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除了住院部安排醫護輪班, 其餘科室的醫護全部放假,假期時間不定,工資福利照常。
收拾好自己的東西, 瞿盈盈並沒有因為突然而至的假期感到開心,反而悵然地環顧一圈接診大廳, 燈光被一個個拍暗,她咕噥:“雖然不想讓壞人得逞,可邢院長付出的代價是不是有點大啊。”
辛怡抱著自己的帆布包,一手牽甲胄,等著邢則查驗完關門休業,“他有自己的考量, 如果真的給錢,相信以後類似的事情不會少。而且,他本來就沒錯, 低頭妥協就好像認罪。”
可他明明全力以赴, 瀝盡心血。
所以, 寧可玉碎。
放假後,邢則果真沉悶,雖然表情一如既往冷峻,瞧不出什麽端倪,然而辛怡仍是能一眼洞悉,他的氣場有所轉變, 猶如凝霜敷雪的春枝, 重甸甸往下墜。
辛怡也幽鬱,不知道該如何勸解。
她唯一能夠做的, 就是陪伴。
於是,等邢則從書房出來, 就看到辛怡趴在他家沙發上,一身寬鬆舒適的家居服,兩隻腳交替翹起,不知道在翻什麽書,偶爾拈起果盤裏的車厘子吃。
甲胄窩在旁邊,眼巴巴等垂幸,偶爾能等到剜了果核的車厘子。
一人一狗都挺閑適愜意的。
邢則凝佇原地沒吭聲,視線在客廳繞一圈。
繼辦公室之後,他的家在不知不覺間,也多出很多屬於辛怡的痕跡,比如,茶幾上的抓夾,卡通桌麵垃圾桶,描花玻璃水杯……
玄關還掛著一件辛怡的外套,跟他的呢大衣並排挨在一起。
一個蓬鬆綿軟,一個板正挺括。
聽到腳步聲,辛怡回頭,意識到自己的姿勢過於放鬆,慌忙坐正,朝邢則托高果盤,邀功道:“我在小區外麵買的車厘子,便宜又好吃,個頭也不小,你再不來吃,甲胄都要吃完了。”
甲胄無辜背鍋,可惜聽不懂,嘴筒子往前拱,試圖再討一顆來吃。
邢則唇角微揚,心頭悒悶被忽起的熏風吹散。
邢則也坐下吃車厘子,辛怡又跳下沙發,跑去餐廳忙活,她用邢則家的蒸烤箱重新將菜品加熱,手上不停,還不忘同邢則聊天。
“看你一直貓在書房,怕打擾你,我做好飯後幹脆端來這邊,等你等到現在,我肚子都餓扁了。”
邢則也挽起衣袖去幫忙,就如同他之前留意到的那樣,辛怡又做了滿滿一桌好吃的,她平常有觀察他的喜好,做的都是他愛吃的。
邢則會心微笑,摸摸辛怡頭頂已經有些鬆散的發苞,
辛怡卻猛地轉頭剜他:“摸了頭發去洗手!”
邢則一噎,垂首看自己掌心,“連自己都嫌棄?”
辛怡悶聲哼哼,“無論是誰的我都嫌棄。對了,最近甲胄掉毛,你發現沒有?我買的粘毛器剛剛到貨,家裏到處都是它的毛。”
邢則洗了手過來,幫忙擺盤,“春天是這樣的,可以送去寵物店洗澡。我在一家店辦了會員,每個月帶去至少一次。”
“剛好你現在有時間,我們一起去,甲胄洗澡時,我們順便去逛逛超市買買水果還有蔬菜?”
邢則應下,忽然覺得這樣也很不錯,可以趁機享受生活,雖然撲麵的都是些瑣碎,他卻意外的不反感,甚至還有點期待。
飯桌上,辛怡盯視眼前的雞蛋,小聲嘀咕:“為什麽硬要我吃雞蛋,我不喜歡吃雞蛋的。”
雞蛋殼已經被剝幹淨,盛在小碗裏,邢則推過去,“早就發現你不愛吃雞蛋,早上就是,自己的不吃,全部塞給我。雞蛋也是一種營養,每日均衡攝入,對身體好。”
辛怡用筷子杵了杵碗底,她不愛吃雞蛋不是喜好原因,更多的是心理問題。她見過慈父一般的辛誌和親手給尹夢瑤剝雞蛋,也經曆過李繼紅因為家中少了兩顆雞蛋,質問她是否偷吃。從此以後,她對雞蛋便有了抵觸。
雞蛋被她幾筷子戳成兩半,五分熟的蛋黃尚未凝固,顏□□人,想到是邢則親手剝的,心底那點芥蒂忽然就渺無影蹤。
她稚氣地用筷子插起半個雞蛋,看看邢則。
邢則注意到她的小眼神,靈亮柔豔,隻是……
他不自在地咳一聲,掌心按在辛怡頭頂,施力一擰,強迫她偏頭,“我不想再聽你說我很適合當爸爸這種話。”
被拆穿心思,辛怡發窘,偷偷摸臉頰,心說自己表現的有這麽明顯嗎?
辛怡吞掉雞蛋,邢則貼心遞來水杯。
接杯子時,兩人指間不經意碰到一起,觸感細微,上湧的欣悅如踏水激濺的細小水花,落在她眉尾唇彎,辛怡忙垂首遮掩,隨便扯開話題。
“一上午你都貓在書房,在看文獻?還是看書?”
邢則瞄她一眼,瞥到她臉頰暈紅,喉結急促滾了滾,“在備課,我是母校的特邀講師,一個星期後回校有場講座。”
辛怡驚訝,一時也忘了別扭,“這麽厲害,我以為能做高校特邀講師的,年齡都很大了。”
熟悉的誌滿意得重踞邢則眉宇,“可能是我經驗豐富。”他抬手倒上一杯鮮榨果汁,問辛怡:“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我母校很有意思,走在路上,說不定可以看到各種動物。我上學那會,經常看到羊跟牛之類到處亂竄,老師還會騎電動車遛小動物。”
辛怡果真被吸引,欣然點頭,“行啊,我做你助理,幫你拿東西。”
兩人定好,辛怡還有小半個雞蛋沒吃,她提到前幾日去菜市場,看到有人賣鵝蛋:“我還真沒吃過鵝蛋,改天買來嚐一嚐。”
“我媽在鄉下包了一塊地,種菜、養雞、養鴨,也養鵝,前幾天聽說,她又養了幾隻羊,你要想吃,我可以讓我媽送點鵝蛋過來,或者咱們親自開車過去撿。”
突如其來的假期被一項項計劃填滿,辛怡可以明顯感覺到,邢則心情在慢慢轉好。
辛怡正欣慰,忽聽一陣高昂鵝叫,她一臉奇怪地掏掏耳朵,“剛剛還想吃鵝蛋,現在就聽到鵝叫,我是出現幻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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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在桌邊的甲胄突地起身,朝大門方向奔去,興奮地嗚汪叫喚。
邢則喝令他不要亂叫,起身正要製止,防盜門傳來按鍵解鎖的聲音,很快,走進來一位衣著優雅,卻手提大鵝的中年女士。
見到邢則,她伸手招呼:“快快,送你的大鵝,我剛養肥,便宜你個臭小子了。事情我都聽潤潤說了,既然關門休業,想必最近時間應該挺多的,正好我給你挑了幾個條件不錯的,你趕緊給我去相親,你再寡下去,我這個當媽的麵上無光啊。”
邢則去接裝鵝的竹簍子,見親媽林秋寒女士的大衣上沾了兩根鵝毛,貼心去拂。
晃神的功夫,鵝飛出去了。
甲胄看到振翅的大鵝,捕獵本能複蘇,興奮地撲咬。
家中一時亂套。
大鵝撲扇著翅膀飛向餐廳,掀起一股禽類特有的草腥味,看見大鵝直奔自己飛過來,辛怡嚇得尖叫。
她躲去餐邊櫃旁邊,眼睜睜看著甲胄撲過來,甚而帶倒了餐椅,辛怡額頭不幸被椅背磕了一下,疼得她直吸氣。
正揉額頭,一隻大手伸過來,圈住手腕,將人帶離。
邢則微微俯身,目光擔憂,“磕哪了,我看看,嚴不嚴重?”
辛怡手指繞著傷處周圍輕揉,嘴上逞強,“沒什麽事,不疼。”
頭頂傳來一聲低低歎息,聽起來好像拿她沒轍,邢則拿開她的手,富含技巧地揉按,輕聲道:“看起來有點紅,待會腫起來就上點藥,你等著,冰箱裏有冰塊,冰敷一下可以止痛。”
邢則攬著人,將辛怡帶到冰箱前,四下掃視尋找盛冰的容器,抬眸就對上林秋寒女士詫然眼神。
“……”
母子二人沉默對視。
辛怡尷尬地要死,空氣似乎都不再流通,凝固成五分熟的蛋黃。私下裏,她悄悄掙甩邢則攥住自己那隻手。
可邢則不僅手掌寬大,手勁也大,圈握住她手腕不放,還低頭責備地瞄她一眼,似乎在怪她亂動。
林秋寒最先反應過來,環顧一圈餐廳,目光途徑餐桌上的豐富菜品時,明顯頓停幾秒,最後落到他們“緊握”在一起的手上,露出滿意神色。
優雅的中年女士猛拍巴掌,表情驚喜,眉飛色舞,“我是不是打擾你們了,看我,早知道我就提前打個電話過來了。”
辛怡麵泛紅緋,支支吾吾:“不打擾。”頓了下,笑臉僵著打招呼:“阿姨您好,我是……”
邢則忽然插話,“她叫辛怡。”
“對,對,我叫辛怡,神怡心靜的‘怡’。”辛怡連連點頭,無論是頭頂,還是眼前,視線都太灼熱,身邊人體溫熱烘烘的,她覺得自己快要被烤化了。
大鵝去而複返,甲胄狂追不止,一串鵝叫嚇得辛怡肩膀瑟縮。邢則見勢攬了她一下,一個半擁的姿勢,猶如一堵堅實的盾,屏蔽掉所有危險。
將辛怡跟林秋寒護送到安全的書房,邢則又去栓上甲胄,最後成功將肇事大鵝捉拿歸案。
外麵“戰火紛飛”,書房內暖意融融,林秋寒笑眯眯問辛怡:“辛怡是吧,長得真漂亮,年紀不大吧?”
辛怡緊張,不著痕跡摳著手指,“二十四了。”
“呦,正好,差四歲。你知道吧,我們家小則今年二十八了。平時工作挺忙的,連談個女朋友的時間都沒有。親朋私下裏都在議論,還側麵跟我打聽,以為他有什麽毛病……”
意識到揭了兒子老底,擔心引起天大的誤會,林秋寒忙解釋:“其實他身體挺不錯的,你看他那身板就知道了,腹部上那個,腹肌,對是腹肌,有……”
林秋寒手指有點忙,不知道是要比個幾,她哪裏知道兒子有幾塊腹肌,就是想幫他把印象分再往上拔一拔,但是吧,撒謊有悖於她的做人準則。
正猶豫呢,對麵女孩小小聲開口:“有八塊。”
“……”
兩人麵麵相覷,辛怡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蠢事,臉騰地一下更紅了,好像盛夏疾走在大太陽底下,喉嚨也燒得幾乎要冒煙。
林秋寒忍笑端量她,覺得對麵女孩很像個小朋友,在長輩麵前急於表現,嚴陣以待等她提問,結果,想也不想,導致脫口的回答太震撼,連她這個當媽的都很驚詫。
林秋寒牽起辛怡一隻手,慈愛地在她手背輕拍,“以後你們好好相處著。”
邢則進來時,就看到母親牽著辛怡一隻手,而女孩動作微僵,一雙星眸凝霧盈盈,朝他投來求助目光。
邢則視線遊開,交代母親下次再來送東西,提前打聲招呼,他親自回去取。
林秋寒笑嗬嗬,“行,下次我肯定提前跟你們說。”
辛怡為這個“你們”噎了一下,她想解釋,可找不到時機。
林秋寒滔滔不絕誇讚自己養的鵝究竟有多好,“我特意挑了隻肥的過來。”
邢則無情揭穿母親,“可我爸剛跟我說,這隻鵝因為不下蛋,你又不敢殺,才會送到我這裏來的。”
林秋寒一麵對辛怡笑盈盈,一麵轉臉朝邢則瞪眼睛,磨牙小聲罵他:“臭小子!”
邢則挑唇,給母親倒上一杯果汁,“嚐嚐,辛怡榨的。”
“呦,那我可要好好嚐一嚐。”林秋寒表現誇張,如品瓊露,嚐上一口,嘖嘖讚美:“好喝,比我榨的可好喝多了。”
她轉身看向餐廳,“我來之前你麽在吃飯吧,都是你做的?”
辛怡點頭。
林秋寒掛在臉上的笑一直消不下去,最後她看看時間,急匆匆裝忙碌,“那你們吃飯,我還有事,先走了,對了,大鵝有時間記得燉了,自己家養的,放心吃。”
眼看母親要開門離開,邢則忽然將人叫住,“媽,你是不是忘了什麽事,不是說我最近時間多……”
他是故意的。
林秋寒臉色遽然一變,斂起笑,斥他:“有什麽事,什麽事都沒有!”
轉頭衝辛怡笑嗬嗬道:“你們忙啊,我就不打擾了。”暗地裏拽扯兒子衣袖,警告意味很濃。
邢則笑著將她送下樓,等回來時,辛怡正乖乖打掃衛生。
隻是,氣氛有點不大對勁。
哪怕一切看起來如常:大鵝被丟到陽台,甲胄隔著玻璃門躍躍欲試,辛怡有條不紊,仔仔細細擦拭桌麵,不時挪移杯碗,發出細微的磕碰聲。
水在接近冰點時,反而會膨脹——看似熱鬧的表象下,邢則感受到了絲絲砭骨的寒意。
邢則走過去想幫忙,辛怡早就關注他舉動,敏捷避開他的手,“不用,我自己來。”
她聲音冷冰冰,故意不去看他,視線繞到別處。
邢則執著於要幫忙。
忍了忍,辛怡深吸氣,冷臉開口:“既然你想去相親,那講座我就不陪你去了,免得你未來女朋友誤會。”
邢則幡然頓悟,忙去搶她手上的抹布,“我是在逗我媽,之前那幾次,我也是被迫的。”
男人將辛怡困在角落,她往左挪,他便向右挪,她向右,他便往左。
辛怡氣急,揚眸,瞪他一眼,這一眼沒什麽力度,霧光還沒散,倒像是嬌嗔。
邢則覺得自己渾身骨頭都被她嬌滴滴眼神泡軟了,胸腔躍動,似在經曆一場關乎新生與複醒的蛻殼,柔嫩的喙輕輕啄開贅餘的包裹物,一下一下,剔除他的躊躇,難安……
他胸腔重重起落,心底湧起巨大的衝動,直到,辛怡將眼睛一眯,迅速掃視他全身,驚疑道:“你身上怎麽沾了這麽多毛?”
“……可能是甲胄的。”
膨脹的衝動眨眼萎縮空癟,邢則輕咳一聲,嗓音泡了酒一樣,又醇又啞,“我不會去的。”
聽他強調,辛怡心安的同時,又覺得難為情,畢竟自己並沒有立場去責怪他。
她急匆匆拿來粘毛器,隨意丟給邢則,讓他自己處理,緊接著又轉去餐廳忙碌。
邢則轉動粘毛器的滾輪,定定看了幾眼辛怡背影,突地笑笑。
晚上,邢則照例貓在書房,白天他在認真備課,至於晚上,他全神貫注盯著電腦屏幕,在瀏覽器搜索欄鄭重敲下一行字——該怎麽像女孩告白?
李潤說過,享受曖昧,不對感情做交代,是一種渣男行為。
他當然不是渣男,但是該如何發展,邢則沒有頭緒。
他父親是個很有儀式感的人,大小節日,邢則總是能夠看到鋪滿臥房甚至客廳的鮮花,夫妻兩個會撇下他去吃燭光晚餐,會趁他入眠時播放柔緩的音樂共舞。
潛移默化中,邢則受到影響,他理所當然覺得,感情的開始不該草率,應該像充斥每個節日記憶的馥鬱芬芳,像餐桌上精致的杯盞美食以及燭火,像父母相攜偎依的溫馨背影。
答案很快彈出,邢則滑動鼠標,從上至下,認真閱讀。
當看到——男人有事業做基石,是吸引異性的一大利器。
邢則眉梢攢簇,盯著足有數分鍾之久,終於,妥協般,肩峰頓然一沉,向後倚靠,滾輪悶悶轉動,將人帶到窗前。
邢則朝夜色深處眺去,陷入深思。
隔壁,辛怡看了會書,難以集中精力,幹脆作罷。
她跑去餐廳,燒水沏茶,守著養生壺,緊盯透明玻璃後麵不斷上湧的氣泡,熟眠冬藏的瞢昧情緒,在春天這個萬物勃發的季節蠢蠢而動。
以前她刻意不去想,現如今,發展超出她的預料,再難忽略。
今天林秋寒的出現,揭開了她的自欺欺人,導致她開始認真審讀沈熙如那番話。
陷進去了嗎?
好像確實是這樣。
隻是,想到促使感情發生的初衷,辛怡便不可抑製的自厭甚至是暴躁。
拔掉養生壺的插銷,滴滴聲後,沸騰水麵終於平靜,隻餘繚繚熱氣。
她重重呼出一口氣,轉頭望向窗外。
辛怡不知道的是,此時此刻,有人在跟她看同一幅夜景。
第二天一早,辛怡出門打算去趟菜市場,迎麵看到邢則,一手牽著甲胄,另一隻手提著個旅行包。
辛怡困惑地眨眨眼睛,“出遠門?”她順手就要去接甲胄的牽引繩。
邢則避開她的手,笑說:“不算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你簡單收拾一下,我們明天或者後天就能回來?”
麵對男人的邀請,辛怡視線在他臉上盤旋一圈,沒有任何冗餘情緒,態度相當坦**。
“去哪兒?”辛怡還是想問清楚。
邢則示意她進門說話,兩人退進門內,邢則撂下牽引繩,旅行包隨意丟在玄關,他徑直跑去拿甲胄的水盆,以及便攜式喂水瓶。
“昨天跟你提過,你不是想體驗撿鵝蛋?昨晚我媽還讓我們過去她包的地玩,那裏遠離市區,風景不錯,附近還有水庫,可以釣魚,魚釣上來收拾下就能直接下鍋,很新鮮。出發時我們再去順便買點羊肉跟木炭,山清水秀的,我們可以一邊欣賞風景,一邊吃燒烤。”
辛怡被他的構想引|誘,想了下,折身去臥室收拾。
見她又拿出那個大大的帆布包,邢則囑咐:“也就一天一夜,可以少拿點東西。”
很快收拾好,兩人牽上甲胄,將大鵝塞進後備箱,歡欣雀躍地出發了。
邢則開車時,聽到鵝叫皺了下眉頭,辛怡注意到,好奇問他:“你媽媽專門給你送過來,你為什麽還要送回去?”
邢則側視她:“你知道這隻鵝晚上多能叫嗎?而且陽台被它弄得很臭。”
“解決了吃肉啊,土豆燉大鵝,應該會很好吃。”辛怡做出一個擰脖子的動作,表情不自知地露出配套的凶狠。
太可愛了,邢則冷峻眉眼漸染寬柔的笑影,“唔,我下不去手。”
辛怡驚奇地側眸看他,漸漸從他的眼神裏悟出點別的情緒,不由發笑,“我看你不是不忍心,是害怕吧?”
終於找到邢則弱點,辛怡不準備輕易放過,“你不是無所不能的邢院長嗎?殺鵝都不敢。”
邢則笑著敷衍她:“上蒼有好生之德。”
辛怡俏皮接話:“什麽,上蒼喜歡吃生的?我喜歡吃熟的,那你跟上蒼坐一桌。”
“……不,我就跟你坐一桌。”
兩人嬉笑一路,一個來小時候後,終於到達邢則所說的地方。
跟想象中不同,首先,這一塊地已經遠超正常規模。
邢則從腳下一直指到一眼望不到頭的山腳,“這就是我媽包的地,其實是別人抵賬用的,期限五十年,她剛好利用起來,雇幾個工人,給自家人種種菜,養養雞,養養鴨。對了,看到前麵房子沒,我媽蓋的,按照她夢想的房型構造搭建,偶爾跟我爸慪氣,她會來這邊住個兩三天,這邊空氣好,吃什麽都新鮮。唯一的缺點,可能就是遠離市區,不大方便她購物。”
順著邢則手指方向,辛怡看到了房子,三層的別墅小樓,還分主樓跟副樓,庭院裏的花園鬱鬱蔥蔥,花簇錦攢,一看就是平時勤於打理。
辛怡很受震撼,小聲嚅囁:“我還以為……”
“以為什麽?”
邢則沒閑著,從後備箱將行李拖出來,辛怡果然不負所望帶了足足兩大包,甲胄東西也有不少,幾乎將後備箱填滿。
辛怡回神幫忙拿東西,邢則將最輕的一包遞給她,“我以為看到的會類似於農家樂,不清楚你知不知道,就是那種紅牆磚瓦的農家小院,可眼前這些更像一座莊園。”
富麗堂皇到讓她怯於走近。
邢則笑笑,“以你的想象是不是以為我們晚上還要在水庫邊搭帳篷?”
“不可以嗎?”
辛怡跟在他後麵,走進庭院,被曲徑盡頭的地燈吸引,彎月形狀,點綴在綠茵茵的草坪上,水池邊還有隻汲水的鴨子燈。@無限好文,盡在
邢則回頭看她,“你要是實在想搭帳篷,可以在院子裏搭,水池裏剛好養了幾條魚,順便還能垂釣。”
進入院子後,甲胄終於得以擺脫牽引繩跟胸背,它興奮地四處撒歡,轉眼便撲進花壇。
邢則搬東西,將密碼告知辛怡,讓她開門。
門打開,還沒來得及打量環境,迎麵一團棕黃色陰影撲來!
事情太突然,辛怡嚇得失聲,邢則幾步跨上台階,將人往懷中一帶,聲線沉沉,像午後山澗裏的風,“別怕。”
等辛怡回神,追著那團陰影看過去,才發現是一隻雞。
“……”
辛怡失笑,撩了下頭發,趁機離開邢則暖熱懷抱,耳頰一帶逐漸升溫,幸而有碎發遮掩。
“有點農家樂的樣子了。”
邢則走去敞開的窗戶前,檢查了下痕跡,把紗窗重新推嚴,“應該是附近農戶家養的雞,不知道是誰打開窗戶忘了關,屋裏應該進了不少蚊子,不知道這邊有沒有滅蚊器或者是蚊香。”
春深了,草木怒生,蚊蠅也在悄然滋長。
辛怡有點小得意,就地從帆布包裏掏出全新一盤蚊香,朝邢則晃晃,“我早有準備。”
覺得她這副小模樣過於可愛,邢則走心誇獎:“做的不錯。”
他們把行禮放進樓下房間,邢則帶著辛怡前往附近養殖場。
遠遠就能夠聞到那股讓人神魂顛倒的味道,各種禽畜叫聲此起彼伏。
辛怡站在偌大個養殖場麵前發怔,她覺得自己的想象力過於束手縛腳,納悶指指眼前,“這麽大個養殖場,真是隻給自家人養養雞鴨嗎?”
邢則覺得尋常,“偶爾年節也會到處送人,你不是想吃鵝蛋,走,咱們現在就去撿幾個,順便讓師傅們宰殺幾隻雞鴨,我們順道帶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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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殖場裏,他們還意外看到了鴿子,有食用類的肉鴿,還有信鴿。
邢則解釋:“養信鴿是我爺爺的愛好,至於鴿子,我們也帶幾隻回去,晚上燉湯喝。”
拎上新鮮食材打道回府,辛怡終於如願看到鵝蛋,她小心捧著,遺憾才隻有兩個,“不過也剛好夠我們兩個人吃了。”
邢則忽而頓足,抬手摘掉辛怡頭頂的羽毛,白絨絨的,蓬鬆一朵,倒是跟她很相稱。
他們並行走在瀝青路上,狹長一道,像一條黑色的溪,陽光下,路麵顆粒感明顯,偶爾折出微光。路兩邊栽植高大楊樹,修建的十分整齊,統一形狀讓辛怡聯想到一種鳥類。
她興奮扯扯邢則衣擺,用手指隔空描畫形狀,“你看,像不像仰著脖子的小葦鳽”
畫完,她垂下手臂,掌心緊貼衣服側線,頭仰著,模仿的很形象。
邢則看看楊樹,再看辛怡,笑渦不知不覺上浮,遺憾兩隻手都提著東西,不能摸摸她的小腦袋瓜。
邢則拒絕辛怡幫忙提重物,她幹脆偷偷提起竹筐另一端,幫忙減輕重量,邢則第一時間發現,輕輕回扯。
辛怡被楊樹形態吸引,手指順勢勾住邢則衣袖,指頭就那樣鬆鬆掛在上麵,發現好玩的事情,會輕輕晃一晃。
“你看,這棵最像,樹冠束得最緊,最上麵也是尖尖的。不過,你說,網上看到的小葦鳽為什麽都是一副很不忿的樣子?”
邢則故作不經意,瞄了眼辛怡的手,淺笑著答她:“小葦鳽這麽做其實是一種擬態行為,保護自己的一種方式,保持不動,利用動作,外形以及顏色,最大程度與環境融為一體。”
路很長,道路兩邊風景大差不差,不過兩人並不覺得枯燥,聊得最多的還是動物。
回去之後,辛怡第一時間處理食材,除了中午吃的,她還想煲個鴿子湯,燉煮一下午,晚上差不多可以喝。
兩人飽餐一頓,辛怡也第一次嚐到鵝蛋,鵝蛋口感軟嫩,但是,有股比雞蛋重得多的蛋腥味。
勉強吃幹淨,辛怡決定以後還是多吃雞蛋。
休息了一下,邢則下午說是要帶她去一個地方,具體要去哪裏,他沒說,還挺神秘,給辛怡留下一條尾巴。
這根“小尾巴”不老實,搔得辛怡渾身奇癢,好奇心蠕蠕而動,午睡時間都沒休息好。
下午三點,他們準時出發,是走著去的,邢則說地方有些遠,不過沿途風景不錯,就當踏青。
時間邁入深春,頭頂太陽已經有毒辣的苗頭,邢則特意給她拿來一頂遮陽帽,兩人牽著甲胄,走在洇潤豐茂的草地上。
這一路確實長,倒是不枯燥,辛怡總能發現好玩的事情,邢則一路給她科普。
甲胄在前,他們在後,時而並排,時而前後交錯。
走得累了,就找一處景色優美的地方稍事休息,補充補充水分。
大自然將辛怡的肺腑煥新,心境層層迭進,褪去繁冗,卸下負累,像躍升海麵的鯨,巨大的,歡樂的水花將她承托而起,主宰浩瀚海洋的傲岸曠達了她的胸臆。
當她展開手臂,闔上眼睛聆聽萬物之聲,有一瞬間,她覺得,她本就屬於這裏。
這是她的老家,心靈的充電站。
邢則眯眼笑看著她,也仰起頭,深深吸嗅。
他們在嗅同一片空氣。
不清楚走了多久,當看到林木掩映下的一片墓園時,辛怡驚住。
她往邢則身上靠了靠,兩人手臂緊密貼合在一起。
本是平坦廣闊的一塊土地,聳立成排的石質墓碑,數不清多少座,綿亙到遠處。
偏偏日向西去,光影斜飛,墓碑背光,碑身全部溺在稠濃的樹影當中,看起來更為悚然。
辛怡心頭發怵,小心揪住邢則衣袖,重重捏在手心,“你來祭奠故人?”
邢則搖頭,幹脆攥住辛怡手腕,帶著人慢慢朝前走,辛怡視線飛快瞥出去,又迅速收回,幾次下來,膽氣恢複,從幾座形狀怪異的“墓碑”瞧出端倪。
她仰頭問邢則:“這裏不是人類墓園?”
辛怡指指小房子模樣的墓碑,旁邊還蹲著一條狗,石頭雕的,端坐遙望遠方。
甲胄好奇,湊過去聞聞嗅嗅。
“這是寵物墓園。葬在這裏的,都是寵物,這些毛孩子在生前是人類的情感依托,是他們的家人。”
辛怡起初覺得驚奇,她從未聽說過寵物墓園,第一次親眼見到,規模還如此之大。
可當想到每一座墓碑都代表一個毛孩子生命的消逝,心情不禁有些複雜。
過去她對寵物沒感覺,改變是從接觸甲胄後開始。
甲胄沒心沒肺,拱著濕鼻子到處探索,它停在一座墓碑前嗅聞,墓碑上嵌著一張照片,是隻小比熊,嘴巴咧著,看起來像是在笑。
鮮活與消逝,兩相對比,辛怡心頭微刺,酸酸的疼侵襲心房。
“到了,就是這裏。”
邢則忽然停在一座墓碑前,這一片儼然與前麵不同,墓碑更高大,顏色也更加黑沉,樹影密織,深深淺淺,暈成一片虛虛的影,心情也莫名地變肅穆。
邢則俯身拭去碑身上的塵土,辛怡看到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隻德國牧羊犬。
“這是哮虎,我人生中養的第一條狗,它生前是一條功勳卓著的警犬。”
樹蔭下,邢則沉聲講述著。
當年邢則也就十一二歲年紀,父母工作忙,童年缺少陪伴,叛逆期不服管教,林秋寒頭疼,偶然在新聞報道上看到,有退役警犬可以領養,她當即便行動起來,沒幾天,就將年老的哮虎帶回家。
“那段時間,都是哮虎陪著我,陪我上學,接我放學,做我的夥伴。我們一起看書,一起遊戲,一起睡覺。”
“父母管教我,它總是將我護在身後,會奮不顧身去叼戒尺。”
“退役時,哮虎一身病痛,每次病發都要消沉好幾天,可它總是強撐著,走到門口迎接我回家,直到有一天,我沒等到它……”
邢則停頓,蹲下身,撫摸那張被歲月磨蝕的照片,哮虎的眼睛依舊很亮。
“之前看他難受,為了給他治病,我帶它跑遍全市的寵物醫院,可能它太老了,之前工作的時候也太努力,身上傷病太多,效果並不好。好笑的是,我開始嚐試偏方,比如用藥草給它泡腳,怕它抗拒,每天跟它一起泡。我還偷看別人家狗生病時會吃什麽草,摘回來給哮虎嚐一嚐,即便是這樣,也沒能多留它幾年。”
“它就倒在台階上,眼睛望著大門方向。”
“它在等我回家。”
清風徐來,定定看著哮虎的照片,光是想象一下當時的情境,辛怡的心髒就開始抽痛。
她經曆過死別,那種痛徹心扉至今還深深銘刻在記憶當中。
辛怡拍拍邢則手臂,輕捏幾下,“工作時為人類服務,退役時得到你的陪伴跟照料,我想,它應該是滿足的,是快樂的。它這一生也算是不枉此行。”
邢則唇角的笑隱匿在樹影後,他起身,環顧一圈,“在這裏長眠的,都是曾經為人類做出貢獻的工作犬。”
辛怡吃驚看著成排的高大墓碑,碑上均刻著長長的墓誌銘,是它們生前獲得的榮譽。
邢則一一走過去,視線長久停留在一張張照片上。
“它們是閃電,天狼,泰山……”
“它們是史賓格,拉布拉多,馬裏努阿……”
“它們是搜救犬,導盲犬,防暴犬……”
——它們是誰?
——是人類最忠誠的夥伴。
讀到最後,辛怡察覺自己臉頰涼涼的,伸手胡亂將水痕抹除,撇頭眺向遠處。
沉鬱不適被滂湃的心緒所淹沒。
陽光穿透重重暗影,斜灑進來,像一隻隻溫暖的手,溫柔地撫觸每一座墓碑。
春光與墓誌銘交融一體,認真地鏤刻、打磨著每一個字——那是它們平淡溫馨,引以為傲的一生。
“當初我大學選擇動物醫學專業,全家都很反對,畢竟我高考成績很不錯,能上個很好的大學。不過我堅持自己的選擇,並且說服了他們。我家庭條件……咳,還算可以,經曆過四年學習後,我媽覺得拿到文憑就好,建議我接手家裏的生意,我拒絕了,出國讀研。回國後,她很生氣,並且對我明確表明不會提供任何經濟支持,期間為了積累經驗,我換了幾份工作,有一次,是在養豬場,嗯,就是……給公豬拆蛋。見我始終沒有放棄的意思,什麽苦活累活都願意幹,我媽才終於妥協,順手投了一筆,我也用這些年攢的壓歲錢跟零花錢,創立了有家寵物醫院。”
邢則走回到哮虎的墓碑前,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玩具球,他在旁邊坐下去,把玩著手裏的球。
“英國的沃森教授和拉什利博士曾經做過海鳥返巢實驗:幾種海鳥被他們帶到選定地點放飛,幾天後,海鳥都會回到鳥礁——這是德賴托圖格斯群島中的一座小島。周圍全部是渺無邊際的大海,無法提供任何明顯的飛行標識,可是在經曆不等的時間後,它們全部飛回了巢穴。”
甲胄看到球很興奮,跳過來搶,邢則避開它的嘴筒子,身體轉了個方向,繼續說:“海鳥為什麽能夠找到正確的方向,得以成功返回巢穴?原因有很多方麵:包括嗅覺、地磁導航、再有就是,以太陽為羅盤,通過天體做參照物導航。也可能,在它們心裏,有一個坐標。”
邢則將玩具球端放在碑座上,重新起身,牽緊甲胄,他朝遠處的碑群眺望。
“這裏,就是我人生的坐標。”
在滂湃的浪花裏,辛怡看到了另一隻鯨。
他享受海麵的怒湧,沉浸於征服無邊的狂熱。
他比她更高地躍出海麵,看到了更廣闊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