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陳暮聽到顧時屹這樣叫她,不由抬眼去看他。

從小到大,她有過很多稱呼,兒時溫暖的記憶裏,爸爸喚她:我們暮暮,媽媽和一眾朋友們習慣連名帶姓的叫她,江逾白慣常叫她暮暮。

陳小暮。

是個親昵又新鮮的叫法。

因這聲少見的稱呼,胸腔裏如同將擰開口的碳酸飲料般,有氣泡翻騰、上湧,靜心感受,是一種她難以名狀的情緒正在發酵。

陳暮努力壓著這股情緒,望近在咫尺的那雙多情眼。

他深邃的雙目閃爍著柔和的波光,仿若縷縷情絲翻湧其中,下一秒就要將她繞進眼底深處。

這是她見過的最好看的一雙眼睛。

理智告訴她或許該拒絕這個邀請,答應,意味著這段關係將徹底不可掌控。

可她也知道,此刻的她決計說不出什麽拒絕的話。

少頃,她告訴自己:就當是異國他鄉的一場放縱吧。

完成自我勸慰,陳暮緊繃許久的唇線慢慢鬆弛,很快又愉悅地彎起,她應道:“好啊。”

很久以後,當陳暮回顧和顧時屹的這場過往,她才知道,有些錯,就是重走多少回,依舊不可避免。

麵對那晚的他,她永遠講不出拒絕的話。

......

......

車子駛近市區,顧時屹緩緩掃一眼副駕駛安靜了一路的姑娘,溫聲問道:“先去吃點東西?”

陳暮搖搖頭,緩了兩秒,開口說:“還不餓,我來這邊三天了,還沒好好看過這城市,你陪我逛逛吧。”

顧時屹淡淡笑了聲,隨口問說:“一直忙著排練?”

陳暮點了下頭,他又說:“今晚的演出很成功。”

突如其來的誇讚讓陳暮忍不住揚了揚唇角,心念一轉,她歪著腦袋笑吟吟:“顧時屹,還沒來得及告訴你,其實我是個流浪歌手,這裏是我們樂隊全球巡回演出的第一站。”

顧時屹聞言,笑音揚了幾分。

那笑散漫又慵懶,意識到這隨口胡扯沒有騙到他,陳暮癟癟嘴,心裏多少有點不甘心,“你不信?你晚上聽到了吧,我們樂隊很不錯的。”

瞧見女孩清清靈靈眼眸中那抹得意神色還沒來得及放大便四散開來,顧時屹收了笑,用極認真的語氣說:“信,下站去哪兒唱,我跟著去捧場,絕不錯過我們陳大歌手的每一場表演。”

心裏清楚這回答是在哄她,陳暮還是無法抑製惡作劇得逞帶來的喜悅之情,她彎著眼眸看他,“我們流浪歌手主打一個隨性,在一個地方呆夠了,才考慮換地方。 ”

“行,那我等通知唄。”

一點不做思考的回話,好似她們過了今夜還會保持穩定持久的聯係,這個發現,讓陳暮愣了一下,約莫過了幾秒鍾,她才接上他的話:“等著吧。”

車子停穩在路邊,顧時屹沒急著熄火,他稍稍傾身幫陳暮解開安全帶鎖扣,提醒她:“外麵冷,把拉鏈係上,圍巾圍好,別下去凍著了。”

陳暮甜甜一笑,乖乖照做,手上動作不緊不慢,心裏卻在感慨他的貼心,若沒有他,她大概率會下去吹了冷風才能意識到自己外衣還敞著。

等她收拾妥當,顧時屹把車子熄火,倆人各自下車。

不消片刻,顧時屹從車子另一側走至陳暮身邊,“往哪邊逛?”

記憶裏,這小鎮的格局四四方方,怎麽走都不會出錯,於是陳暮大手一揮,頗豪氣地說:“跟我走就是了。”

顧時屹淺淺笑著,應了聲好。

陳暮就這麽帶著顧時屹開始了一場漫無目的的閑逛。

剛開始,陳暮還會顧忌一下身邊人的感受,停在哪裏時會花心思體會一下他有沒有興趣,若是沒有,就直接下一目的地。

沒過多久她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去了,這是她第一次來南美,全新的風土文化,讓她看哪裏都新奇,對什麽都有興趣。

碰見新鮮的隨口喃喃一句,立馬就有人解惑科普,想拍照,他又不知從哪裏變出一相機,動作嫻熟的指揮她擺姿勢。

一個人的旅途有一個人的自在,但不得不說,這是陳暮少有的、體會到結伴而行的快樂。

她隱約記得她們是十點鍾左右下的車,閑逛途中,她沒看過時間,這條街走完去那條,那條街看完繼續下一條道。

就這麽直到天光散盡,月上梢頭,再也不見一家營業的沿街店鋪,陳暮才終於意識到時間的消逝。

她拿出手機,屏幕顯示已經接近淩晨一點鍾,陳暮驚呼:“我竟然一口氣逛了三個小時?”

顧時屹唇角銜著笑,抬手製止她摘圍巾的動作:“累了?”

陳暮低頭看著倆人近乎觸碰在一起的手,搖搖頭,下一秒,又點頭。

逛的時候不覺得,這會兒被他這麽一問,連肚子都開始發出不滿,晚上因為演出,她還沒正經吃晚飯。

耳畔在這時傳來他漾著笑的聲音,“走吧,去吃點東西。”

然後,他寬大的手掌自然而然的覆向她的手背,牽起她,往回走。

夜色沉寂,倆人並肩而行。

很奇妙的體驗,也久違,雖然有點突然,但陳暮承認,她沒半分反感,溫柔的包裹感,反而叫她不自覺沉醉其中。

顧時屹一路牽著她停在她們不久前路過的一家酒吧門前,是這個時間點難得還在開張營業的店鋪,他說:“這個時間,湊合吃點。”

陳暮溫聲說好。

酒吧內場喧囂,顧時屹把她帶到店鋪外的一處空桌坐下,“想吃什麽?”

陳暮仰著頭,瞳仁雪亮:“我不挑食。”

他笑著說:“好,那我隨便點。”

悅耳的聲線尾音上揚,繞著纏綿不清的親昵味道,陳暮挪開些視線,往她們來時那條路看過去,空曠的街道在暖黃路燈映照下顯得格外柔和,一如倆人現狀。

顧時屹應下那話後,轉身進去酒吧,沒多久折身返回,在陳暮身側坐下,又過了會兒,兩個服務生端著餐盤過來,一碟又一碟的小食很快擺滿整張桌麵。

陳暮歪著腦袋靠近身側人:“顧時屹,你會不會有點太浪費了。”

這叫隨便點?怕不是把能吃的各來了一份吧。

燙人的氣息在話音落下後落在她耳廓上,聽見他說:“總不好叫我們陳大歌手因為不合口味再繼續餓著。”

陳暮保持靠近的姿勢沒動,收了笑,歎口氣,繼續說:“我小時候家裏條件不好,吃了上頓沒下頓,現在是寬裕了點,但還是看不得浪費糧食。”

她眼神掃一圈桌麵上擺的滿滿當當的碟子,側過臉,無辜地聳聳肩,像是在控訴:你這樣,讓我很為難。

原本今晚這一趟,顧時屹是單純想感謝小姑娘無形中幫了他的忙,可到這會兒,他是真的對她生出了幾分興趣,她鮮活、有趣,和他以往見過的女孩都不一樣。

顧時屹半晌不語,就這麽看著她。

陳暮被他意味不明的眼神盯得有點不自在,正欲坐直身,顧時屹抬手,揉了下她的發頂,“吃吧,有我在,一點都不會浪費。”

拿在手中的叉子毫無預兆的碰在碟子邊緣,發出一串叮叮聲,掩在那聲響下的,是她比平時快了幾拍的心跳聲,也是那一刻,陳暮感受到久違的心動。

一頓飯吃的悄無聲息,當地的小酒吧,售賣的小食很多並不合她口味,於是那些她隻嚐了一口的碟子會被顧時屹貼心的端開,取而代之的,是放在遠處她還沒嚐過的。

忽的,陳暮被身後的一陣說話聲吸引,講西語的中年女聲神神叨叨,還有一男一女的英文聊天聲,她側頭看過去,原來是一位穿著古怪的女人在給兩人看手相。

許是由於她目光的停留,顧時屹停下手上動作,跟著望過去,陳暮低聲說:“她穿的好奇怪,像電影裏的神婆,看著很厲害的那種。”

顧時屹學著她的模樣,也壓低了聲音說話:“你信這些?”

陳暮輕輕搖了一下頭:“我不信,但小時候爸爸告訴我,對神佛這些,就算不信,也該有敬畏之心。你呢?”

顧時屹:“我也不信,但家裏長輩都是虔誠的佛教徒。”

陳暮想象著顧時屹自小跟隨長輩禮佛的畫麵,又想起,小時候她跟著爸爸也沒少往寺廟跑,以她倆的有緣程度,保不齊過去什麽時候還見過呢。

佛家本就講緣,有道是前世五百次回眸,才換來今生的一次擦肩而過。

她倆短短一周,擦肩而過四五回,前世的回眸次數,怕不是脖子都要扭斷了吧。

陳暮因心中所想兀自笑出聲來,顧時屹沒好氣地提醒她:“敬畏。”

陳暮收了笑,嘟囔說:“我不是在笑她。”

“那跟我說說你這小腦袋瓜裏在想什麽,叫我跟著一起開心一下。”

言畢,兩人極有默契的同時轉回身,陳暮端起杯子抿了口,正打算講出心中所想,方才還站在那兩位年輕人身前的神婆,不知什麽時候動身走到了她倆麵前,不由分說拉住陳暮的手就開始給她看手相。

神婆講西語,語速也很快,陳暮努力豎起耳朵,想依靠自己那淺薄的西語詞匯儲備,辨清她在講什麽。

那神婆用平緩的語調對陳暮說:“你來這邊旅行,對這裏並不熟悉。”

她與陳暮對視一秒,女孩眼神中隻有懵懂,沒有得到陳暮的回答,她神色如常,繼續說:“你喜歡冒險,對所有新奇的事物都有興趣。”

她粗糙的手指在陳暮手心中劃過,語調也跟著沉了幾分:“你的親情愛情之路都很坎坷,你得接受人生的不完美,才能過得開心一點。”

陳暮眨著眼睛看向顧時屹,眼神裏閃爍著求知和請教,她想知道,這神婆對著她講了這麽一大串是在說什麽。

不等顧時屹開口,那神婆又拉住顧時屹的手,隻看了一眼,說:“你很好,不過有些東西,你還要學習。”

原本在神婆對陳暮講出後半段話時,他的臉色便沉了下去,想製止,又瞧見陳暮一臉好奇的望著那神婆神神叨叨的模樣,他發覺她並不精通西語,便歇了心思,再之後,那神婆的動作太突然,拉住他也不知道看清沒,就對他說了這麽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到這會兒,神婆手一攤,對他倆說:“好了,一人100美金,祝你們接下來的旅途愉快。”

顧時屹徹底氣笑了,這算詐騙了吧,也是新鮮,人生頭一回的經曆。

陳暮也看明白了神婆的手勢,是在管她們要錢,她朝顧時屹眨眼睛:“我下車的時候隻拿了手機,包忘在你車上了。”

顧時屹玩味的笑:“我口袋裏的現金,剛才買這一桌吃的,也花完了。”

陳暮瞪大眼睛:“那怎麽辦,我們都沒有錢。”

顧時屹微微偏頭,望了眼身後的路,隨即牽住她垂在身側的手,不以為意地說:“跑唄。”

於是倆人就這麽在深夜的小鎮上奔跑起來。

起身,加速,動作一氣嗬成。

陳暮發覺顧時屹帶著她逃跑的模樣真是嫻熟,以至於當倆人終於站定,陳暮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是:“顧時屹,你別是個慣犯吧。”

顧時屹鬆開兩人握在一起的手,揉了下她的發頂,故作凶狠的嗯了聲:“職業坑蒙拐騙你這樣沒心眼的小姑娘,怕不怕?”

陳暮噗嗤笑出聲來,和他的相處無疑是愉快的,回想她們的每一次碰麵,她這懷疑,太沒道理了些。

須臾,像是想到什麽,她略帶遺憾的感歎:“我還真挺好奇剛剛那神婆對我說的一長串話是什麽意思呢。”

顧時屹理了下領口,懶懶淡淡地說:“江湖騙子罷了,管她說什麽。”

陳暮:“但她說的時候挺正經的,眼神也很堅定,不像是在說假話。”

“那你覺得她說的那些話值200美金嗎?”

陳暮驚呼:“她要這麽多?”

當時她努力在回憶神婆講的話,有幾個單詞的意思她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就沒留意身邊動靜了。

她猛搖頭,下一秒,支著下巴更好奇了:“你這麽說我更想知道她說了什麽,才敢問我們要這麽多的。”

顧時屹點了下陳暮的腦門:“傻姑娘。”

陳暮努努嘴,不開心明晃晃的寫在臉上。

見狀,顧時屹輕笑了聲,而後便聽見他說:“怕了你了,她告訴你,你來這邊旅行,對這邊不熟悉,喜歡冒險,對所有新奇的東西都有興趣。”

陳暮喜出望外:“講得很準確嘛。”

片刻,她又作疑惑狀:“你是不是在騙我,她說了好長,可你隻有這簡短幾句。”

顧時屹瞥她一眼,不疾不徐道:“急什麽,後麵還沒說完,她還說,你會事業有成,愛情順利,學業進步,會有很長很好的一生。”

陳暮笑得更開懷了,她眉梢一挑,又問:“那她跟你說的是什麽?”

“想知道?”

“嗯。”

顧時屹邁步往前走,他已經能想象到把那話告訴她後這姑娘笑彎眼的模樣了。

陳暮從後麵兩步跑過來,追問道:“說的什麽呀,你告訴我唄。”

對上她晶晶亮亮的眼眸,顧時屹想,能叫她保持這般開心,被笑話會兒,也沒什麽的,“她說我很好,就是有些東西還需要學習。”

陳暮不解:“需要學習什麽?”

顧時屹說:“沒頭沒尾的一句話,我哪兒知道。”

陳暮一步跳到顧時屹麵前,昂著腦袋打量他:“你真沒現金了,還是因為她說了你不愛聽的話,才帶我逃跑的?”

顧時屹好整以暇回望她,片刻,他說:“因為她說了我不愛聽的話,別看我虛長你幾歲,其實我肚量可小了,隻愛聽漂亮話。”

陳暮被他一本正經的語氣逗笑,哪有人這麽講自己的,外表看起來頂成熟一人,還有這樣幼稚又可愛的一麵,莫名有點反差萌是怎麽回事,“怎麽還有人自己講自己壞話?”

顧時屹坦然答:“正視自己,這很重要。”

陳暮跟著重複:“正視自己。”

答得真好。

她停頓幾秒,抿著唇,像是在思索什麽很艱難的決定。

一分鍾後,陳暮垂在身側的手攥起來,她說:“顧時屹,你低頭,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好不好。”

顧時屹稍稍傾身,低頭朝她靠過來,擺出一副聆聽姿態:“什麽?”

陳暮彎起眼角,屏住呼吸,就這樣出其不意地親了上去。

藏在這親吻下的秘密是:顧時屹,我聽懂了坎坷和不完美這兩個詞,但被你帶著跑了這麽一段,又講了那樣截然相反的一段話哄我開心,我就繼續裝作沒聽懂吧。

你說要正視自己,我覺得你講的很對,此刻我的內心告訴我,我想親吻近在咫尺的你,情難自抑的衝動好難克製。

這吻由陳暮開始,卻在開始後轉瞬脫離陳暮的掌控,兩人的氣息很快交纏在一起,他們唇齒相貼,呼吸交融,吻,一點點加深。

顧時屹隻覺得,一向沉穩克製的自己,仿佛隨時有可能失控。

夜色撩人心弦,懷裏的姑娘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