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千重翠

◎人比花嬌◎

月光一如既往的柔和。

一圈圈朦朧的光暈圍在它四周,不真切的美感在無聲中泛濫成災。

裴少戈不算稀罕地登了北越王府的門。

入夜時分的王府靜謐如斯,越靠近內院越是如此,到最後竟然連小廝的走路聲都久久聽不見。唯一剩下的,也就是王府主人懶洋洋磨墨的細碎動靜。

好奇地看了眼他手邊還未完成的丹青畫,裴少戈笑得無害:“大晚上還要作畫的,除了你樊封,全荷京怕是也數不出來第二個了。”

手上的動作沒有停頓,也就是瞥了眼鮮花餅的眼眸又沉下去幾分:“東西拿走,別髒了我的桌子。”

“別啊,”裴少戈扶額,滿臉無奈:“說來也有意思,今日我帶阿檀上街,那丫頭一聞見糕餅香氣就走不動路,竟然還遇見了荊太師家的三姑娘,這半斤的鮮花餅便是她送的。”

“送給你的?”樊封皺眉,不自覺抬高了音量。

沒發覺到不尋常,裴少戈繼續說:“給阿檀的。誰讓她流口水被人家姑娘瞧見了,不知道的還以為國公府府虐待她了呢。”

原本因情緒起伏驚起的眼睫又垂下去,恢複成一如既往的淡漠孤傲。

裴少戈還在不停地說:“我不好意思拂人家姑娘好意,就把花餅收下了,但阿檀又實在吃不得,才特地給你送來。左右你比我愛吃這類點心,就當我借花獻佛了。”

房間內響起一聲短而快的笑,輕描淡寫地劃過。

畫中墨林已經完成大半,狼毫筆卻還沒停歇,筆走龍蛇間蘊著獨屬於握筆人的力道。

都說繪畫是極有風骨的文雅之事,可到了他身上,卻不難品出難以言喻的野性,宛若雪山之巔的狼王心血**用爪子碾碎百合,鋒芒畢露,但又尋了體麵的由頭。

“東西留下,你可以走了。”他冷冷出聲。

“別這麽著急趕人啊,還有話沒說完呢。”

裴少戈不滿,不經意間想到白日裏的那一幕,眉宇間又染上一層繾綣色彩:“說起來,那荊家三姑娘當真是翩若驚鴻、婉若遊龍,也難怪京中不少酸書生都喜歡為她作詩。”

樊封在為墨水竹林作最後一筆,頭也不抬,淡淡應道:“知道,見過,甚美。”

隨著他話音落定,房內突兀得陷入安靜。

樊封倒是沒多想,待收筆後看去,隻睨見裴少戈臉上未收尾的錯愕與震驚。

他嚇了一跳。

因他方才簡短的六個字。

沒覺得自己哪裏說錯,樊封又問:“怎麽,你見過比她更美的?”

裴少戈囫圇地斂神,滿臉都是不知道說什麽的迷糊:“這倒是沒有,隻是實在是稀罕,你一個平日對人對物都隻給三分顏色的人,居然會誇一個相交平平的小女郎。”

臨末,他還特地咬重語氣,添了句:“這還是我認識的那個一言不合就給陛下擺臉色的北越王殿下嗎?”

斜他一眼,樊封冷不丁回擊:“比不得裴世子有薄麵,出個門差點被絹帕活埋,那日沾在你身上的香粉洗了多久才掉來著?”

裴少戈:“……”果然,不能隨便惹這匹記仇的野狼。

沒在王府多待,又說了兩句不痛不癢的關切,裴少戈就帶上遮麵的鬥笠走了。

趕得巧,客人前腳剛離開,後腳就淅淅瀝瀝下了場絲絲小雨,將院子裏的梨花打落大片,一麵靡麗的花毯浮現出形。

在桌案前站了會兒,他終究還是沒忍住,抬起手臂,指尖對準了那包白嫩嫩的鮮花酥餅。

大手粗糲,厚繭與不計其數的疤痕交匯,偏偏指肚又捏著塊一碰就掉渣的點心,怎麽看都不合時宜。

他一板一眼地咬了下餅皮,薄薄的一層不禁吃,自然而然地吞進了大半口餡料。

甜膩又軟爛,讓人分不清這股子勁兒究竟是何時把他勾起來的。

隻吃了一口,他就鎖著眉心將剩下的鮮花餅丟開了。

低聲自語:“太甜,甜得牙酸。”

這時候,紅木門杦外咻地出現一道人影,他腳邊還隨了幾瓣殘花。

“主子,您要的東西來了。”

樊封斂神,讓他進來。

一身黑的下屬不敢耽誤,捧著手裏的畫軸大步流星。若不是提前看過,他當真以為王爺火急火燎地是讓他去拿什麽軍事機密回來。

畫軸被平鋪在桌案上,一幅精巧動人的仕女圖躍然紙上。

圖中女子年輕貌美,一雙桃花眸春色瀲灩,黛色眉點絳唇,耳垂一顆小痣,一顰一笑皆是不自知的豔色。她著了身雲門青,明明是套淡雅素淨的裙,穿在她身上不僅不突兀,反倒是平添抹勾魂氣兒。

仕女圖沒有署名,隻能看出樹後的梨花樹栩栩如生。

大手在半空中虛虛撫過,生怕驚擾了畫中嬌嬌。

沒扼製住心裏頭的欲念,他突然有些好奇,好奇那隻膽子丁點兒大的貓,是如何哄得裴家那個貪嘴又愛裝可憐的小屁孩。

想來同撞見他殺人那日的大氣都不敢出涇渭分明罷。

樊封的眼中劃過刹那間的滿意,嘴角的弧度被刻意壓住,連寡淡的語氣都不讓人品出端倪:“做的不錯。”

下屬不敢多言,但還是沒止住好奇心,目光悄咪地在圖中女郎上掠過一瞬。不知是不是錯覺,總覺得有些許眼熟,仿佛曾在哪裏見過般。

但這個念頭剛出來就被他按下去了,畢竟能讓主上掛念的畫中仙女,他如何有福分窺見真容呢。

這樣想著,他剛準備問問接下來的任務安排,可一抬頭,就被眼前的景象驚住。

不受控製地瞪大了眼睛,他錯愕地喉嚨都發不出聲音。

等等,剛剛王爺是不是笑了?

是在笑對吧!絕對是笑了!

震驚大踏步過去,雞皮疙瘩又急匆匆蔓延全身,老實人也不敢多出動靜,著急忙慌地就溜了。

一出門,就看見等了自己很久的同僚從另一邊走過來。

對方手裏還揣了隻雞腿,正邊吃邊含糊不清地問:“怎麽一副見鬼的樣?”

吞咽一口,連帶著方才見到的一幕悉數咽下去。

他想了想後,認真回答道:“王爺他,好像中邪了。”

日出東方,黃鸝啼春。

荊微驪坐在四四方方的八腳凳上,纖細的雪腕小幅度地搖晃,食指與拇指的指肚捏著柄團扇,慢悠悠地給自己送風。

她自幼便體質特殊,同一時令下要比旁人更懼熱,每每挨到春夏,總是扇子不離手。

加上女兒家愛美的天性,扇麵的繡紋花色也各不相同,從九轉鳳尾蝶到姹紫嫣紅的山茶王,看得人眼花繚亂。

一炷香前,她同父親說了與章蘭盡退親一事。

父親的反應在意料之中,除卻不可思議,更多的還是不解和疑惑,實在是不明白這場談妥好幾載年歲的婚事是哪裏惹到了她,竟然一聲不吭地就猛地要說退親。

被她一句話頭疼了好久,荊太師腦袋難受地都坐不住,隻說讓她再考慮考慮就先出門去院子裏自己冷靜去了。

“我哪裏需要考慮呢……”無奈地長歎一口氣,她放下團扇,紅唇不自覺嘟起丁點兒。

心覺坐等得無聊,她把雙腿的膝蓋並在一處,雙腳卻不安分。腳後跟緊貼地麵,腳尖抬了起來,自娛自樂地左右亂晃。

很快,荊太師拂著寬大的袖口從外麵回來了。

不等她說話,荊太師就皺著眉先一步開口:“阿驪啊,你若是覺得蘭盡那孩子近日來公務繁忙冷落了你,你大可以同父親說,父親去替你教訓他,可不能動不動就把解除婚約拿出來說嘴。”

聽完父親的話,荊微驪無力地笑出來。

感情父親竟然隻把她深思熟慮許多日得出來的想法當成了女兒家耍脾氣的說辭,還覺得她之所以這樣說是沒有被章蘭盡哄著供著,她是那麽幼稚又意氣用事的人嗎!

怕父親再說出來什麽越想越歪的話,她趕忙說:“爹,您真的想錯了。並非是女兒耍性子,是多番考量下,那章蘭盡實屬算不上良配,女兒不願嫁了。”

荊太師愣神,連著眨了眨眼,麵上一股不符合他這個年紀的清澈:“為何如此說?”

畢竟也是自己從小看到大的孩子,突然聽到有人這麽駁擊他,心裏麵多少還是有些不太舒坦,但更多的還是懷疑。正是因為知道自家女兒不是擅長言謊的性子,他才心底更為發惑。

深吸一口氣,荊微驪在短暫的無聲中做好了決定。

小小的拳頭攥在膝蓋上,眸光堅定,她緩緩吐字:“父親,我接下來說的話您聽了可能會覺得難以接受,但句句屬實。”

難得在這張素來嬌氣的小臉上看見如此正經的模樣,荊太師也意識到了之前的嚴重性。鄭重地點點頭,便聽見自家小女兒輕描淡寫地說出來一大堆話。

他竟不知,那表麵光風霽月的章蘭盡,私底下竟然如此不修邊幅!

不僅在一年內就要了四五個婢子的身,甚至其中兩個都前後懷上了孩子,按理來說既然有了孩子那就應該好生養起來日後做個妾室,可這章蘭盡不僅不做如此打算,竟然神不知鬼不覺地就將人活活虐待致死。

實在是可惱可恨!

“父親眼下可知,我為何執意退婚?”一直細細觀察著父親的神色,隨著後者逐漸緊鎖的眉心,荊微驪心裏的石頭反倒是一點點鬆下來。

荊太師又問:“可這些你又是如何得知的?這可都是高門醜事,怎會輕易傳到你耳朵裏?”

有關章蘭盡的這些事都是她在夢裏用另一種方式親眼所見,可這個牛鬼蛇神的方式自然不能直接說。

盤想一圈,她清清嗓子,一臉淡定地信口胡謅。

“女兒上次去靈闌寺時又遇見了北越王殿下,是他看在您的麵子上特地告知女兒的。”

“至於他是如何得知,女兒羞於啟齒,沒敢多問。”

作者有話說:

小裴對驪驪隻是欣賞!是對外貌和心中善意的欣賞!沒有非分之想,尤其是看出來好兄弟對人家有想法後就隻想撮合助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