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很少有人知道,這其實並非他們第一次見麵,陳西繁這個名字,兩年前漆夏就記住了。

那是初三的暑假,乙洲島北麓中學組織學生去嵐城參加夏令營,這個夏令營並沒有限製條件,交錢就能去。漆夏因為中考成績不錯,獲得了免費名額。

夏令營總共七天六晚,除了北麓中學,還有很多其他學校的學生。大家來自五湖四海雖然之前不認識,但年齡相仿,很快處成了朋友。

隻有漆夏是個異類,七天六晚除了必要的團體活動,她都一個人呆著。

原因很簡單,漆夏被人針對了。

或許因為肥胖,或許因為家境不好,從初一開始,漆夏在北麓中學就一直被班裏的幾個女生針對。她們張口閉口叫她胖妹,撕過漆夏的課本,在漆夏課桌裏放過蜘蛛,逢人便說漆夏是個賣魚女,造謠她身上有股魚腥味。

久而久之,班裏的人見風使舵,都不願意和她玩兒。

漆夏剛開始還會分辨幾句,後來就習慣了,隻是更加努力地學習。不巧的是,這次夏令營那幾個女生也在。

有她們在的地方,漆夏注定被孤立。

夏令營最後一天的行程是參觀海洋館,為了方便統計,帶隊老師給每個學生發放號碼牌,要求兩兩組隊。

漆夏的號碼是七號,大家很快找到了同伴,有同校和同校的,也有同校和外校的,隻有她找不到人組隊。

幾個女生悄聲討論:

“聽說七號那個女生身上有股魚腥味,和她組隊肯定會被薰吐的。而且她這麽胖,一定很能吃吧!”

“自製力不好什麽都吃的女生肯定胖啊,不過她身上為什麽有魚腥味?”

“她家是賣魚的唄。”

“嘿,小胖,你自己一隊吧,別拖累別人了。”

……

笑聲混含譏諷的言辭,眾目睽睽下,漆夏猶如捆綁著被火烘烤的魚,渾身疼痛卻動彈不得。她問了好幾個人,都沒有誰願意和她一組。

那天的陽光很刺眼,刺眼得讓漆夏想掉眼淚。

青春期的女孩子總是有那麽點自尊心的,即便她已經很努力地忽略那些聲音了,但還是控製不住地難過。

她也不想變胖,但是不打針吃藥病又不會好。曾經她也試著生病時減少吃藥打針的次數,但後果就是病情加重,打更多的針吃更多的藥。

還有啊,每次去爸爸的店裏幫忙後,她都會洗澡換衣服,身上根本沒有魚腥味,他們為什麽要造謠?十五歲的漆夏,不能理解這種莫名其妙的惡意。

漆夏沉默著,淚水已經在眼眶打轉了。

靜靜呆了一會,她決定去找老師幫忙,看看有沒有人和她一樣“被剩下了”。也是這時,不遠處傳來男生的對話:

“阿繁才來啊?幹什麽去了,沒精打采的樣兒。”

男生淡淡嗯了聲,光聽聲音就覺得他很困:“昨晚熬夜看球,起晚了。”

“哈哈那怎麽辦,參觀海洋館你還去嗎?”

他的聲音還是懶懶散散的,“幹嘛不去?嵐城海洋館全國第一,不去這趟虧了。”

“那你趕緊找人組隊吧,兩人一組我們都快出發了。”

“還有誰單著?”

……

漆夏知道這個男生,因為夏令營期間女生們實在討論過太多次了。

女生們說,他是京市人身份證號110開頭,爸爸是最早一批從機關辭職下海的企業家,媽媽是著名舞蹈演員,爺爺曾在空軍部隊開飛機,名副其實的大院子弟。出生好長得好就算了,人家還是個學霸……

隨著男生到來,周圍安靜片刻,女生們目光齊齊聚在他身上,蠢蠢欲動。

這樣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大少爺,距離漆夏生活實在太遠了,遠得讓她不敢生出一點幻想。她忍著淚轉身,就看見一個清雋的身影逆光向她走來。

“等等!”

男生小跑過來,轉眼的功夫就到了身旁。

距離拉近,漆夏看見他穿著白T恤和運動褲,頭上戴著頂黑色鴨舌帽,幹淨清爽的樣子。

熱烈的陽光在他身上跳躍,男生揚揚下巴,自來熟的語氣,說:“找到你了,七號同學。”

他的聲線淡淡的,笑容卻很暖,“我可以當你的隊友嗎?”

因為他的突然搭話,漆夏身上驟然聚集了眾多目光,好奇的,探究的,還有嫉妒的……

漆夏不是那種喜歡出風頭的人,這讓她緊張到幾乎說不出話來。

男生自我介紹說:“ 我叫陳西繁,耳東陳,西江月的西,繁星璨璨的繁。”

最終,漆夏和陳西繁組成了一隊。

漆夏不會主動搭話,因為緊張她甚至忘了自我介紹。

至於陳西繁,他好像真的是來海洋館參觀的,一直舉著相機拍各種海洋生物,忙忙碌碌沉浸其中。

他偶爾會問漆夏要不要幫忙拍照,得到否定的答案又繼續幹自己的事,買水的時候會多買一瓶分給她。

恰到好處的距離,不過分疏離,也不過分熱絡。

那天他們像完成任務一樣,依次參觀水母館,白鯨館……全程說的話不超過十句。

隻是夏令營結束後,漆夏坐在回乙洲島的船上,卻記住了他的名字——陳西繁。

在她被孤立的時候,唯一向她發出組隊邀請的男生。

回到乙洲島一切如常,漆夏每天除了學習就是去店裏幫忙,偶爾要應付班裏同學的戲弄。

有那麽幾次,看著乙洲島清淩淩的月亮,她會想到陳西繁。

僅僅一麵之緣,他的模樣卻深深刻進腦海裏,名字也忘不掉。

漆夏曾以為,她和那個少年不會再見,可是冥冥中好像有條線,拉扯著她走到這裏。

記憶中模糊的麵孔和眼前的人漸漸重合,她站起來,表情有點僵硬,說:“你好,我叫漆夏。”

互相打完招呼,陳奶奶講了幾句客套話,說漆夏初來乍到,學習和生活上讓陳西繁多多照顧什麽的。

陳西繁表情始終淡淡的,不知道聽沒聽進去,答應下來就上樓了。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漆夏猜測,陳西繁應該不記得她了。

也對,她於陳西繁精彩的人生來說隻是一個過客,過去了就翻篇了,誰會記得一個路人甲呢?

想到這兒,漆夏一陣失落。

回到房間已是九點多,漆夏坐在**整理今天買的衣物。

漆蘭靜對她是真的好,買了毛衣靴子等生活用品,還有一件六百多的羽絨服。付錢那會漆夏心疼得不行,堅持說不用買那麽貴的,但漆蘭靜說羽絨服買貴的能穿久一點。

整理完衣物,漆夏從書包裏翻出記賬本,把今天的花銷一筆一筆記上。

記賬本是她在乙洲島的好友唐蕎送的,第一頁寫著幾個大字:友誼長存,愛你,wuli夏夏(*^_^*)。

*

過了幾日就是周末。

這天下午院子裏格外熱鬧,漆夏趴在窗戶口,看見一幫人走進陳奶奶家裏,手中無一例外拿著禮物。

陳西繁混在人堆裏,高高的個子十分出挑,一眼就能辨認。

因為陳奶奶的兒孫們到訪,漆蘭靜今天放假,她買菜帶漆夏回自己家。

漆蘭靜一家老小住在東棉小區,距離白塔巷不到四公裏。六層老房子沒電梯,樓道暗沉貼滿了小廣告,就這樣的條件,每個月房租還得八千多。

鑰匙扭動,門打開的一瞬間,隻聽屋內吵吵鬧鬧。

“我就要看喜羊羊和灰太狼,就要看就要看——”

“看什麽看,新聞聯播快開始了。”

“戲曲頻道今晚唱《智取威虎山》呢。”

……

客廳內擠著幾個人正搶遙控,見門被打開齊齊望來。

漆蘭靜笑著說:“爸媽我回來了,這就是之前和你們提過的,我二哥的孩子夏夏。”說罷看向漆夏,示意她叫人。

漆夏很有眼力見,恭敬有禮,“姑父好,爺爺奶奶好,表弟表妹好。”

一大家子態度不冷不熱,曹樹偉淡淡嗯一聲繼續看電視,表弟曹蒙比漆夏小一歲,在京大附中上高一,表妹曹玉才上幼兒園,各自喊了一聲表姐就跑去玩了。

漆蘭靜的婆婆催促,“既然回來了就去做飯,愣著幹什麽!”

漆蘭靜讓漆夏看會電視,她拎著菜去廚房了。

這間七十多平的房子原本是三室一廳,後來犧牲一部分客廳和陽台空間做隔斷,改成了四居室。這樣一來客廳尤其狹窄,沙發上已經沒有位置了。

漆夏打算去廚房幫忙,她從衛生間洗完手出來,正巧撞見姑父曹樹偉站在廚房門口和漆蘭靜說話。

“自家什麽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就非得做好人接個爛攤子是吧?”

漆蘭靜低頭洗菜,“那怎麽辦?我二哥走了孩子沒人管,夏夏沒成年總不能送福利院去吧。”

“你當初狠狠心全塞給你大哥不就成了?”

“大哥也難,家裏兩個女兒上中學,再加一個阿圓壓力也不小。夏夏都來了,也不住家裏,你少說兩句。”

曹樹偉抽煙,不耐煩的語氣:“不住家裏,那吃飯上學不得花錢啊?你那幾萬塊工資夠花嗎?”

思及此,漆蘭靜歎氣。她也時常問自己,每個月好幾萬的工資為什麽不夠花。

公婆不工作,丈夫開了家便利店但也掙不到幾個錢,兒子的補習班女兒幼兒園的各項支出……都像一個會吞錢的無底洞。

漆蘭靜:“省省還是有的,你那便利店掙不到錢就關了,去找個班上。”

“你懂什麽,誰創業沒個困難的時候啊。”曹樹偉抽完一支煙,說:“既然來了也不能吃白飯,以後家務和晚飯就讓她做吧,省的再麻煩我媽。”

“你的心是黑的嗎?她不住家裏。”

“做完再回白塔巷,不就三四公裏嗎?你舍不得就趁早把她送走,非親非故的我才不養!”

……

漆夏默默退回衛生間洗手,水流嘩嘩,她掬起一捧水潑在臉上,無力和疲憊席卷全身。

晚飯有六個菜,一大家子擠在客廳桌子上吃的。

吃完晚飯漆蘭靜要收拾,但曹玉纏著要她幫忙洗澡,漆夏主動說:“姑媽,我來洗碗吧。”

以前在乙洲島,漆夏就經常做飯洗碗,她是長女,自然要多承擔些。現在住進別人家裏,漆夏能體諒姑媽的不容易,也不好意思什麽都不幹。

收拾完廚房,漆蘭靜和曹樹偉還有話說,漆夏記得路就先回白塔巷。

她出來得急,沒注意什麽時候下起了雨夾雪。地上濕漉漉的,雨絲夾雜雪花,落在地上轉瞬消失不見。

被風一吹漆夏才覺得冷,雨雪飄在臉上涼颼颼的。她沒有帶傘,小跑到車站搭上公交,頭發和衣服已經濕了大半。

二十分鍾後,公交車停在白塔巷站。

從這裏到白塔巷五十六號還有一段距離,雨雪未停,漆夏也顧不上冷不冷了,從車上下來一鼓作氣往住處跑。

白塔巷每隔十米就有一盞路燈,巷子口有個派出所,走夜路從來不用擔心安全問題。跑了不到小半程,寂靜的巷子裏忽然有人叫她。

“戚夏?”

雨雪不大不小,剛好到迷人眼的程度。

漆夏停住腳步轉身,這才發現幾米開外,站了個人。隻是她剛剛跑的急,沒注意到。

陳西繁似乎在打電話,因為漆夏看見,他叫住自己後低聲對著手機說了什麽,然後把手機放進褲兜。

他撐傘走了過來,身上幹幹淨淨,白色鞋麵上泥土都未沾一分。

與之相較,漆夏可以稱得上狼狽。身上濕淋淋的,頭發往下滴著水。

視線由模糊轉為清晰,漆夏頓覺窘迫,下意識想用袖子擦一把臉。然而下一秒,頭頂細濛濛的雨雪突然停了。

黑色傘麵傾斜,落在她的頭頂。

陳西繁把傘遞了過來,聲音淡淡的,卻叫人感覺裏麵摻雜著幾分溫柔。

“拿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