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割斷繩子

“要跟著走嗎?”張嶷問。

薑也擰眉沉思。目前為止,這個很多年前來到此地的人士不僅留下了警告訊息,還留下了指向未知的箭頭。箭頭的作用大概率和薑也靳非澤做標記的目的相同——為了標明自己行進的路徑,以免迷路。他的訊息已經被證明是值得信賴的,跟著箭頭走的問題應該也不大。

唯一的風險是萬一這人沒能走出去,困死在這地底某處,他們將會浪費時間走一條無用的死路。不過,眼下拿到了神夢結社的食物和水,他們的情況比之前好不少,省著點吃活一個禮拜不成問題,可以花時間試錯。

“跟著試試。”薑也決定。

眾人立刻收拾東西,把食物、水還有槍械放進神夢結社落下的防水包。

“要不要帶上這位大哥?”張嶷抬抬下巴,指了指李亦安。

李亦安雙腿都被靳非澤紮傷了,帶著他行動很不方便。薑也是好人,但不是爛好人。薑也看了看李妙妙,她溜圓的眼眶紅紅的,一臉茫然。讓李妙妙做決定很難,她現在這個智商,估計也搞不清楚狀況。但是,薑也還是想要尊重她的意見。

“妙妙,你想帶上他嗎?”

李妙妙眨巴著漆黑的眼眸,露出一星迷茫。現在她思考不了太複雜的問題,腦袋會宕機,然後一片空白。這個人真的還是從前的爸爸麽?她看了看地上瘋癲的男人,又看了看薑也。薑也脖頸子上還留著鮮紅的血痕,剛剛李亦安的刀差點就紮進他脖子裏。那血痕像一根刺,刺痛她的眼眸。

李妙妙紅著眼眶,用力說道:“哥哥,決定!”

薑也摸了摸她腦袋瓜,說:“那就不帶。”

他留了罐頭和水在李亦安身邊,所有人整裝,爬往箭頭指示的叉洞。

每隔兩百米,箭頭就會再出現一次。他們沿著箭頭指示的方向前進,在深不可測的縫隙裏穿行。張嶷一開始還叭叭不停,試圖炒熱氣氛,結果隊伍裏一個悶葫蘆,一個話都說不明白的結巴,靳非澤又不怎麽搭理他。到後麵,張嶷也說不出什麽了。幾個人沉默地爬行在地底,一旦靳非澤聽見前麵有聲音,幾人就立時保持靜止,等待那些無臉新娘從他們附近的洞穴爬行而過。

走了三個小時左右,一路都未曾見到壁畫,這說明熒光箭頭標識的路線是正確的,隻是不知是否通往出口。四人輪流站崗,其他人睡覺。大家用充電寶給手機充電,吃了幹糧喝了水,繼續前行。走到後麵,充電寶和手機都沒電了,陳嘉的手表不知道為什麽也停止了運轉。張嶷說下麵可能有個強磁場,影響了手表。有磁場的地方一般意味著鬼怪,他們的行動又更小心了一些。不知走了多久,他們通過一條箭頭指向的逼仄隧道,發現前方有個月牙形的裂口。

裂口似一隻倒垂的眯起來的眼睛,薑也摸了摸邊緣,感覺像是人用工具鑿出來的。薑也往邊上摸探,在岩壁底下找到一個陳舊的背包。背包是純黑色,落滿了灰,旁邊放一把手臂長短的十字鎬,應該就是那個留下記號的人放在這裏的。

裂口上方有一個箭頭,底下還寫了幾個小字——

“終處已至。”

“這裏就是終處有神的‘終處’?”張嶷摸不著頭腦,“神呢,沒看著啊……”

薑也小心翼翼把頭探出裂口,強光手電往下麵照。隻見下方是深不見底的黑暗,手電筒的光像落入大海的水滴,頃刻間就被濃稠的黑暗給吞沒了。薑也感到一股陰涼的冷氣從地底升上來,撲著他的臉頰,雞皮疙瘩自動豎起。他下意識覺得外麵的空間可能十分大,遠比一個溶洞要大得多。他丟了一顆石頭到外麵,許久都沒有聽見石頭落地的聲音。

簡直像另一個世界。薑也趴在裂口,似乎就趴在了宇宙的邊緣。

用強光手電照射裂口外麵的岩壁,沒有熒光箭頭。這裏就是箭頭指示的盡頭,他們已經到終點了。薑也把頭縮回來,又去翻那人留下來的包,看看有沒有什麽身份證件可以知道他是誰。包裏有好幾袋已經過期的壓縮餅幹和麵包、幾根熒光照明棒、一個手電、一本筆記本、一個沒電的小靈通,一台夜視儀還有一些岩釘。

張嶷擰了下包裏撿出來的手電,居然還能用。他把手電打開,丟下裂口,四人趴在邊上望著那自由落體的光,直至它消失在黑暗裏,依然沒有傳出半點聲響。

“這得有多深啊……”張嶷感歎。

李妙妙指了指下方,“繩子。”

眾人定睛一看,裂口下麵有塊凸起的岩石,上麵綁著根攀岩用的尼龍繩,下麵的岩壁還打著岩釘。薑也伸出手,拉了拉那繩子,是鬆的。

“留記號這人該不會爬到下麵去了吧?”張嶷說,“看樣子他好像沒上來啊。”

靳非澤和李妙妙一起爬出去探路,底下太深了,張嶷不放心,讓他們掛上尼龍繩。

薑也翻開筆記本,第一頁寫了密密麻麻許多名字——張懷民、聶子修、高儼……薑也一目十行往後看,目光忽然一滯,裏麵有個熟悉的名字:阿爾法。阿爾法後麵還有個括號,裏麵一筆一劃寫著“楚南星”。他重新翻回第一頁,一個名字一個名字數,數到最後一個,一共三百二十人。

難道這些就是那個老爺爺所說的被抹去的人?

那麽這本筆記本屬於誰?

不用尋找主人的姓名,薑也盯著這些字跡,慢慢認出來了。這分明是他自己的字跡,這世上唯有一個人有可能和他寫一樣的字,因為他是他的複製品,是他回歸的通道。

他是江燃。

上一個走到這裏的人,是江燃。

江燃為什麽要在這裏留言,他在對誰說話?這世界上已經沒有人記得他,又有誰會追隨他來到這裏?——等等,的確有兩個人還記得他——阿爾法和媽媽。他留言的對象,是阿爾法麽?

薑也又翻了一頁,白紙上工整地寫著一行字——

“我此去永無歸途,你自己保重。我知道你必定會阻止他,沒有用,他的命運和我一樣。JR”

薑也終於明白了,他在向阿爾法道別。

江燃說的“他”是誰?薑也心中有不祥的預感,似乎忽然預料到了什麽。這個“他”,說的是薑也麽?

“旁邊不止一個洞。”靳非澤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靳非澤攀在裂口附近,騰出一隻手打手電給他們示意,手電光斑在周圍的岩壁上滑過,停留的地方都是裂口孔洞。

薑也探出腦袋,道:“靳非澤,上一個到這裏的人是他。你看看他的繩子到哪裏?”

靳非澤看了他一眼,微笑著說:“寶寶,下次使喚我的時候,最好想想拿什麽回報我,等出去了我再問你要。”

“……”薑也說,“不要叫我寶寶。”

靳非澤往下爬,大家等了一段時間,見他帶著江燃的繩子爬上來。

“沒到底部,下麵還是很深。”他用濕巾擦了擦手,臉色陰鬱。

薑也把他的手抓過來,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周圍有他的痕跡嗎?”

他的臉色和緩了些,“沒有。”

“怎麽樣,接下來往哪走?”張嶷說,“反正不能往下走吧。那個人說終處有神,就咱這段時間的經曆,神不知道是啥玩意兒,沒準就不是個玩意兒。要不這回我們往箭頭的反方向走試試?”

薑也略一沉思,表示同意。江燃去找神了,他實在不願意步江燃的後塵。

他的目光掃向江燃留下的背包,記著大家名字的筆記本還在這裏,如果他是江燃,絕不可能把筆記本丟下,那麽就是說江燃從這裏下去以後,就再也沒有上來。

他死了麽?

薑也不再多想,把筆記本放進防水包。又在江燃包裏挑了挑,揀有用的東西收回來。

李妙妙喊他們,“月亮。”

“啥月亮?”張嶷問。

李妙妙指向頭頂,“月亮、出來、了。”

大家仰起頭往上看,隻見方才還黑壓壓的洞穴頂端確實多了個白燦燦的圓形物。

“那不是月亮。”薑也的眼睛驀然睜大。

“那是天亮了!”張嶷欣喜若狂,“這是個天坑啊,咱們順著往上爬,就能回到地麵!”

這運氣不可謂不好,他們剛剛打算走,外麵的天就亮了。要是天沒亮,或者他們早走一步,他們就白白錯過了這個出去的好時機,不知道又要在地洞裏兜兜轉轉多久。

眾人立刻收拾繩子和安全扣,薑也探出頭去目測了一下要攀爬的高度,起碼有一千米,他們的攀岩裝備其實不太夠,這一路必須小心謹慎。大家穿戴好安全帶,薑也打頭攀上岩壁,其次是李妙妙,然後是張嶷,靳非澤殿後。薑也一邊建立保護固定點,一邊向上攀。四個人上下連屬,彼此保持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有條不紊地行進。

向上爬了一百米,薑也咬著手電筒,找到一個合適的細小裂縫,塞入岩石塞,建立保護點。正要掛繩的時候,手電筒的光斑往邊上一晃,一張黑漆漆的怪臉忽然躍入視野。薑也心裏一涼,不動了。

那張怪臉離他很近,幾乎一伸脖子就能到他眼前。那是個無臉新娘,縮在岩壁的裂口裏,臉龐向下,好像正盯著他看。薑也的保護點還沒有建好,此刻懸在岩壁中央,憑著手腳固定自己,不上不下,很是尷尬。

無臉新娘一動不動,薑也也保持靜止,彼此僵持著。過了半晌,薑也慢慢發現,這新娘好像是睡著的狀態。薑也點了點頭,手電筒的光斑跟著上下晃動,新娘沒動。薑也緩緩鬆開一隻手,從口中取下手電筒,對著周圍一照。這一照,心髒立刻跌入冰窖,整個人從腳底心涼到頭發絲。岩壁上下有密密麻麻許多孔洞,幾乎每個孔洞都棲著一個無臉新娘。有些孔洞還懸著些動物骨頭,頭骨上黑黝黝的眼洞空空茫茫。

薑也終於明白江燃所說“新娘引路”是什麽意思。這些新娘宿在無底洞邊,她們捕獲到獵物,會把獵物帶到這裏。薑也一行人不知不覺爬到了無臉新娘的老巢,底下的張嶷見到薑也不斷晃動的手電筒光斑,往邊上一看,也心涼了。要不是繩子掛住了保護點,張嶷手腳發麻,立刻就能跌下去。

薑也用手電筒打摩斯密碼:保持安靜,繼續前進。

接下來,薑也放置岩石塞的動作輕了許多。岩石塞的作用是卡住岩壁裂隙,形成一個固定點,攀岩者通過繩子和固定點相連,這樣萬一發生意外手腳脫離岩壁,固定點就能掛住攀岩者。

現在周圍有無臉新娘,岩石塞卡進裂縫的時候會有聲音,他們必須盡可能快速且安靜地通過這片區域。薑也咬著牙,輕輕用岩石塞塞進裂縫,哢嗒一下,塞子卡住了岩壁。這聲音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他用餘光盯著旁邊的新娘,冷汗一滴滴地下。他們仿佛進入了一片雷區,稍有不慎,就會萬劫不複。

薑也的手比公雞下盤還穩,往上爬了幾十米,愣是沒出一點兒聲。下麵的人跟著他的路線行進,從無臉新娘的頭頂攀過,爬上上方的岩石。下一個無臉新娘棲身的孔洞距離比較遠,薑也正要鬆口氣,餘光忽然瞄到右上方一個裂口裏探出了一個腦袋。

那腦袋直勾勾地盯著薑也看,薑也把手電筒舉起來,發現對方是李亦安。

這家夥怎麽爬過來的?

不對,他看起來很不對勁。臉色慘白,嘴唇也沒有血色,一雙眼睛也是僵硬的。

“臥槽,是人是鬼?”張嶷要瘋了,低聲問,“他記恨我們,尋仇來了?”

薑也臉色發沉,道:“不知道。”

李亦安那模樣看起來即使不是鬼,離鬼也不遠了。

最底下的靳非澤臉色也凝重了起來,他掏出手槍,瞄準李亦安。

“別別別!”張嶷讓他冷靜,拚命反手往背包裏掏朱砂,但人附在岩壁上,取東西非常難。他小聲道:“小也,你還是童子身吧?脫褲子,用童子尿澆他!”

薑也:“……”

李亦安嘴巴一張,竟咿咿呀呀唱起戲文來。他一個魁梧的大男人,嗓子捏得細細的,調子也起得極高,像黃鶯撲棱棱飛上了雲端。這如果是平時聽,還挺賞心悅目。可這裏是深不見底的無底洞上方,周遭還棲了一大堆睡覺的無臉新娘。這下不必開槍,李亦安嗓子一吊,周圍所有無臉新娘都渾身一震,瞬間清醒了。李亦安唱的調子也極為耳熟,恰就是之前鬼來電裏唱的《春秋調》。

電話、《春秋調》、冥婚,還有之前無臉新娘臉洞裏傳出的呼喚,無一不傳遞著同一個信息。

薑也明白了,洞神要他留下。

周圍的無臉新娘一個接一個地探出身來,伸長慘白細瘦的手臂,要去夠岩壁上掛著的幾個人。張嶷和靳非澤都開始射擊,一槍一個,新娘撲簌簌地掉下去,無底洞又深又遠,連個響兒也聽不見。

李亦安眼神迷蒙,癡癡地笑了起來,捏著嗓子道:“我要嫁給洞神啦!”

他驀然飛身往外一撲,整個人如石頭般墜下,正好砸中底下的薑也。李亦安人高馬大,衝擊力太強,岩石塞哢嗒一鬆,薑也的繩子脫離岩壁上的固定點,兩個人一同下墜。張嶷也被砸中,三人連帶而下,繩子扯落底下的岩石塞固定點,把李妙妙也拖了下去。下落時李妙妙的手在突出的岩石上撞了一下,瞬間骨折,手臂折成一個扭曲的角度。

四個人快速衝墜,眼看就要把最底下的靳非澤也拖下去,靳非澤眼疾手快,掄起十字鎬,一下子砸進旁邊一個無臉新娘的腦殼。新娘的頭骨卡住了十字鎬,整個人倒懸而下,身體卡在孔洞裏。她停止下滑,繩子瞬間繃緊,帶住了底下下墜的四個人。

最後,李亦安掉進了無底洞,李妙妙張嶷薑也冰糖葫蘆串兒似的掛在靳非澤底下。

新娘的腦殼支撐不了四個人的重量,眼看她脖子的皮膚組織斷開了一條裂縫,底下四個人又往下墜了一點兒。

薑也咬牙道:“四個人太重了,我不下去,你們都會掉下去!”

靳非澤臉色陰沉,“你又要舍己為人?你以為我會感謝你麽?你要是死了,我先殺張嶷,再殺李妙妙。”

張嶷哀嚎:“求你們了,能不能不帶我啊!”

“江燃下去了,說不定沒死。”薑也望著下方,黑漆漆的洞穴像一張向他張大的嘴,他似乎能聽見那裏麵有洞神的呼喚。江燃在那裏麽?他不禁想,江燃到底什麽意思,江燃的命運是什麽,他的命運又是什麽?

李妙妙臉色蒼白,吃力地說:“不、可、以!”

靳非澤嚐試用力,想要用左手扒住孔洞,但是他一使勁兒,新娘的脖子就裂得更多。他低頭抓著繩子,罵張嶷:“蠢貨,快找固定點!”

張嶷取出快掛,用力去夠岩壁,奈何他沒有靳非澤那樣的爆發力,怎麽夠也夠不著,隻能和李妙妙薑也一起懸在半空。張嶷額頭直冒冷汗,不停說:“等等我啊,小也,你先別幹傻事!”

“靳非澤,雖然你很不靠譜,但是想來想去,我隻相信你。”薑也輕聲說。

李妙妙黑黝黝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晶瑩的淚水奪眶而出。她大喊:“不、可、以!”

“暫時幫我照顧一下妙妙。不要自殺,等我回來找你們,好不好?”

薑也仰起頭,對上麵的靳非澤和妙妙笑了一下。地洞裏光線晦暗,他的笑容又極淡,恍若夜色裏的曇花一現,燦爛片刻,瞬息而逝。靳非澤怔怔望著他,他很少笑,這是靳非澤第一次看見他的笑容。

“不好。”靳非澤的眸子裏浮起腥腥血色,一字一句道,“薑也,我說,不好。”

薑也又低頭看了眼那無底深洞,要跳下去,真的需要一點勇氣。江燃下去的時候,心裏在想什麽?其實細細想來,最近隻要靳非澤在,他就不怎麽夢見江燃。夜深人靜,當他做好準備回顧江燃詭譎的人生,進入夢境時,看到的卻是靳非澤惡劣的笑容。

這個家夥真的很討厭,現實裏纏他,夢裏也要來纏他。

死到臨頭,他似乎不用再考慮未來的事,不用考慮會不會被騙,會不會傷心,可以承認一些從前不敢承認的東西了。

“靳非澤。”他輕聲喊。

他曾經這樣喊過靳非澤無數回,可不知怎的,這一次靳非澤卻無比心慌。

“不要說。”靳非澤心裏有種壓不住的煩躁,真想把一切都撕碎!他咬牙切齒地說:“閉嘴,我不想聽!”

森嚴的黑暗裏,一切都如此寂靜。這一刻,好像無臉新娘揮舞的手臂、懸在半空中的恐懼都統統遠去。薑也抬頭看他,道:“我好像……真的很喜歡你。等我回來,我補給你夫妻對拜。”

說完,薑也割斷了繩子。

就像一場戲終結,沉沉的黑幕落下。在薑也的世界裏,靳非澤越來越遠,他閉上眼,投入無邊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