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404溫泉街(27)

令人緊張的沉默蔓延。

半晌,鬱子小姐突然笑出聲:“看來你知道得挺多嘛。”

“但你知道嗎?”鬱子小姐收起笑,挑起眼皮看向祁究,“一旦沾上了,癮是最難戒的東西。”

話音落下的瞬間,鬱子小姐唇角彎了彎,她從祁究臉上移開目光,朝窗外投去視線。

月亮已經沉入地平線,天光乍現。

對於鬱子小姐而言,喝人血已經成了難以戒掉的“癮”。

“喝血讓我覺得有安全感,”她微眯起眼睛,看向遠處破曉的雲層,“就像別人需要依賴煙和酒精一樣,我也需要依賴新鮮的血液,這樣會比較好理解嗎?”

這些話鬱子小姐似乎從未對任何人提起過,隻有在喝血的時候,她的內心才擁有安全感,就好像她真的可以控製、操縱一切一樣。

雖然她知道自己實際上並不可以,這隻是轉瞬即逝的錯覺。

畢竟她和那個人不一樣,她隻是個普通人,普通人在這條遊街連自己都無法掌控,怎麽能妄圖掌控一切呢?

祁究敏銳讀懂了鬱子小姐的情緒,對此他不做評價。

“但那樣會給你帶來麻煩。”祁究說。

鬱子小姐無所謂地笑笑:“你不明白,有時候麻煩在安全感麵前不值一提。”

祁究點點頭,又試探著問道:“是從偷喝血釀開始嗎?”

他指的,是鬱子小姐需要喝血解癮來獲取安全感這件事。

“可以這麽說,但……”鬱子小姐頓了頓,又搖頭道:“誰知道呢?也許從我被賣到鬱之屋那天起,現在發生的一切都改變不了。”

祁究定定地看著她,最後點頭:“原來是這樣。”

偷喝血釀或許隻是一個引子,能讓鬱子小姐真正解脫的答案,需要追溯到更早的時間點去尋找。

對於「請幫助鬱子小姐解脫」這條支線,祁究心裏已經有所計劃。

鬱子小姐同樣看向祁究:“你還有什麽想要問的嗎?”

祁究朝窗外看去,剛亮起來的天幕呈現沒有雜質的青藍色,看起來是個難得晴朗的好天氣。

吹著拂曉的風,祁究用閑聊般的語氣說:“今夜十五,看這個天氣,今晚的月亮一定很漂亮。”

鬱子小姐用手支著臉,在風中舒服地微眯起眼:“是呢,但願如此。”

“可鬱之屋有規定,在有月亮的夜晚禁止私自前往中庭,今晚宴請武內家的人過來賞夜櫻…真的沒問題嗎?”祁究輕描淡寫地問道。

鬱子小姐微愣,轉而說道:“鬱之屋的規矩是我定的,我自然可以改掉,而且如果是我邀請的客人,怎麽能算私自呢,對吧?”

她望向祁究,反問。

祁究迎向她的視線,氣定神閑問道:“鬱子小姐,等天亮了,月亮消失,你打算怎麽辦呢?”

鬱子小姐的計劃已經很明顯了。

賞夜櫻的邀請函是一場死亡邀約,武內家的人沒飲過血釀,也不知道這條規矩,他們在十五月夜,被邀請至鬱之屋中庭的櫻樹下賞月飲酒,等同於主動破壞了隱藏規則,這棵吃人的妖櫻可以輕而易舉要了他們的命。

而曾經偷喝過血釀的鬱子小姐,是這場死亡邀約的策劃者。

鬱子小姐知道這一次她逃不掉了,用不了多久,她殺人喝血的秘密就會被公之於眾,所以她主動發出邀請,利用櫻樹和規則清除這些阻礙她的人。

可就算鬱子小姐有血櫻庇護,但等月亮消失在地平線,那棵吃人的妖櫻又變回一棵普通的櫻樹,再也沒辦法庇護鬧出大麻煩的鬱子小姐。

她會被當做妖怪囚禁起來,那些人會對她為所欲為,割開她吃人的嘴、再將她綁在神婆的柱子上活活燒死。

比起變成別人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鬱子小姐更願意掌控自己的生死、甚至別人的生死。

這是她病態極端的、獲得安全感的方式,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些。

鬱子小姐愣住,她深深看向這位戴著能麵的青年,沉默許久才開口道:“看來你知道櫻樹的秘密了呢。”

祁究不響,以沉默表示肯定。

鬱子小姐突然揚起唇角:“你不怕我現在滅你的口嗎?”

被祁究抱在懷裏的小灰貓突然炸毛:“喵喵喵!”

它很凶地豎起尾巴,眼瞳豎成一條線警惕地瞪著鬱子小姐。

祁究忙用下巴一下又一下地蹭小灰貓的腦袋,低聲說:“乖,不怕。”

他篤定鬱子小姐這會兒絕不會對他動手,所以才敢開門見山直接問。

畢竟鬱子小姐剛把最放不下的小灰貓托付給他。

“真是奇怪呢,小灰這樣離不開你,”鬱子小姐笑道,她再次望向中庭搖曳的櫻樹,似自語般開口,“我不會消失的。”

祁究安撫小灰貓的動作微頓——

不會消失?

難道此時的鬱子小姐已經知道,自己的怨念會成為陰火的燃料,自此綿延百年,長久不熄嗎?

或者說,鬱子小姐已經達成了和妖櫻的交易。

“我會永遠存在於這裏,存在於鬱之屋,就和那株古老的櫻樹一樣,永遠……”鬱子小姐如夢囈般開口,她的聲音很輕,輕得似乎隨時都可能消散在黎明的風裏,但她臉上卻浮現出無比瘋狂執迷的神色。

眼前的景致說不出的詭麗,在冬日白霧初散的黎明,一夜未眠的花魁倚在窗邊,唇角帶笑,神色癡迷地看向簌簌搖曳的櫻樹。

原來如此。

從對方夢囈般的話語裏,祁究已經捋清這條時間上的鬱子小姐究竟發生了什麽。

鬱子小姐在十五月夜的夜櫻宴上,用名貴的酒和妖櫻引燃大火,燒毀那些能對她為所欲為的貴族,燒毀整座鬱之屋、還有她自己。

燃燒後的妖櫻吸收了鬱子小姐的靈魂和怨念,二者融為一體。鬱子小姐也得以用怨念和妖櫻將綿延不斷的陰火持續了百年,她成了這片土地上永不熄滅的邪靈。

“你是不是覺得我在說夢話?”鬱子小姐回過神來,笑問祁究。

“我信,”祁究很認真地說,“那我們一定還會見麵的。”

鬱子小姐定定地看著他:“你真有意思,讓我想起一位故人。”

祁究笑:“前代花魁嗎?”

鬱子小姐瞬間愣住,隨即嘖聲道:“我說過,在鬱之屋內不允許談論前代花魁的事。”

祁究微微頷首:“是我冒昧了。”

“帶著小灰快離開吧,”鬱子小姐重新看向窗外,伸了個懶腰,“在我改變主意之前。”

祁究:“在此之前,我還有最後一個請求。”

鬱子小姐揚眉:“你說。”

“您需要親口宣布,將我從鬱之屋的員工中開除。”祁究說。

鬱子小姐:“這很重要嗎?”

祁究點頭:“是的,對我而言很重要。”

鬱子小姐無所謂地聳聳肩:“行吧,從現在開始,你不再是鬱之屋的員工了。”

“謝謝您。”祁究抱著小灰貓向後退去:“鬱子小姐,後會有期。”

他用餘光看了眼屏風後的長刀,然後抱著小灰貓,在天徹底亮起來前離開這座畫滿浮世繪的鬱之屋。

但他並沒有走遠。

畢竟,他已經被鬱子小姐開除了,現在的他不再是鬱之屋的員工。

不是員工,就再也沒有規則可以限製他。

*

這日天晴,晚六點天尚未徹底暗下來,但鬱之屋已經熙熙攘攘燃了燈火。

中庭的白櫻下,鬱子小姐身著一襲金錦織造的紅衣,麵敷厚重白粉,嘴唇塗得濃烈猩紅,她挽著最隆重的發髻,抱著一把別致的三味線,坐在灼灼白櫻下彈唱。

邀請的客人陸陸續續來齊,酒宴已經擺上,光線曖昧的燈籠在庭院四角亮起,白色櫻瓣在斑駁燈影裏如細雪飄落。

被名動遊街的花魁如此款待,即使武內家的人並不打算善罷甘休,但今夜無人不沉溺於如此別致的款待中。

夜風卷著花瓣落入盞中,眾客以花魁指尖撩撥的三味線下酒。

中庭櫻樹下一派極樂景致。

待酒過三巡,暮靄彌漫,天色徹底暗了下來。

不多久,月亮從雲層透出光亮。

蒼白的月光透過繁茂的櫻花,細細碎碎灑在酒盞裏,眾客驚詫地發現盞中酒水變成了斑駁的紅色。

“諸位,接下來才是今夜最精彩的節目,相信諸位定會喜歡,”抱著三味線的鬱子小姐木屐輕挪,嫵媚一笑,“請諸位再湊近一些吧,到這株櫻樹下來,觀賞十五月夜最別致的夜櫻。”

此情此景,沒人能拒絕花魁小姐的邀約。

眾客齊齊移步夜櫻之下,隻見原本滿樹白淨如雪的櫻花瓣,在蒼白月色的暈染下,竟然變成了濃豔詭麗的猩紅色。

未見過此等光景的眾客驚呼。

鬱子小姐抬起眼皮笑:“這隻是今夜的序幕,接下來,還請諸位盡情享受夜櫻盛宴。”

語罷,她急急撥動懷中三味線,節奏強得有些不合時宜的樂聲縈繞中庭。

“看,血櫻也餓了呢。”

三味線樂中,她放肆地笑出聲。

猩紅花瓣簌簌落下,最開始眾人隻是疑惑驚訝地沉默,有客人發現被櫻花瓣劃到的皮膚開始滲出血水,庭中光線不足,待他們湊近了看,無數道血痕已經遍布**在外的皮膚。

緊接著是此起彼伏的杯盞碎裂聲,還有撕心裂肺的慘叫。

不到十秒鍾,站在樹下仰望血櫻的眾客,臉上已經被櫻瓣削噬得血肉模糊。

他們有的揮動手中長刀胡亂砍殺,有的躬起身子瘋狂逃竄,但所有自救行為都無濟於事,沒人逃得出夜櫻籠罩的方寸之地。

夜風卷起漫天漫地落櫻,這些猩紅的花瓣仿佛擁有了生命,它們像蝗蟲一樣追逐散發著甜美血腥味、試圖逃散的客人,最後密密麻麻將其包裹在猩紅的花瓣中。

吸食。啃噬。咀嚼。

眾客濺起的血水彌漫成血霧,在亂櫻飛舞的夜晚將月色染紅。

與此同時,鬱子小姐手中的三味線節奏越發急促明快,妖異的樂聲縈繞中庭。

她用嫵媚的嗓音低低吟唱,唱這一夜的櫻花與血霧,唱歡客們的悲鳴。

“真是極近癲狂又歡愉的一夜呢。”她笑得歡暢。

眾客驚叫嗚咽不斷,他們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皮膚血肉被妖異的花瓣生生削下,看著身邊同伴在簇擁的花瓣裏變成生生白骨。

一具具佇立在夜櫻下的骨頭架子蒼白幹淨,幾乎一絲肉都看不見了。

他們的血水滲入紅色土地,很快就被吸收殆盡,綿延不絕的慘叫聲與節奏明快的三味線聲融為一體,月色下的血櫻越發猩紅欲滴。

空氣裏是濃烈到令人顫栗的血腥味。

“真是令人難忘的美好夜晚啊。”鬱子小姐的笑聲越發癲狂。

不到三分鍾的櫻宴裏,所有賓客都變成了白骨。

此刻三味線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從櫻樹生長出來的氣根朝雕塑般屹立的白骨纏繞而去,最後將它們從喝飽了血水的泥地裏拔了出來,一具具森白的骨頭像玩偶一樣,被細細氣根吊掛在花團錦簇的枝頭。

鬱之屋的遊女們目睹了中庭裏荒誕血腥的一幕,再也顧不上禮儀和規矩,驚叫聲此起彼伏,遊女們腳步慌亂嘈雜,紛紛逃出被血腥籠罩的建築物。

此刻,在蒼白的月光之下,這座塗滿光怪陸離浮世繪的鬱之屋,仿佛一隻血腥氣彌漫、匍匐在遊街上蠢蠢欲動的怪物。

鬱之屋外,遊女們的動靜驚動了遊街上的人,眾人紛紛朝燈火璀璨的鬱之屋方向看去,隻見中庭方向冒出黑色濃煙,隱隱有幾簇火光跳動在夜色裏。

鬱之屋失火了。

但三味線的聲音始終不斷。

*

酒屋最昂貴的酒,如今成了鬱子小姐點燃這個夜晚的燃料。

她仍覺得遺憾,這樣詭麗的夜晚,應該以血釀來做火引才算得完滿。

罷了,留點遺憾也沒關係,反正也不存在真正完滿的結局。

她如此安慰自己。

大火沿著烈酒的軌跡燒上櫻樹,白骨與乍現的靈體懸吊枝頭隨風搖曳,悲鳴綿延不斷。

血腥味融入燃燒的酒味裏,醞釀出這個濃烈獨特的夜晚。

蒼白月光照亮中庭,照亮整條遊街,一樹血櫻在月色裏灼灼綻放、灼灼燃燒。

鬱子小姐坐於燃燒的櫻花樹下繼續彈奏,急促的三味線聲讓這個混亂的夜晚變得有序,一切都在這位燃燒花魁的秩序裏。

待這場大火綿延整條遊街,這個燃燒的夜晚將到達**,她將在**中拉開真正的序幕,她會在這場大火裏融化、然後與身後的血櫻融為一體,在綿延的大火裏燃燒百年……

她不會就此消失,她將永存於這裏。

她將不再是任人宰割的人類,而是和她憧憬的前代花魁一樣,成為非人類的存在,隻有非人類才能真正擁有自由,享受不羈、無所不能。

燃燒中的妖櫻氣根蔓延瘋長,它們像觸手般朝鬱子小姐伸去,細細的藤蔓勒住鬱子小姐的嘴唇,頃刻像利刃般將她的嘴切至耳根。

猩紅血水從她臉上噴湧而出,簌簌滴落在她手中的三味線上。

她已經感覺不到疼痛了,她甚至感覺不到周遭翻湧的熱浪。

“燃燒吧……”

火光映照下,鬱子小姐血腥的臉上露出向往的神色,她仰頭看向被大火吞噬的夜空、看向在烈火中蜷曲成猩紅火星的櫻花瓣,被割開嘴唇的她發出模糊又癲狂的笑聲。

可半分鍾後,鬱子小姐瘋狂的笑容凝固在臉上:“你……!”

三味線聲截然而止。

此刻,一位身負長刀、臉上戴著麵具的青年出現在火場中。

他朝灼灼燃燒的櫻樹走來,來到鬱子小姐的麵前,聲音一如往常的平靜:“小灰已經被我安置在很安全的地方了,請您放心。”

“我說過,很快又會見麵的。”

“鬱子小姐,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