母後從來隻說,他們僅僅隻是少年時的仰慕舊情,絕無苟且。

可他卻親眼見過啊。

那一年,父皇明明仍在病中。她卻靠在溫立璋肩頭,雙肩顫抖,哭得那樣脆弱。

被他撞見,她甚至滅了他身後無辜大臣的口,當夜那臣子墜井於府中。

戚延從來不知,他堅韌得像個女將的母後竟然會哭,會流淚。

他從沒有看到過母後對父皇流露那脆弱一麵,哪怕是外祖父病逝那回,母後也從未在父皇肩頭哭過,她永遠端著皇後的沉穩智慧。

反倒是他的父皇,為生病昏迷的母後徹夜守候。她的生辰,他每年都想盡了博她開心的禮物。

“朕問母後,父皇臨終前,你為什麽在兵部,為什麽不見父皇最後一麵?”

“遼河之戰我軍慘敗,母後在兵部與大臣商議要政,並不知你父皇當時……”

“遼河之戰,溫立璋被燕軍毒箭所傷,昏迷不醒,這才是母後徹夜撲在兵部的原因吧。”

太後鳳目黯然失色,麵對戚延的質問,她解釋過多回,已知無用。

殿中的青年挺拔修長,高出她許多,早已不是稚子。他寬肩卓立,扛著江山之重,終是邦國的基撐。

太後永遠都明白,他心中沒有為君的信仰。而若要有,那隻能是寬仁慈悲的先皇那賢主仁達的品德。

“要如何你才肯遵你父皇臨終遺言,做個仁君?”

“除非我父皇醒來。”

“或是這皇宮裏,溫夏與朕,隻有一個。”戚延收起漠然視線,不願再留下去,決絕轉身:“朕要廢後。”

“為何非要遷怒她!”太後喝道。

戚延收住腳步。

太後起伏的心口,目中的憤怒,都像在告訴戚延,他永遠無法拿父皇,拿他的一切打動他的母後。而溫立璋,溫夏,永遠都會觸及她的底線。讓她動怒,令她痛苦,她的情緒永遠隻為溫家人。

她還說他們沒有苟且。

戚延目中一片沉寂,不願再多看一眼:“我永遠不會接受姓溫的人。她叫溫夏一日,我恨她一日,我絕不會認她是我戚延的皇後。”

乾章宮。

殿中燈火通明,入寢宮的長道上跪滿宮人,每隔一丈一柱,一柱一明燈。

戚延大步邁入長道,寬袖一揮間,明燈皆熄滅在習武之人強大的氣流下。玄衫衣袂上,最後一縷華光也悉數湮滅了。

戚延步入寢宮,斥退滿殿宮人。

想鋪筆墨寫廢後詔書,又不欲叫宮人入內伺候筆墨。

他便仰倒在龍**,卻才想起折騰這半夜尚未用過晚膳,起身喚吉祥布膳。

“不,擺點鹵食吧,再溫上一壺桂花米釀。”

殿中很快擺滿了各種鹵食,戚延填著腹,可想起了憶九樓裏更新鮮的美味,還有那個與他某處很相似的主家。若那主家在京中,他真想把人拎過來喝酒。

那人與他一樣,心底都裝著一個放不下的親人。

他愛父皇,也心疼父皇。

父皇雖有後宮六妃嬪,卻鍾愛母後,在他對母後不敬時,永遠都會為維護母後而懲罰他,要他向母後道歉。可惜少年時他膝蓋上跪的繭有多厚,嘴就有多硬。

他沒由來地想起了少時被罰跪,身邊被一雙細白的小手塞滿食物,好像也是些雞爪、雞腿……

怎麽這憶九樓的主家跟鳳翊宮那人一個德行,溫夏小時候好像也都愛吃這些亂七八糟的食物。

桌上一應鹵食忽在此刻礙眼起來。

戚延冷聲:“撤了,侍奉洗漱。”

宮人魚貫而入,侍奉罷後悄無聲息退下。

戚延仰倒在**,翻身拿了一個兔形軟枕。

他的龍**有很多樣式不一的軟枕,皆是以他喜愛的動物或器物為形,填以棉絮塑形,錦緞縫製,做成他喜愛模樣。

兔子看煩了,戚延擱下,從一堆裏扒拉出一個月牙形軟枕。

這月牙有點眼熟?

想起來了,竟然是多年前溫夏幼時所喜之物。

戚延大喝吉祥入殿,將月牙軟枕扔在吉祥頭上。

“這麽多年了,怎麽會有此物?”

吉祥忙惶恐回想,應該是許嬤所置,這就拿去燒毀。

他哆嗦地退下,寢宮又歸入詭異的寂靜。

這寂靜之下,戚延心頭的鬱痛越發清晰。

由不得他多思,吉祥已在屏風外稟報道:“太後在合章殿召見了幾位老臣,可要奴才前去阻攔?”

戚延輕扯薄唇,發出無聲冷笑。

太後此舉該是趕在他廢後前頭,讓那些心腹老臣在朝廷阻攔他。

他未讓吉祥前去阻攔,翻過身,抱緊一蜜瓜軟枕。

戚延知曉,帝王是不存在喜怒哀樂的,尤其是他這樣的帝王。

在朝臣眼裏,他隻應該有怒,不配有享樂,也不會有哀傷。

懷中蜜瓜柔滑軟膩,熏製過安神香的棉絮沁出清淡馨香。戚延擁緊軟枕,闔上長眸。

偌大的乾章宮,今夜格外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