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換眼手術

下墜。

下墜。

無止境的下墜。

當薑也以為這場下墜永無盡頭,身子忽然落入一個平麵。平麵有彈性,完全兜住了他,盡管如此,他的後背仍然劇痛無比,於此同時左腰好像被什麽尖利的東西穿透了,疼得他半邊身子立刻麻了,動都動不了。上次被靳非澤打中好像就是左腰,他的腰子真是多災多難。

他嚐試著摸索四周,身下好像是一張大網,不知道誰在這裏懸了張繩網。周遭一片漆黑,他探出手去摸,摸到許多麵有大洞的腦袋。那些腦袋還在抖動,咯咯咯地咬著牙關。他迅速收回手,試圖移動,但隻要一動,腰側和後背就痛入骨髓。刺穿他腰部的好像是一截人骨,大概是別的無臉新娘摔下來斷裂的骨頭。

腦子越來越暈,是失血休克的前兆。他在這裏呼救,靳非澤會聽得見嗎?

他張了張嘴,試圖喊靳非澤的名字,開口卻蚊子嗡嗡一般,聲音微弱到連自己也聽不清楚。視野一片漆黑,意識迷離間,他模模糊糊地感覺到背後有誰注視著他。那目光若有實質,針一樣紮在他的後背。他身下是無底深洞,會是誰在那裏凝視他,是祂麽?

越來越暈了,在博愛病院被第三隻眼注視時的幻象再次在他眼前浮現,他的餘光看見許多漆黑的怪影,層層將他圍住。

祂伸出了手,似乎要觸碰他。

無法抑製的恐懼驀然在胸腑中升起,似有團團黑霧填壓在心頭。薑也感受到一種瘋狂的惡意,那是祂帶來的恐怖,超出他的所有認知,讓他渾身都在顫抖。他下意識想要逃離,可身體又僵如鐵石,無法自控。可在祂即將觸及他的刹那間,地底有一個呼喚響起,那巨大的黑影似乎身不由己,閃了閃就消失了。他忍不住側耳傾聽,試圖聽清楚那呼喚。

這一次,不是祂鸚鵡學舌般的怪異呐喊,而是一個熟悉的聲音,自那無底洞中縹緲地傳來——

“小也……”

他驀然睜大眼,意識頃刻間回籠。

那是江燃的聲音。

他不顧身體的疼痛,側耳仔細聽。沒錯,那是江燃的聲音!江燃在下麵嗎?他要對他說什麽?呼喚如風一般縹緲,薑也聽不清了,可是腦子裏自然而然多了一些認知——必須保持清醒,必須保持理智,隻有這樣才能不被祂吞沒。

他深呼吸,艱難地轉動大腦,不讓自己昏過去。腦子亂亂糟糟的,他竭盡全力去思考,回憶媽媽,回憶靳非澤,還有那些莫名其妙出現在他腦海的,不屬於他的江燃記憶。

江燃,你還活著嗎,我的命運又是什麽?

失血太多,要撐不住了……他的意識又開始模糊……

“岑哥,好像兜到一個活人!”耳畔響起聲音。

漆黑的視野裏亮起許多手電筒,有一束光徑直照在他臉上。

是誰?

“是他!是他!岑哥,我們碰巧抓到薑也了!”

現場一片嘈雜。身下的繩網在晃動,有人摸著網過來了。

一個熟悉的男聲在遠處響起:“咦,是江先生。我們真是有緣,在這兒兜新娘,想不到兜到了你。”他又問,“新娘抓到多少了?”

“二十個。”

薑也幾乎鏽住的大腦艱難地轉了轉,那聲音好像是岑尹。糟了,落到神夢結社手裏了。

“夠了,”岑尹道,“把江先生帶回去,其餘新娘活體標本裝箱帶走,即刻剪斷繩網秘密撤退,別讓學院那些人發現。”

迷蒙中,有人拍了拍他的臉。

他聽見岑尹充滿笑意的聲音,“江先生,安心睡吧,我不會讓你死的。”

***

“生命體征平穩,沒有生命危險。”

“失血過多,建立靜脈通道,去血庫配血。”

呼吸麵罩蓋在臉上,薑也迷迷糊糊地聽見自己的咻咻呼吸。身邊好像圍了很多人,都穿著白大褂,戴口罩。看不清麵容,所有人的五官都是模糊的一片。有人在給他量體溫,還有人在給他縫針。他滿心疑惑,這是哪裏,他們是誰?

“什麽時候可以進行手術?”

手術?什麽手術?

“現在不行,病人脫水嚴重,要補液。手術之前,還要檢查他的基因序列。”

“靳非灝很不穩定,第三隻眼已經在他的體內生成,看守人員換了三波了,每一波的精神都完全崩潰。岑哥下了命令,手術必須盡快進行。”

……

薑也的腦袋劇痛無比,好像有把電鑽在腦袋裏突突地鑽。迷蒙之中他睜開眼,玻璃牆的對麵有個背對他而坐的胖碩人影。是誰?他眯起眼睛,用力去看。那人影像一座肉山,垂著頭,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

這背影有點熟悉,好像是薑也認識的人。

是誰?薑也有點想不起來了。

人影一點一點扭過頭,那疊滿肥肉的脖子像一圈軟管,隨著那人轉頭的動作而微微顫抖。薑也本能地感受到危險,視野如此迷蒙模糊,可他似乎還是能看得清對方肥白的側臉。一寸,又一寸……那人完全轉過頭來了。

是靳非灝,他在哭泣。

“薑也,是你嗎?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靳非灝……”薑也躺在病**,試圖坐起身,剛起來片刻,又脫力地摔了回去。

“對不起,”靳非灝哭著說,“我不是故意害李妙妙的,是媽媽逼我,她說我不幹,就會變成凶祟,被送進禁區去。”

薑也擰眉,“你……”

靳非灝自顧自地說:“我越來越胖了,你敢信嗎,我現在有三百斤了。我肯定快死了,我總是能聽到奇怪的聲音,在我的身體裏,就在我的身體裏!”

三百斤……薑也迷迷糊糊地想,這是多少個靳非澤?

“薑也,你知不知道他們要對你幹什麽?”

薑也猛地想起昏迷時聽見的話,啞聲道:“手術……什麽手術……”

“你看我的額頭。”靳非灝指了指自己的額心。

薑也仔細看過去,那裏多了個碩大的膿包,還在一顫一顫地收縮聳動著,看起來十分惡心。

“你看那邊,”靳非灝又指了指玻璃牆的另外一麵,“施阿姨的屍體在那裏。”

薑也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玻璃牆外豎著許多類似於白銀實驗室的收容罐,有臉龐是個黑洞的無臉新娘,還有施阿姨完全發黑的枯瘦屍體。施阿姨頭上的膿包不見了,連帶著消失的還有她腦袋的上半部分。

“我看到他們把施阿姨的眼睛植入一個男人的身體,那個男的沒過多久就瘋了。我聽他們說,他們要把我的眼睛換給你。他們說,你是江燃,是神選中的人,隻有你有資格迎接神的降臨。”

“什麽……意思……”薑也聽不懂。

“我也不知道,”靳非灝流著淚說,“薑也,變成凶祟還有意識嗎?我會變成我哥那樣,還是施阿姨那樣?你快好起來,在他們做手術之前好起來,你要殺了我,然後快點逃走。”

靳非灝碎碎念叨著:“我要保持意識,我不能變成那樣。救救我,薑也,求你救救我。”他的兩隻眼睛開始控製不住地顫抖,分別往兩邊歪斜,“救救我啊,為什麽是我?媽媽,你為什麽這麽對我?”

薑也痛苦地閉上眼,沒錯,靳非灝說的沒錯,他要逃跑才行。可是身體太虛弱了,神夢結社那幫人肯定給他注射了鎮靜劑,他全身都沒有力氣。他用盡全力從**翻下去,蠕動身體靠近病房白色的出口。手背上的針沒有拔,隨著他翻下來的動作,輸液吊杆傾倒在地,不小心碰到了邊上的操作台。薑也聽見什麽東西嘟嘟響了兩聲,他的病房和靳非灝房間直接的透明玻璃忽然徐徐下降。

靳非灝的聲音卡殼了一瞬,兩隻亂轉的眼睛定在了那撤入地麵的玻璃上。

“救救我……薑也……”

他沙啞地呼喚著,同時兩手兩腳並用,一坨雪白肉蟲似的朝薑也爬過來。這時薑也才發現,他沒穿衣服,赤身**,大概是太胖了,沒有適合他的衣服穿,那渾身的白肉顫抖如波浪,簡直如怪物一般恐怖。

薑也心懸到了嗓子眼,眼看他朝自己爬過來了,加快速度向出口蠕動。鎮靜藥的作用仍在發揮,手腳酥麻不聽使喚,他想盡辦法、用盡全力讓自己動起來。這一刻,身體各部位就像失靈的機械零件,他的大腦瘋狂運作,可身體就是不聽話。

“薑也……救救我……”

靳非灝的聲音越來越近了,薑也也爬到了出口。

薑也卯足勁兒坐起來,用腦袋去砸開關按鍵。

“薑也……”

自動門開了,薑也滿懷希望地蠕動身體擠出去,卻對上一雙黑色皮靴。

他抬起眼,岑尹彎著腰,笑吟吟的眼睛注視著他。

“看來你恢複得不錯。”

岑尹身後的雇傭兵開始向靳非灝射擊,水銀子彈打入他厚重的身體,他痛苦地嚎叫,朝房間另一邊滾動。

“手術可以開始了,”岑尹說,“叫醫生過來。”

幾個雇傭兵把薑也拖上移動病床,薑也不停掙紮,他們給他紮上束縛帶。另有幾個雇傭兵湧入病房,把靳非灝射成了一團蜂巢血肉。岑尹從走廊裏取出消防斧,走過去一斧子劈在靳非灝的肉顫顫的脖子上。連劈好幾下,岑尹渾身濺滿鮮血,靳非灝碩大的頭顱與肢體分離,頹然滾在地上,兩眼還在那亂轉。

他死死盯著病**的薑也,口中竟仍在念叨:“薑也……救我……”

岑尹把那頭提起來,推著薑也的病床,前往走廊盡頭的手術室。薑也預感到滔天的危險,渾身毛發盡聳。身穿白大褂的醫生和護士早已在手術室準備好,無影燈打開,薑也被送到燈光之下。

“你們要幹什麽……”

他被綁得死死的,連腦袋也被鐵鉗固定住,完全動彈不得。靳非灝的碩大頭顱被放上無菌鐵架台,薑也看見戴著特殊視鏡的主刀醫生將手術刀切入頭顱的膿包,鮮血迸濺,靳非灝在慘叫,鬼哭狼嚎,而那醫生麵不改色。視鏡幫助醫生調整視野,形成馬賽克遮蓋第三隻眼。在醫生的視角下,他把一團圓形的馬賽克取了出來。

“江先生,”岑尹抹了把臉上的血,笑容燦爛依舊,“請保持冷靜,想象藍天大海,放輕鬆。一會兒我們要取出你的左眼,再把神的眼睛植入你的眼眶。放心,不會有事的,你的基因序列和太歲的序列完美匹配,這次實驗一定可以成功。”

薑也不可置信,“你們瘋了。”

“哎呀,我還以為你會嚇到尿失禁,”岑尹嘖嘖歎道,“你還挺冷靜的。”

薑也冷冷盯著他,一字一句道:“要殺要剮,給個痛快。”

岑尹笑著說:“說什麽呢,費盡心思把你救回來,怎麽可能要你的命?我們一直在尋找降神的辦法。你覲見過神,神借著人的軀體喊出過你的名字。可想而知,在神那裏,你和我們是不一樣的。相信你自己,你一定可以把神帶到我們眼前。”

“岑哥,”醫生把第三隻眼放進密封儀器,“一切準備就緒。”

“江先生,還有最後一件事要告訴您,”岑尹說,“第三隻眼比較喜歡活人,細胞越活躍,它的適應性越高。為了保證第三隻眼的存活度,我們必須讓您在清醒的狀態下接受手術。”

“首先取出左眼。”醫生沒有感情的聲音響起。

清醒?不打麻藥麽?還沒來得及詢問,薑也聽見耳側的儀器發出細密的運轉聲,銀白色的操縱杆來到他眼前,機械手臂強行翻開他的左眼眼皮。眼睛上方懸停著一個鑲嵌著鐵鉗的機械臂,形狀很像縮小版的抓娃娃機裏的機械抓手。它在薑也頭頂旋轉著,調整角度,然後固定在薑也眼睛正上方。薑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眼皮被扒得生疼,手術還沒有開始,眼底似乎就已經疼痛無比,血絲像蟲子一樣爬滿眼珠。

被植入第三隻眼,他會怎麽樣?他會變成靳非灝和施阿姨那樣的怪物嗎?

薑也心中充滿恐慌。

來不及了,這次沒人可以救他。

靳非澤……媽媽……妙妙……心裏閃現無數人名,像轉輪那樣飛速滾動著。他在腦中大喊:江燃,江燃,你在哪裏!冷靜像玻璃那樣崩然破碎,無助的恐懼將他淹沒,他像溺水的孩子,幾乎窒息。

機械鐵鉗離他的眼球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他的眼珠與那冰涼的鉗子相遇,一瞬間涼意觸及全身,劇痛滾滾襲來,他渾身**,忍不住大聲慘叫。痛,無止境的痛。全身好像隻剩下這一種感覺。眼前被血色和黑暗浸染,世界一片血紅,似乎一切都開始顯現出它血淋淋的真實麵目。

眼眶空了,左邊的視野窄了一些,就好像世界坍塌了一角。

他看見自己的眼球被鉗子抓住,懸在半空,仿佛在與他自己對視。

“現在開始植入第三隻眼。”醫生道。

劇痛襲來,終於,他的世界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