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眉心鈿

◎一想到他,她就怕極了◎

從靈闌寺回太師府的路上,馬車搖搖。

層層疊疊的白氣從香爐最頂端升起,少女姣好的麵容隱在香氣後,朦朧中不乏幽靜甜美,連帶著耳垂上的小小紅痣也變得嬌豔。

素手端了隻個頭小巧的銅鏡,鏡麵平整,裏麵倒映出她如釋重負的蒼白桃頰。撐著看不出端倪的外象,心跳卻依舊沸騰猛烈。

抬手摸了摸發髻,猛地,她皺起眉頭。

她失了一支發簪。

還是那支母親生前送的生辰禮物。

連忙放下小鏡,她左盼右顧地在廂內找了幾圈,但都一無所獲。剛想撩開簾子讓車夫停下,但又突然想到現下可能還在寺中人,想到他凶神惡煞的氣勢,立馬就怵了。

她記得清楚,從大殿出來去往後花園前那嵌珠銀簪還穩穩飾在頭上,可一趟回來竟然半點尋不見蹤跡,用膝蓋想想也知道是丟落至了何處。

懊悔地歎了口氣,荊微驪揉起眉心。

好不容易出門一趟,不僅半點與未來首輔裴少戈的進展沒有,還讓她無故瞧見了那等駭人之景,陰差陽錯跟北越王樊封扯上了關係不說,竟然連母親的遺物也弄沒了。

這都什麽事兒啊。

她滿腹惆悵。

貝齒輕咬下唇,她放下手,轉而又去捏起遮住小窗的綢緞簾子。

青瑤立馬看過來:“姑娘可是有何吩咐?”

荊微驪麵無表情:“你先進來,我問你些事情。”

不敢耽擱,青瑤手腳麻利地上了馬車,隨即恭恭敬敬地跪坐在自家小姐麵前,溫順地問她想知道什麽。

荊微驪也說的直白:“北越王,是個怎麽樣的人啊?”

青瑤一愣,有些意外小姐問的人竟然是那位。

雖然心有疑惑,但也滿盤托出:“據說北越王是老太後身邊太監與女奴的養子,幼年時得了老太後照拂才能養在宮中,但日子過得極慘,不是今日被這個皇子欺負就是明日被那個公主嘲笑。”

荊微驪怔了怔神,沒有打斷她。

突然想起什麽了不得的事情,青瑤壓低聲音,湊到她耳邊:“奴婢還聽人說,他十二三歲的時候就殺過人,是個天生壞種。”

“那你可知他殺的是誰?又是用怎樣的手法殺的?難道亡者不曾來尋仇?”

正說得津津有味的小丫鬟如同被潑了一盆冷水,突兀地不吭聲了,沉默少許片刻,才嘟囔道:“坊間不曾提及。”

無奈地歎了口氣,荊微驪蜷起指骨,在小丫鬟的腦門上輕輕落下一記:“怕是再過幾年,就要傳人家生啖血肉了罷。”

青瑤不敢多言,隻心中疑色更濃鬱。

小姐對這些個外男從來冷冷淡淡,怎今日變了這麽多,不僅問了北越王過往,竟然還幫其說好話。怪哉怪哉。

其實荊微驪並非是想提樊封說好話,恰恰相反,正是因為親眼見識過他的殘忍,她深信不疑。就那個敢在佛祖腳下大開殺戒的家夥,還有什麽是他不敢的呢。

有關樊封的一切,於她而言是陌生的,是生平十七載從未了解涉足過的池外沼域,狗竹馬沒有提過,家裏的父親兄姐更不可能。

正因如此,她才會驚恐,才會無措。

才會好奇。

夜色過濃,雪魄高掛。

用晚飯的時辰臨近,荼靡院裏的丫鬟們來去匆匆,各個手裏都抱著一麵托盤,上麵擺著的也是荊三姑娘最喜好的吃食。

雖然排第三,但是說荊微驪在太師府是最受寵的那個一點也不為過。

大姐姐跟她同父同母,但性子天差地別,自懂事起就拜師父學起武,進軍營成女子軍沒幾年就做了昭武校尉。反觀二哥哥,雖然性子溫潤如玉、才華橫溢,但因為是庶出,與通房所出的四弟弟一樣,名頭上還是容易惹冷眼。

正因此,姿容昳麗、般般入畫的三小姐,成了太師府的香餑餑。

若不是有章蘭盡這個竹馬郎在外麵立著,怕是想來提親的年輕男子早就踏破了門檻。

“姑娘,章家公子來了。”

青瑤叩門而入,衝正在作丹青小像的嬌麗美人提醒道。

停下紫毫墨筆,荊微驪循音而望。

她換了件更為隨性的雙蝶戲水流雲裙,幾條扁青色的綢絲鬆鬆垮垮地繞在裙擺左右。以為不必再出門,她特地取下了厚實的裹布,胸前兩團正無拘無束地起伏著。

而且因臨近月事,她時常覺得那裏發脹,苦不堪言。

下意識皺皺眉頭,道:“就說我已經睡下了,不便起身。”

青瑤好似為難起來:“奴婢已經說過了,可是章家公子死活不聽,還說如果今晚見不到您就在門口坐到明個兒天亮,反正就是不走。”

這什麽狗皮膏藥!荊微驪在心裏罵了句。

唇瓣抿成一條線,她還是放下了筆,起身朝小院門口走去。

臨出門,又突然駐足。

“去,把我那件繡鍛羅衫取來。”

青瑤傻眼了:“天都黑了,小姐還要打扮?”

“讓你去就去,別多嘴。”不滿地看了她一眼,荊微驪罕見地生出幾分嗔怨。

趁著青瑤轉身,她垂眸朝鎖骨下的雙生山巒看去。

哼唧兩聲,荊微驪心想。

她這麽美的身子,可不能讓那家夥白白看去。

雖然已經到了深春的時節,但每到太陽下山夜深露濃時,氣候還是止不住地變冷。

攏了攏外衫,她遠遠便望見了熟悉的身影。

說句實在話,章蘭盡的確生了張極好的皮囊。

薄唇柳眉,鼻梁高挺,皓衣如月。

也難怪近十年都把她唬騙得一愣一愣的。

走得越來越近,她突兀地想扭頭走掉。

章蘭盡也看見了她,簡而易駭地打了個招呼。

少女好像才剛沐浴完不久,發間還彌漫著淺淺的馥鬱甜香,但這股勾魂香氣又好像不隻是來自發絲。

想得越來越深,目光也跟著挪移。

從她明亮的桃花眼,很快就到了隱隱能瞧見鎖骨的領口。渠溝已然尋見苗頭,但也隻能到此為止了。

眯了眯眸,他頭一次覺得,這件不知名的外衫如此礙眼。

不再多想,章蘭盡還是笑吟吟的,遞上食盒:“這裏麵是我家小廚房做的馬蹄酥,我記得你先前讚過說好吃,我這次特地給你帶過好多。”

荊微驪板著臉:“隻是一口點心,你完全不必親自來的,不值當。”

“值當的,”章蘭盡到底還是沒忍住,上前一步,多了幾分咄咄逼人:“我想見你,想得不行。”

荊微驪趕忙後退,將兩人的距離再次拉回方才那般。

看出來她的抗拒,章蘭盡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道:“我總覺得,自從定親後,一直在躲著我?”

“……”

荊微驪沒吭聲,好像在期待麵前人接下來會說出來什麽。

章蘭盡也沒有辜負她的期待,一籮筐的酸話跟不要錢似的往外倒,生怕壓不死她。

“提蓮,我日日夜夜都念著你,若你厭煩了我,不若同我說說,我改。”

壓住胸口翻湧的作嘔感,她扯出一抹牽強又僵硬的笑意。跟那雙瞳色幽暗的眼睛對上,她居然又鬼使神差地想到了白日裏的驚鴻一麵。

忍不住的,再次想起那個手起劍落引出三丈血的劊子手。

那是個同章蘭盡截然不同的狠厲男人,紅蓮伴身,劍氣逼人。還有他臉上如罌粟般的笑,以及猶在耳邊的那句“真乖”。

歎了口氣,她的指尖絞起袖口,心思擰巴。

月光溫柔,清暉落在瀲灩的水麵上,緊接著又被幾隻不知道哪裏躥來的照夜清攪亂。

但很快,不規則的圓盤恢複如初,仿若是悲憫的神女撒向人間的祝福。

樊封坐在窗台邊上,生了厚繭的粗糲大手把玩著一支銀簪,正在聽屬下匯報宮內的情況。細長簪子做工很是精巧,但又實在脆弱,不過從靈闌寺帶回來的路上,上麵的幾顆藍珠竟然就神不知鬼不覺地缺了一顆。

過了半晌,他閑閑抬睫:“他還真是不死心,難道不知道咱們的這位陛下還是個未開竅的雛兒嗎?”

清清冷冷的寡淡語調,讓人聽不出猜不著他的心中所想。

一身黑的下屬也不敢應聲,隻是站在那裏等著主子下一步的安排部署。

“陛下那邊可說什麽了?”

下屬斟酌再三,原本想把話茬咽下去,可又被麵前人的凜冽目光看的渾身不自在,最後隻老實答道:“陛下他問您何時成親,說想抱娃娃了。”

“……”樊封臉色迅速陰沉下來。

他麵無表情地乜過去:“看來你的日子最近很是舒坦?”

下屬一愣,滿臉欲哭無淚。

不是您讓我說的嗎!

待下屬忙不迭行禮跑走後,樊封偏頭,視線正巧打上那株養在窗外湖邊的梨樹上。

花瓣小而嬌,不堪一折。

一道倩影不受控製地浮現眼前,難以從腦海中抹消。

捏銀簪的手緊了幾分,一沒控製住,上麵的藍珠又掉了一顆。甚至是順著他的虎口和指側外沿,一路蹦躂著掉到地上的,最後咕嚕嚕滾到他腳邊。

無言地將小珠撿起來,又安置到掌心仔細端詳。

銀簪主人花容失色的一幕浮現眼前,引起他新湖層層漣漪。

“可惜這次又沒同你說上幾句話。”

作者有話說:

重複一遍,寫會長戀愛腦的男人好開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