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臨城,川禾生物,頂層辦公室。

陽光透過落地窗斜灑進來,本是一個溫暖的冬日午後,辦公室裏卻充斥著駭人的低氣壓,顧時屹長腿交疊靠坐在椅背上,麵前透亮的桌麵上,映照著一個惴惴不安的低頭身影。

冉德明小心翼翼的開口:“顧總,這次能想到的辦法都用上了,但他們油鹽不進,刻板印象太嚴重,覺得我們的技術不成熟,說什麽都不肯合作。”

顧時屹大拇指撚在太陽穴上,冷著聲重複:“能想到的辦法都用上了?”

冉德明沒什麽底氣的回了個是,一不小心對上顧時屹投過來的冰涼視線,立馬又改口:“吉桑爾研究所那邊,的確是能想到的辦法都用上了,他們更傾向於和英國萊因斯頓研究所合作,但我打聽到吉桑爾研究所最大的投資人是位華裔老太太,也許可以從她入手。”

瞧見顧時屹麵上稍顯霽色,冉德明語速不自覺加快:“隻是這位老太太目前並不在美,前兩天才打聽到她的行蹤。”

顧時屹聞言抬了抬眼,示意冉德明繼續說下去。

“老太太的丈夫前年冬天去世後,每到冬季,她都會一個人旅行,重走她們倆之前走過的地方,今年去了阿根廷,但我隻查到了她入境的信息,具體去了哪裏還沒查到。 ”

聽到阿根廷三個字,顧時屹像是突然想到什麽,起身走至落地窗前。

吉桑爾研究所即將啟動的基因組計劃在全球範圍內招募合作夥伴,他有意參與其中,該項目投資大,回報周期長,董事會不看好,幾番阻撓,是以他隻能派冉德明去洽談合作相關。

吉桑爾是塊難啃的骨頭,如今連他手下最有能力的冉德明也拿不下,他望了眼窗外高聳林立的辦公樓,須臾,沉聲道:“去訂一張最早到烏斯懷亞的航班,老太太的行蹤可以往南極各大郵輪公司上查查看,航班落地前,我要知道確切信息。”

冉德明在顧時屹沉默的這段時間裏,額上汗都快要落下來,此番行程,他用了近半個月,卻一無所獲,出發前自己立下的軍令狀言猶在耳,他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此刻聽到顧時屹的話後,他懸了好半天的心才一點點放下,有了進一步指令,至少說明,自己這一趟,還不算一無所獲。

*****

南美,烏斯懷亞,時間接近夜半十一點鍾,天際依舊明亮。

陳暮雙手撐在副駕駛的儲物格上,眼神一瞬不瞬的盯著窗外景色看。

眼前是排列整齊的漂亮民居,五彩斑斕的矮樓房,讓她心情也不自覺雀躍起來。

遠望,是綿延起伏、終年不化的白色雪山。

這是全世界最南端的城市,位於阿根廷南部的大火地島上,她搭乘了二十四個小時航班到達的目的地。

隻是看著眼前的美景,身體裏半小時前還在叫囂的勞累因子也頃刻間消散殆盡,心裏想,就算是再多坐十個小時,也很值得。

陳暮托著腦袋轉向駕駛位,笑盈盈道:“欣姐,一會兒到了住處之後,我能一個人出來逛逛嗎?”

何欣迅速瞥一眼一臉期待的陳暮,笑著說:“有這麽好看嗎,看了一路還看不夠?”

陳暮很鄭重地點了一下頭:“還記得中學的時候上地理課,老師講,如果從我們的腳下挖穿地球,出口就是這裏,那是我第一次聽到烏斯懷亞這個名字,沒想到有一天,我會站在這裏,這種感覺太神奇了,我不知道要怎麽和你講。”

何欣:“你們中學地理老師還挺有趣的,要是我們老師和你們老師一樣,估計我也能像你一樣從小是個學霸了。”

“欣姐,又打趣我。”

“好,不打趣你。”何欣笑應著,“不過你這麽一說,我倒是也想起來一件趣事。”

陳暮問:“什麽?”

何欣說:“大學的時候,有次我們宿舍的姑娘晚上一起逃寢去看電影,四個人擠在錄像廳很小的包房裏,電影叫《春光乍泄》,主角是一對同性戀人。”

講到這裏,趁著汽車拐彎的功夫,何欣與陳暮短暫對視一秒,像是試探她對這個話題的接受度。

陳暮彎彎唇:“這部電影很有名,王家衛靠它拿了戛納最佳導演獎,是戛納影史上第一位拿獎的華人導演,不過我還沒看過這部,我很喜歡他的《重慶森林》。”

聽此,何欣放下心來,繼續往下說:“電影的最後,張震自己來到這座至南小城,在世界盡頭的燈塔說了一段話。”

“1997年一月,我終於來到世界的盡頭,這裏是美洲大陸南麵的最後一個燈塔,再過去就是南極,突然之間我很想回家,我答應過阿輝把他的不開心留在這裏。”

講完這段話,何欣歎了口氣,緩了好幾秒,才繼續說:“然後他結束烏斯懷亞之旅,獨自回家,電影是悲劇,我們四個女孩抱在一起哭的稀裏嘩啦。”

“第二天我們上課間隙還在討論這個電影,她們約定說等以後工作賺錢了,有機會一定要來這裏看看,我從小家裏條件不算好,出國這種事兒,連想都不敢想,但沒想到這麽幾年過去了,我竟然因為工作,每年都會來到這裏,人生真奇妙。”

陳暮安靜聆聽完何欣這一大段話,忍不住跟著感慨了一句:“人生真奇妙。”

感慨完,她決心今晚就去看看這部鼎鼎有名的電影。

瞧著陳暮一臉決然的表情,何欣問:“在想什麽?”

陳暮:“在想,我今晚一定會亢奮的睡不著,等我逛完回去,也要看看這部電影。”

何欣踩下刹車,車子穩穩停下,“看電影可以,但逛小鎮今晚真不行,還沒來得及跟你說,我在這邊沒有住酒店,在朋友家裏住,他們聽說我有朋友來,給你準備了歡迎派對,盛情難卻,我推不掉。”

小城市的交通燈等待時間短,說話間,交通燈已經由紅轉綠,汽車再次啟動。

陳暮低頭掃一圈身上的棉服,棉服裏麵,套的是寬鬆的加棉衛衣,當下雖然是南美洲的夏季,氣溫卻和北半球的冬季無異,她坐正身:“欣姐,有派對你不早說,好歹給我個機會打扮一下呀。”

何欣笑嘻嘻:“我故意的,陳暮,你夠天生麗質了,再打扮一下,我這個她們口中最美的東方姑娘的名號就要不保了。”

陳暮莞爾:“那欣姐,要不你靠邊停一下,我扮醜也很在行,叫我給你最美東方姑娘的名號再添塊磚加片瓦?”

何欣聽言,往右打了下方向盤,作勢要停車:“那我先謝謝你?”

倆人對視一眼,各自笑起來。

接下來的路程,何欣大致和陳暮介紹了一下住家的情況。

房主是位老奶奶,兒子兒媳在鄰國智利工作,孫子在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讀大學,最近碰巧趕上聖誕假期,帶著女朋友歸家看望奶奶,給陳暮開歡迎派對的事兒,就是他倆提議的。

陳暮在心裏默默記下三人的基本信息,也沒忘了問一句:“奶奶是講西語嗎?”

阿根廷的官方語言是西班牙語,她來之前雖然有自學過一些常用語,但還完全不到能和人正常交流的水平,她擔心和奶奶會存在交流障礙。

何欣誒呦一聲,補充道:“正想跟你說,奶奶是講西語,但多少也能聽得懂些英文,她孫子和他女朋友,英文交流都沒問題的。”

陳暮點頭應著,同時暗自思考:行李箱裏有沒有什麽可以作為見麵禮物送出去的東西。

結論是沒有。

何欣告知的突然,一點沒給她準備的時間,她在心裏記下這事,計劃之後找時間補上。

......

......

車子停穩在一幢木結構的民居前時,陳暮的視線首先被房前盛放的彩虹花海吸引。

一叢叢色澤各異的花朵爭相鬥豔,像是在用自己的盛放和世界證明,雖然當下氣候並不好,但卻是實打實的夏季。

何欣打開後備箱,幫陳暮拿出行李,陳暮想接過去,何欣不肯,她一早瞧見陳暮的目光在花海上久久停留,先行問道:“認識這是什麽花嗎?”

陳暮又往花海上看過去一眼,搖搖頭。

何欣引著她往門前走,“花名咱們中國孩子都知道,隻是大多數人沒見過這花。”

這麽聽著,陳暮愈發好奇這是什麽花,何欣也沒吊著她,聲音輕柔的唱起了歌。

/夜夜想起媽媽的話

/閃閃的淚光魯冰花

簡短兩句,歌聲驟停。

陳暮驚喜地挑起眼角:“這是魯冰花?”

何欣笑意淺淺,嗯了聲:“烏斯懷亞遍地都是魯冰花,喜歡這花的話接下來有得看了。”

聽此,陳暮依依不舍的從花海上收回目光。魯冰花的旋律她從小就喜歡,但長這麽大,卻真的是頭一回親眼見到這花。

她淡淡笑著,站定在何欣身側。

門很快從內打開,來開門的是住家奶奶的孫子和他女朋友。

“你好,我是Dylan,這是我女朋友Abby,歡迎你來到烏斯懷亞。”

他說話的語氣熟稔又親切,陳暮彎起眼眸,回應他的友好:“你們好,我是Moira,很高興見到你們,也謝謝你們的welcome party。”

Abby在她話音落下後給她了一個大大的擁抱,站直身,她目光殷切的盯著陳暮看:“Moira,也許有點冒昧,但我們需要你的幫忙。”

陳暮神情微怔,腦袋雲裏霧裏,搞不清當前狀況,她疑惑地看向何欣,何欣朝她聳聳肩,表示愛莫能助,她出發接人前,可沒聽說還有這一出。

Abby繼續說:“親愛的是這樣,就在剛才,我們接到了酒店經理的電話,說我們的樂隊有機會去她們的末日派對演出,報名時告訴我們兩天前出結果,我們沒有收到,主唱他昨天返程回家了,但這個機會很不容易,洛斯卡沃斯度假酒店,這城市最老牌的五星酒店,報酬很豐厚的,我記得Ella介紹你時有講過你在學校也和朋友組過樂隊,所以,可以加入我們嗎?”

陳暮對上Abby亮閃閃的眼睛,根本說不出拒絕的話,且不說她接下來要和她倆住在同一屋簷下,老話說得好,吃人嘴短拿人手軟。

另一方麵,她本人對此也有極大的興趣,在異國他鄉進行樂隊演出,絕對是一件很多年後回想起來,都會覺得很酷的事情。

陳暮沒一秒猶豫的應下:“好啊,不過演出是什麽時候,我們還有時間排練嗎?”

眼前兩人齊齊發出“Yes”的歡呼聲。

Abby:“後天晚上演出,接下來兩天如果你沒有什麽別的事的話……”

陳暮快速回想了一下自己的安排,接下來兩天原本計劃在這座城市自己逛逛再去郵輪公司參加麵試的,她說:“沒什麽事,可以都用來排練。”

身後,住家奶奶遠遠聽著孫子的歡呼聲,便知道麻煩解決了,她適時開口,喊仍站在房門口的幾人進屋用餐。

往餐桌旁移動的過程中,陳暮沒來由的想起那天在糖水鋪的胡扯。

“末日當天,開著衝鋒艇逃亡到世界盡頭,做最後的掙紮,是不是聽起來還挺酷的。”

男人姿態閑散的靠坐在椅背上,眉梢微挑,預定同她一起來場末日逃亡。

她抿抿唇,想,那天的話也不能全然算是胡扯,末日這天,她的確在世界盡頭,倒是他,輕描淡寫講著不切實際的約定。

隨口說的玩笑話,他事後肯定忘得一幹二淨。

記下這話的,好像隻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