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溫斯和是溫立璋在戰後城中撿來的,當時他身負重傷,醒來後不記得自己是誰,也記不住年齡。瞧著不過十三歲的少年,一身錦衣,談吐知禮。

那年城中不少富賈遷入遷出,他一身氣質瞧著該是富人府上的公子。

父親與三個哥哥在城中貼榜為他尋親,都無人來認領。加之他傷勢嚴重,父親又欣賞他小小年紀便有憐憫流民之心,留他在遠郊一處閑著的莊子養傷。

溫夏那年剛從京都重回北地。

受夠了戚延的欺負,即便回到親人身邊,她也仍沒有放下那些難過的回憶,不曾緩回心情。

那次去營中找爹爹,回程遇上暴雨,三哥哥領著隨行衛隊,帶她去了莊子裏避雨。

她便是在那時,第一次見到四哥哥。

隻是當時父親還沒有收他為義子,他也還未叫溫斯和。

哥哥們喊他十九,因著是六月十九撿到他的。

十九生得端方英俊,皮膚很白,有一雙雅潤的眼睛,也有飽讀詩書的氣質。

他們介紹她是小姐,他隨下人恭敬地朝她行禮。但那姿態氣質卻不似下人,他把自己置於賓朋的友好,儀態大方得體。

溫夏很快就被這麽好看溫和的哥哥吸引。

朝他抿起唇角淺笑了下,算是見過禮。

三哥哥便低聲告訴十九,說他妹妹最近心情不好,所以話少,但總算是笑了一回。

他聽罷朝她多看了一眼,點點頭,拖著病腿回了房間。

很快他便又出來,在她屋外喊三哥哥:“打擾三公子,小姐可喜歡此物?”

那是一隻瘦弱嬌小的橘貓,蜷在他白袍懷中,連腦袋都撐不住,喵嗚一聲耷拉成一團。

溫夏頓生憐憫,起身靠近,又從未接觸過小動物,有些無措。

十九說:“它不咬人,它傷了尾巴與腿,是幾日前我在宅子外撿到的。”

“這麽抱……”

十九把小橘貓順利地交托到她臂彎裏:“小貓羸弱,吃的糧食太細軟,我借宿養傷已是不便,若小姐喜歡,可好生養著,也是救它一命。”

溫夏撫摸小橘貓毛絨絨的腦袋:“它多大了?”

“應才兩個月。”

“它叫什麽名字?”

“我喚它鹹菜,小姐可取個好名字。”

“……我想叫它長生,祈禱它平平安安,可好?”

十九抿唇:“當然可以。”

那是溫夏與四哥哥第一次的交集,好感頓生。

雨停後,她隨護衛離開,抱著長生向他告別,心情好了,嗓音都輕快軟糯起來:“十九哥哥再見。”

後來再遇,是有一遊醫行到朔城,父親留了人醫治舊疾,想起十九未曾傷愈的腿與丟失的記憶,讓三哥哥去請了十九來將軍府。

十九看完遊醫已是飯點,父親留了他在府中用膳。

席間,懶惰可愛的長生已被溫夏養得呆萌圓潤,他留心到圓滾滾的貓,唇角漾起溫潤淡笑。

那笑帶著少年的青雉與幹淨。

溫夏便與他說起長生的調皮事,與這個哥哥又親近了幾分。

她完全喜歡上這個哥哥,是她迷路墜湖的那回。

那天她追著長生,一腳踩空,跌入湖中。

冰冷的湖水四麵八方淹沒過來。

嗆入口鼻,侵入肺腑,她完全失了呼吸。

三哥哥喜歡十九,兩人一動一靜,性格與見解卻十分契合,閑下來便愛去找十九。

那天三哥哥正邀他來府中投壺。

而溫夏正巧被十九救起。

窒息的水域中,她抓到了他手臂,那瞬間重獲新生的感覺,直到現在都記憶猶新。

可十九的腿傷並沒有好全,救下她後,他感染嚴重,坐了幾乎半年的輪椅。

十九正式被父親收為義子不是因為那次的救命之恩。

溫立璋素來嚴謹,並不會隨意收留旁人,更不會輕易收養義子。

除了十九本身的才學見識,至善心性。

溫立璋收養的每一個孩子也都講究一個緣字。

十九在莊子裏養了一年,養好了腿與一身外傷,卻仍未恢複記憶。

溫立璋為他再次尋親未果,又暗中調查了他身世半載,確定沒有問題才詢問他意見,認下他為義子。

對於溫立璋來說,溫家每一個孩子、還有許映如都喜歡十九,他才認下這樣的孩兒。

更重要的,溫家的每一個男兒都必須要忠於溫家軍,忠於朝廷,報效山河,才配當一名溫家兒郎。

十九終於有了名字,溫斯和。

十一歲的溫夏昂起銀盤小臉,笑彎眉眼,一聲十九哥哥終於喊成了“四哥哥”。

對她來說,四哥哥已是她至親之人。

那三年的時光是真的無憂無慮。

她與三哥哥、四哥哥一起上學,一起逗貓,一起玩耍。連被爹爹訓斥也是一起受罰,哥哥們總會替她攬下責任,把她護在身後。

她隻是不知道後來溫斯和為什麽要說他不想再做父親的義子了。

那天父親很是生氣與痛心。

她跑去追問四哥哥原因:“你是不是想起親人了,你不要我們了嗎?”她難過地流下眼淚。

少年好像比他們以為的年齡長了兩歲。

在那兩年裏如逆風生長,頎長清臒,溫潤雅立,眉眼中有男兒的堅韌,像十八歲的兒郎。

他緊望她,抬起指腹欲擦她的眼淚,剛啟唇便被父親叫走。

溫夏沒有等到四哥哥的回答。

那年她已十四歲了,第二日便被父親送回京都。

她是皇家的人,是未來的皇後,是要回皇宮那個家的。

坐上離開故土的華貴馬車,三個哥哥都來送她了,唯有溫斯和未來。

溫夏留下了長生,害怕帶去皇宮受戚延欺負,也想告訴四哥哥,他永遠都是她的親人。

三哥哥來信告訴她,四哥哥每日都帶著長生,沒有再說不想當溫家男兒的話,隨父親進了軍營學習。

建始三年。

燕軍來犯。

那場戰役大盛明明該勝利的,卻陡然敗了。

溫立璋中計被困鬼幽穀,遭四麵伏擊,已無退路。

大哥哥與四哥哥隨他在側。

溫立璋帶領五百精兵誘敵衝向穀中一處絕峰,隻為給大哥哥與四哥哥,還有軍中副將留一條可以廝殺的活路。

就是那一場戰役,溫夏失去了父親。

她的爹爹身中數箭,被敵軍困擒。臨死前仍揮劍斬了那敵將的首級,拚盡最後一口氣為一名剛榮升精兵營的新兵擋住利箭,以死護他撤離。

溫立璋雙膝無力跪下,卻始終沒有倒下,慢吞吞舉起盛國的旌旗,念出了溫家軍的誓言。

“以我血肉,捍我疆土,守我子民,護佑大盛千秋……萬代。”

那場戰役,溫夏也失去了四哥哥。

溫斯立帶著他衝出重圍,最終還是在敵軍來襲時與溫斯和失散了方向。

翌日戰場清掃,軍中派出無數士兵都沒有找到溫斯和。

鬼幽穀下湍急的河水中,漂浮著無數溫家軍的屍體。

被水泡得麵目全非的,或者是被水流衝去下遊遠處的,怎麽數都數不過來。

他們沒有找到四哥哥的屍體,可是找到了長生的屍體。

被溫夏與四哥哥悉心養得圓滾滾的懶惰胖貓,於那場冬日躺在四哥哥營帳地下的安全暗道裏,被遺忘了數日,凍得再也沒有發出一聲清脆歡快的喵嗚聲。

一直到現在,溫夏都無法釋懷。

失去爹爹已是她此生的痛,她已經不能讓爹爹複生了。可她不願認四哥哥已死,仍願相信四哥哥還活著。

他隻是在這山河的某個角落裏,患上了從前的舊疾,失了記憶,不再記得他們了。

也許某一天,四哥哥看到了憶九樓,吃到了熟悉的味道,就會記起溫家的所有親人呢。

……

溫夏複明的消息早已傳遍前廷與後宮。

一切乃太後安排,她絕不允許戚延廢後。

溫夏也未再聽到廢後的勢頭,倒是這兩日後宮姐妹來請安時,她聽說戚延心情似乎頗好,對憶九樓帶回的廚子很是讚賞,還賞賜了各宮不少鹵食。當然,除了鳳翊宮沒有。

眾妃嬪都以為溫夏愛吃那些鹵食,皆私下裏背著戚延送來鳳翊宮。

溫夏都笑著收下,命宮人用近日鍾愛的敬亭綠雪煮上一壺牛乳,再佐以糖漬青梅果醬,做出一杯杯香醇可口的乳茶。就著各宮姐妹送來的滿桌鹵食,關起殿門與眾姐妹暢心享用。

王德妃嚼著手上肥碩雞爪,口中椒辣令她忙飲下一口香甜乳茶:“希望皇上永遠都不會知道,咱們關起門吃得這麽好!”

虞遙道:“稍後還要請德妃、淑妃向皇上稟報鳳翊宮的狀況呢。”

“包在我們身上!”

溫夏抿唇淺笑,隻要戚延不妨礙她尋找四哥哥就好。

殿中小宴結束,眾妃嬪散去,一貫如常去乾章宮稟報今日她們帶著皇上的賞賜來鳳翊宮“羞辱”皇後啦。

鳳翊宮複歸寧靜。

庭院中,宮人有序搬著一盆盆春蘭,置於陽光下修枝剪葉。

熬過了凜凜寒冬,也該是這些春蘭綻放的時候了。

難得今日心情愜意,溫夏起身去了琴室。

纖細指尖輕撚,幽宛琴聲傾瀉流淌,似珠落玉盤,嫋嫋琴音盤繞在宮闕上方,餘音悅耳。

她的琴室有三麵格扇門,能看到庭中所有風景,晴日裏放下芽色垂紗遮掩日光。紗幔隨風飄動,朦朧掩映間,蔥茂庭蓯盎然著翠綠的生機。

任海棠色裙擺鋪繞一地,也任這難得的愜意在指尖流淌,琴音猶似一隻隻跳躍的空穀脆鶯。

直到著文帶來了憶九樓按照她新調整的配方鹵製出的食物,溫夏才停下。雙手觸於微微顫動的琴弦上,悠揚餘音未散,她鬢間沁出微微薄汗,香腮也蒙上一層淡婉的粉。

回到房間,溫夏試著新配方的味道,正好與午時姐妹們送來的鹵味對比,新配方果然更美味。

可距離記憶裏四哥哥親手做的那個味道還是相差甚距。

溫夏既是高興,也眉間凝愁,又重新改動起配方。

白蔻道:“娘娘,這味道跟原先的比已經很好吃了,奴婢覺得跟四公子做的好像沒差多少。若是您做得太好吃,皇上出宮再碰見了……”

溫夏稱著盤中砂仁的手微頓。

是了,戚延出宮再碰上,定會覺得憶九樓在欺君,藏著好食譜不舍得進獻。

她沉吟片刻,吩咐著文:“按我說的交代給肖掌櫃……”

她並不了解戚延如今的性格,也不了解現在的戚延與少年時的他還有幾分相像,她隻能賭一賭。

她們的擔憂也不無道理,戚延這些日子的確都往宮外去,果然在幾日後真嚐到了憶九樓裏更好吃的味道。

初嚐第一口,戚延便已知入口滋味與宮中那廚子所做的不一。

他有一雙很是盛情深邃的眼,隻是偏生這雙眼恣意冷漠,笑時也森嚴狠戾,與生俱來的帝王威壓,沒有人敢直視這雙長眸。

憶九樓中,肖掌櫃親自伺候,見此闃然寂靜,周遭氣氛冷到極致,忙惶恐地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