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關山月

◎退親◎

看著女兒麵頰上的不自然緋紅,荊太師的臉跟著也青一陣白一陣,連帶著半個手掌長的山羊胡被氣得抖了又抖。

原本清明的瞳孔也變得混亂,大手抬起捂住半張臉,似乎是在思索該怎麽麵對這檔子醃臢事兒。

他難以相信平素裏謙恭有禮的章家小子私底下竟然如此不倫人道,更不敢不信北越王的作保。一時間的慌亂,讓他甚至忽略了為何樊封會知曉此等秘聞。

“阿驪,你先回房,這件事容為父再思索二三。”

默了好一會兒,偌大的廳堂才總算又有聲音響起。

荊微驪咬了咬下唇,腳下沒動。

荊太師以為她是怕自己不作為,趕忙又說:“你放心,為父定給你尋個公道,若那章蘭盡真是個德行有失的,決計不教你嫁過去受苦。”

不自覺眯起美眸,她心想:隻是不嫁過去可不夠。

掩藏在寬大袖口裏的粉拳在無聲中握緊,嬌嫩的掌心肉留下一道淺淺的細長甲痕。

既然已經走到了這一步,幹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事情鬧大徹底毀了章蘭盡的名聲才好,也省得將來再給他東山再起的機會。

一想到夢中滿身血腥、滿臉狠戾的男人,她心底的鬱悶就愈演愈烈。

院中風聲依舊,落在地上的枯藤葉子還沒休息,就又被馬不停蹄地卷起,一圈又一圈,最後飄到了不知名的角落。

她屏氣懾息,小幅度地行了個禮就退出去了。

還是不能太著急,得一步步來。

如是想著,一抬頭,就望見等在長廊中的青瑤,看清她眼中的擔憂,荊微驪黛眉一動,心裏頭有了主意。

目送女兒離開,直到那道翩然的身姿再也尋不見,荊太師一直端著的父親架子才如釋重負地放下,長舒了一口氣,可奈何喉頭卻依舊像哽著什麽般難受。

又揉了把鼻梁,腦海中盡數是小女兒前腳字字珠璣控訴章家小子的話。

他莫不是真的老糊塗了,這些事不僅沒有察覺半點兒,竟然還要阿驪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同自己說這些事。

二度歎氣,他猛甩了長袖,喚來了套馬的小廝:“備車,去章府。”

荊太師萬萬沒想到,自己來的路上才剛念叨了兩句樊封的名字,一從馬車裏下來,就直直對上那雙幽暗似深潭的眸。

不受控製地吞咽一口,後背生出不適感。

高大的黑色身影立在門扉前,玄黯的衣袍上隻有零星的點綴,嵌在細長腰帶上。荊太師定睛一看,那是今年除夕夜宮宴上陛下禦賜的琉珠,隻給了北越王一人。

“見過王爺。”猛回神後,荊太師趕忙行禮。

樊封收回色彩極寡的視線,隨之挪到鐫刻了“章府”的牌匾上,語氣也淡:“荊太師免禮。”

聞言,荊太師也沒多推辭,腰身站直後又朝男人看過去,有些不明所以,剛想問他此行緣由,後者就先一步開口了。

“本王今日登門是臨時所興,怕唐突了章侍郎,不如太師帶本王一道進去?”

他言中的章侍郎,便是章蘭盡的父親,吏部侍郎章譽。

荊太師一愣,壓著心底的疑慮應下:“這是老臣的榮幸。”

因兩家十幾年前就多有走動,章家的看門小廝對荊家人的臉自然也早就熟的不能再熟了,就從荊太師剛從馬車上下來的時候,就有人興衝衝地去跟裏麵通報了。

章家也是書香門第,雖不富得流油,但因世代文臣,在朝中也積攢了許多聲望。

正是因為這點,當初章蘭盡上門提親時荊太師才會一口答應,可沒想到眼下竟不知不覺到了懸崖邊上。

“太師在想什麽?”

敏銳地捕捉住他的片刻失神,樊封兩手負在後腰,冷不丁出聲。

不自覺打了個激靈,回過神的荊太師訕訕而笑:“說來這事還得多謝王爺,若不是您同小女提了一嘴,我們尚蒙在鼓裏。”

原本不疾不徐的步子短促地頓了頓,又很快恢複如常,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連就站在男人身側的荊太師都未曾察覺。

他不自然地咳了聲:“嗯?”

荊太師以為他就是沒聽清楚,便不厭其煩地多說了兩句,可他卻忘了身側這位可是在戰場上令敵軍聞風喪膽的羅刹戰神,連裹在風裏、指甲蓋大小的暗器都近不了身,更何況是就離得這麽近的一句話。

當聽到章蘭盡虐殺了兩個婢女後,樊封原本無波無瀾的麵龐起了微微變化。隻一處,便是壓不住弧度的嘴角。

“如此不堪托付的人,太師想來是不會再要這個準女婿了吧?”他佯裝不經意地提了一嘴,眼中餘光一直細細觀察著。

無奈地歎了口氣,荊太師直言:“王爺說的是,老臣這趟就是來取消婚約的。阿驪是老臣最小的女兒,自小便被寵著疼著,我怎麽舍得把她交給這樣的夫婿。”

眸中光被勾勒出層層漣漪,連他自己都不知為何如此心愉。

那章蘭盡他先前也見過兩次,皮相的確算不上差,是京城中那些沒怎麽吃過苦頭的小姑娘們會喜歡的,但是同她比,還是差太遠了。說一句高攀都是給他臉上貼金,這婚約,退了也好。

左右,姓章的配不上她。

“想來章家父子不會輕易同意,到時候約莫是要同太師磨上良久,太師可想到破解之法了?”他又道,語氣中透著幾分熟稔熱絡:“可既然本王來了,那自然會幫太師說道說道,定給貴千金要個公道。”

荊太師一愣,整張臉都像是停滯了一般。

他以前,怎麽不知道北越王殿下是這般古道熱腸的好心人?

二人亦步亦趨,三言兩句間,已經看見了章家父子。

鴉鳴陣陣,日頭下得很快。

絢爛的火燒雲已經將僅存的夕陽盡數遮蓋住。

而荊太師,就是頂著這片天上了馬車。

樊封還駐在原地,雙臂環抱在胸前,目送那輛算不上多奢靡的馬車漸行漸遠。

他雖然生了雙鳳眼,可裏麵卻蘊滿了幽暗自成的鋒利。似鷹如隼,也像是死死盯住獵物不咬進牙間絕不放鬆的雪山蒼狼。

手臂放下,他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那是風秀大街,隻落了一座宅子,姓樊。

“先前小女跟老臣說是您告知的,老臣還嚇了一跳,沒想到您居然會對這些兒女情長的私事掛念。”

“是,是本王告訴她的。”

與荊太師的交談還曆曆在目,且回味無窮。

自從得了“北辰”這個封號,他便沒再扯過謊了,因為沒有值得他編排一大串話去欲蓋彌彰的事情,也沒有人有這份殊榮。

唯獨今日。

他大可以直白地說未曾有過,可不知為何,當荊太師念叨出“小女”這兩個字時,他的上下兩唇一張一合,竟不受控製地砸出一句話。

下屬耿唐已經等在風秀大街街口很久了,還執了柄長鞘青鋒。

“王爺,”他拱手行禮:“您讓查的事情已經查到了,如您所料,章家那位果然身世存疑。”

輕笑一聲,樊封翻了個不算明顯的白眼,沒有接劍,隻繼續朝前走著:“可查到更細的了?”

“屬下無能,隻查到七年前他曾在上元節被人牙子拐走過一次,當時章家的人還跑到過開封府報案,但沒幾天他就自己回來了,也是那次起,據說這位章家公子脾性大變。”

“比如?”

“其實在最開始的時候,章蘭盡對荊家三姑娘並不掛念,反倒是多有嫌棄,可自從人牙子手中逃脫後,他竟然主動跑到書塾給後者送糕餅點心,,再之後……”

耿唐沒把話說完,但寓意已盡。

若有所思地頷首,樊封回首睨他一眼“的確挺無能的,兩日過去竟然隻查到這些。”

想辯解又不敢開口的耿唐默默低下頭。

又實在有點忍不住,隻能在心裏麵弱弱叫囂:可兩日實在是太短了啊!京中就仿佛有人故意幫著章蘭盡似的,別說吏部戶部的薄冊險些被翻爛,就連左鄰右舍的打聽過了,尋常人家根本察覺不到他的區別啊。

猛地,腦海中一道白光閃過。

“對了,屬下還得知,也是七年前的時候,章蘭盡曾脫口而出幾個荷京人聽不懂的方言話。”

“是嗎,”來了興致,樊封看過來:“哪裏的方言?”

“是……熠國的。”

最後一抹橘暉散盡,藏青色的夜空頂替而上,圓月高掛,清暈滿地。

雕了奇花異草的銀色護腕泛著詭譎的色澤,他抬高手臂,扶揉了下脖頸,懶洋洋的勁兒由內而外地散出來,與灑至肩頭的靜謐之色融為一體。

站在阡陌之處,星子墜入瞳仁中,映襯著深邃五官中的刺骨笑意,譏諷之意若隱若現。

“原來是熠國送來的人啊。”

摻著笑,這次的白眼甚是明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