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漆夏睫毛微顫,抬眸看去,不偏不倚對上陳西繁的眼睛。

陳西繁是標準的桃花眼,眼尾略長微微上挑,裏麵總含著柔和的光亮。

他穿黑色短款羽絨服,拉鏈沒拉敞著前襟,裏麵是件灰色的連帽衛衣,衛衣兩條抽繩一短一長並不對稱,很隨性的樣子。

漆夏呼吸緊了一瞬,話都有些不會說了,“傘……傘給我,那你呢?”

“我到了。”陳西繁偏頭,指了指停在不遠處的一輛黑色轎車。

那車打著雙閃,車身淋濕後更顯光亮,正無聲地等在雨幕中。

“謝謝。”

撐傘回住處的路上,漆夏手指摩梭,仍覺得傘柄那裏有點燙。

雨點夾著小雪砸在傘麵上,發出時輕時重的聲響,像此刻她毫無規律的心跳。

漆夏回頭看向來時路,朦朧夜色中,那輛黑色轎車已經不在原地了,隻有路燈孤零零亮著。

回到房間,漆夏的手機響了。

她的手機是個雜牌智能機,價格便宜續航能力不錯,兩天沒充電,竟然還有70%電量。

電話剛接通,那頭的漆圓就迫不及待開口了,“姐姐,你在姑媽家好不好呀?大城市漂亮嗎?有沒有去看故宮?”

漆圓比她小六歲,今年上小學,還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屁孩。

漆夏過濾掉不開心的事,說:“姑媽對我很好,大城市當然漂亮了,故宮還沒去看。”

“哦,那你去看的時候要拍照片給我看,很多很多照片噢。”

姐妹兩打電話大部分時間都是漆圓說話,漆夏安靜地聽著。

漆圓小嘴就沒停過,“今天大伯母帶我去上街,買了畫畫的筆和故事書。”

“是你主動要的嗎?”漆夏心頭一緊。

她們姐妹兩目前的狀況,實在不適合索取什麽。可以上學,有吃飯睡覺的地方就很好了。

漆圓:“不是呀,大伯母給堂姐買,也給我買。”

漆夏鬆了口氣。

她知道,大伯父和大伯母都是很好的人,兩人開了個早餐店,以前漆力國在世那會,有好吃的都會給他們送,大伯母會幫漆夏開家長會,逢年過節兩家人在一起吃飯。

她隻是擔心,大伯父和大伯母的好,會被沉重的生活壓力消磨掉。

漆圓顯然沒那麽多憂慮,興致勃勃問:“姐姐,《飛鳥和魚》的故事你寫完了嗎?什麽時候可以看?”

《飛鳥和魚》是漆夏寫著玩的原創故事,她內向安靜,唯一的愛好就是寫東西。

家裏條件不好,有一回姐妹兩上街,漆圓看上一本童話故事集,賴在書店不肯走。可漆夏兜裏的錢不夠,隻好哄她說這種故事她也能寫。

從那以後,漆夏充分發揮想象力,漆圓也實現了童話故事自由。很多個睡不著的夜晚,她都是在姐姐的故事裏入夢的。

漆夏失笑,“圓圓,你可真是我的忠實讀者。”

“那當然,姐姐寫的故事天下第一好看。”

漆夏說:“最近比較忙,有空我就寫,寫完了第一個給你看。”

“好,一言為定。”

囑咐漆圓幾句,又和大伯父說了會話。

所幸大伯父態度還是一樣地熱絡,說讓她放心,漆圓在乙洲島一切都好,小丫頭吃得多胖了兩斤,他一定把漆圓當親女兒對待。

漆夏放心幾分,輕聲說謝謝。

掛斷電話,漆夏把傘撐開晾在地板上,洗個熱水澡出來傘麵就幹了。她仔仔細細折疊好,想著下次見麵還給陳西繁。

可下次見麵是什麽時候呢?他好像隻有周末和滑雪才會來陳奶奶這邊。

即便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再見,但想到下次見麵,她和陳西繁有正當的說話理由,漆夏嘴角抑製不住地翹了翹。

灰暗的十六歲,天空好像裂開縫隙,泄出一點點光。

兩年前她被孤立,找不到隊友急得想哭的時候,是他幫忙緩解了尷尬。無論那天陳西繁是有意還是無意,漆夏都感激他。今天,他又遞給了她一把傘……

漆夏點開Q/Q,發了一條僅自己可見的動態。

2013年2月14日

我再一次見到他了。

2013年2月20日

謝謝你的傘。

*

接下來幾天,漆夏很忙。

早上她會坐公交到東棉小區,一呆就是一整天。

空閑時陪曹玉玩一會或者看書做題,當然時間大部分都用來做飯做家務。吃完晚飯收拾好廚房她又坐車回白塔巷,通常這時候已經晚上九點多了。

因為這事漆蘭靜和曹樹偉吵了一架,家裏關係鬧得很僵,曹蒙和爺爺奶奶總用一種看瘟神的眼神看她。

漆夏不知道怎麽應對,隻是愈發小心謹慎,不敢做錯一件事。而這段時間,她沒見過陳西繁,自然沒有機會將雨傘還給他。

二月底,京大附中開學。

開學當天,漆夏起了個大早。昨天已經提前認過路了,漆夏沒讓漆蘭靜送,搭上公交自己去學校。

可能因為開學日,七點半,京大附中校門口堵成了停車場。進入校門,漆夏站在操場旁邊看學校平麵圖,她要先找到教師辦公室去報道。

附中校園麵積不大,找起來也容易,沒多久她就在智遠樓一層見到了班主任胡忠海。

“老師好,我是五班的轉校生漆夏。”

胡忠海四十多歲,戴眼鏡有點胖,正坐在辦公桌前備課,聞聲望向她笑了笑,“哦哦漆夏是吧,快坐下。”

漆夏走近坐在凳子上,看見辦公桌上有兩套教材和四套校服。

胡忠海指著教材說:“京市和F省用的教材不一樣,所以給你換了新書,校服等會你拿走兩套。”

“好。”

胡忠海在桌上眾多文件裏翻翻找找,找出一張成績單,語重心長道:“你的成績我看過了,總體來說一般,不過語文很優秀啊,能考到130說明底子極好,就是數學物理有點弱。”

“但是呢你也別擔心,還有一年半才高考呢。先適應適應環境,後麵慢慢追上來。”

漆夏乖乖點頭,“我知道了,謝謝老師。”

“嗯,你先坐著等一會,另一位轉校生來了我帶你們去教室。”

原來還有一位轉校生,怪不得桌上東西是雙份的。

等了五六分鍾,漆夏終於見到了另一位轉校生。

是個明媚開朗的女孩子,叫許幼菲,父母都是外交官。因為父母工作調動的原因,她回國讀書轉到附中。

許幼菲是個自來熟的人,還有點社牛屬性。去教室的路上,她抱著書本和校服,嘰嘰喳喳和漆夏聊個不停。

“咱們這麽有緣,幹脆做同桌好了。”

漆夏溫婉地笑笑,“如果老師同意的話,當然可以。”

得知漆夏剛來京市不久,許幼菲熱情地說:“我雖然七歲就出國了,但全家都是京市土著,學校裏也認識不少人。你放心,以後我罩著你。”

這話多少有點社會,漆夏忍俊不禁,問:“你在學校認識很多人嗎?”

“嗯,我堂哥,還有幾個發小都在附中。總之你放心,沒人敢欺負咱們。”

或許是許幼菲話真的太多了,前麵帶路的胡忠海回頭看她們一眼,許幼菲老老實實閉嘴。

高二五班教室在三樓,胡忠海推門進去,班裏幾個調皮的男生打招呼,“來了啊老胡,給您拜個晚年勒,恭喜發財六六大順……”

胡忠海邊笑邊罵:“坐好坐好,沒聽見上課鈴響麽,上課時間嘻嘻哈哈的像什麽樣子!”

他站上講台,清清嗓子道:“新年剛過,你們長大了一歲,這意味著我們距離高考也近了一步。新年新氣象,希望大家能收心好好學習,彌補去年的遺憾,再創新的成績,可以吧?”

一陣熱烈的掌聲,胡忠海抬手示意安靜,繼續說:“這學期咱們班新來了兩位同學,大家歡迎。”

說罷招手讓新同學上台自我介紹。

自然是許幼菲這個社牛先上,她自信滿滿:“大家好,我叫許幼菲,你們可以叫我菲菲。我之前大部分時間都呆在國外,但一直很喜歡古詩詞和漢服。我的體育也不錯,練過跆拳道,紅黑帶哦……”

有同學十分給麵子地回應:“菲姐威武。”

許幼菲:“小弟坐下,菲姐還沒說完!一句話,我除了成績普通點,其他都不普通,以後你們就知道啦。”

許幼菲活潑俏皮的自我介紹到此結束,同學們都笑了。

熱烈的氣氛讓漆夏有點呆住了,她沒想才開學第一天,許幼菲就能和人打成一片。她其實很羨慕這種性格,幽默風趣不怯場,好像做什麽事都遊刃有餘。

那種骨子裏的自信開朗,是她學不來的。

接著輪到漆夏,她站上講台,目光平視教室後麵的黑板,說:“大家好,我叫漆夏,漆黑的漆,夏天的夏,之前在F省讀書……”

說完這句,她腦子就卡殼了,剛好有個男生起哄,“南方來的小仙女耶——”

語氣輕佻,還附帶了聲口哨。尷尬緩解,氣氛再次熱鬧起來。

胡忠海拍桌子讓大家安靜,指著第三組第一排的兩個空位說:“你兩先坐那兒。”

附中的座位是三個人坐,每人有兩個同桌。漆夏坐在中間,右同桌是已經認識的許幼菲,左同桌也是一個女生,叫邢安婭,瘦瘦的戴黑框眼睛,看起來像個學霸。

開學第一天沒什麽事,上午各科老師給他們念完緊箍咒讓自習。老師一走,許幼菲忙著和前後桌社交,漆夏安安靜靜地看書。

她翻翻課本,發現附中用的教材和考試題型都和以前不一樣,上課進度也差好多。

漆夏小聲問邢安婭,“咱們學校一般幾點放學?”

邢安婭耐心解答:“四點二十後有課外活動,你如果不想參加直接走就行了。”

“四點二十?”漆夏驚訝,“不上晚自習嗎?”

“附中沒有住宿生,高一高二當然不上晚自習啦。不過你想上也可以的,每天六點半到九點半,去高三教學樓的階梯教室。”

漆夏很有自知之明,初中那會她的成績還算拔尖,高中就不太行了,一直處於中等水平。

現在轉學來京市,再不笨鳥先飛,恐怕就是倒數第一了。

漆夏想找個伴,鼓起勇氣問:“你上晚自習嗎?我們一起。”

邢安婭:“我六點有一對一的輔導課,從來不上晚自習。不過你剛來,今天我可以帶你去階梯教室。”

原來如此。

不上晚自習的學生並非不學了,而是換個地方更好地學。大城市教育資源豐富,這是小地方學生享受不到的。

漆夏再次感受到世界的參差,無聲歎了口氣,說:“好,謝謝你呀。”

“別客氣。”

沒多久下課鈴響了,漆夏坐著沒動,認認真真預習英語課本上的一篇課文。

有人找許幼菲說話,“許大小姐不錯啊,在美利堅呆這麽久,中文說得還挺利索。”

“賀驍,你少狗眼看人低!”許幼菲搶過賀驍手上的三瓶酸奶,分給漆夏和邢安婭,問:“我哥呢?聽我爸說他也在五班,不會是故意躲著我吧。”

“不知道,阿繁一早被老師叫走了。”

阿繁——

無意間聽到這個名字,漆夏手中的筆失去控製,在草稿紙上刺啦劃出一條線。

旋即自嘲地笑笑,是她敏感了。

附中每個年級二十個班,陳西繁雖然也在這個學校,但怎麽可能正巧是五班。

賀驍走後,漆夏問許幼菲:“你堂哥也在我們班嗎?他叫許什麽?”

“嗯,我爸和他爸是堂兄弟,我們從小就認識。不過我是跟著我媽姓,我堂哥不姓許啦,他姓陳,叫……”

正說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幾個男生笑著鬧著進了教室。

不知誰高聲喊:“陳西繁——”

這個名字有種魔力,漆夏思緒驟然從談話中抽離,比當事人更快地回頭看去。

然後她就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教室後門進入,站在第一組最後一排的課桌旁邊,擰開水杯喝了一口水。

二月底,教室暖氣還沒停,陳西繁脫下外麵的羽絨服搭在椅背上,露出裏麵的藍白校服。他身高腿長,襯得校服色彩都明亮了幾分。

看清他的那一刻,漆夏愣住。

陳西繁似有所感,放下水杯朝她的方向望來。幸好漆夏先一步察覺他轉頭的意圖,飛快地移開視線低下頭。

仿佛被從天而降的驚喜砸中,心中的滋味難以形容。

甜的,酸的……五味雜陳。但漆夏確定,此時此刻,是甜的味道更多一些。

回過神後,漆夏已經無法再專注預習課文了,她緊緊握著筆,卻寫不出一個字。

倒是陳西繁走了過來,男生下頜線條分明,長腿惹眼。

“陳西繁,你一大早去哪裏了?早上我找不到教學樓,給你打電話你也不接。”許幼菲說。

陳西繁回答得有點敷衍,“綜合樓。”

他的聲音依舊和之前一樣,清潤朗朗,帶著幾分漫不經心。

察覺他的聲音就在身旁,漆夏腦子更亂,手掌支著腦袋不敢抬頭。不僅如此,她的耳朵好燙……

陳西繁說:“這張表格是轉校生需要填的,填好送去綜合樓303。”

許幼菲接過兩張表格,遞給漆夏一張,然後又叫住準備離開的陳西繁,“喂——”

“我今天剛轉學過來,班裏的同學都歡迎過我了,你沒有呢。還有啊,我同桌也是轉校生,你這麽對待兩位新同學好嗎?”許幼菲從小找茬慣了,故意的。

陳西繁轉身,雙手抄兜挑了下眉,語氣懶懶的:“許幼菲,消停點兒,滑雪板那事我還沒跟你算。”

聞言,許幼菲果真老實了,嗡聲道:“我就是覺得……粉色好看嘛,真小氣!”

陳西繁出生就在羅馬,這樣的人難免有點少爺脾氣,最直接的表現就是,他的東西未經同意不許別人碰。

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專橫獨斷,許幼菲私自改造了他很喜歡的滑雪板,他有情緒也點到為止,不記仇。

“行了,下不為例。”陳西繁很輕地哼笑聲,“歡迎兩位新同學,中午我請客。”

漆夏的心跳,因為他的那句“歡迎兩位新同學”高高懸起,又猛然下墜,快得不像話。

直到陳西繁回座位了,她才趁沒人注意,小心回頭偷看了他一眼。

可惜隻看到他清雋的背影。

窗外滴答聲不止,立春時節乍暖還寒,房簷上積攢了一個冬天的沉雪正在融化。

漆夏把那張表格收進課桌,目光落在英語課本上。

那頁正好寫了一句話:Not all tachycardias mean you have heart disease。

並非所有的心跳加速都源於疾病。

或許還因為,你喜歡上了某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