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陰戲吊人
薑也又做夢了。
這次不是在詭譎黑暗的地下洞穴,也不是橫滿屍體的實驗室,而是嘈雜的酒吧。江燃好像喝醉了,視野變得很扭曲很模糊。黑影幢幢,張張人臉在身側穿梭而過,薑也看著誰都覺得詭異。旖旎變幻的燈光裏,好像有長脖子的黑影來來回回。心裏有無法抑製的絕望和悲傷,腦子裏亂糟糟的。他知道自己是喝醉了,腦子和精神都受到酒精的影響,看東西也不真切,還出現了幻覺。他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拿起外套要離開,腳下一個趔趄,冷不防跌進一個男人的懷裏。
熟悉的味道盈滿鼻尖,薑也震驚地仰起頭,對上男人漂亮深邃的眼眸。
是靳非澤。
長頭發低低紮成一束,一身休閑的黑西裝,他帶著溫煦的笑容,眉眼灼灼,幾乎要烙進薑也心裏。薑也腦子裏轟然一聲,仿佛有煙花炸響,眼前金光簌簌而落。靳非澤擁住了他,吻住他的唇,這吻何其肆意,表麵上的溫柔像金漆一樣剝落,露出邪惡的本質。
薑也忽然明白了,這不是江燃的記憶,而是一場春夢。
下一刻,光景頃刻間改變,鼓樂聲倏忽消失,薑也倒進了潔白的床單。光在眼前搖曳,大腦眩暈無比,他知道自己不能繼續,但是手腳又不聽使喚。身後的男人脫了衣裳,渾身**,潔白的肌膚在燈下熠熠生輝。薑也在他身下發抖,喘息,二人汗水交融,呼吸炙熱如火。
薑也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硬得厲害。早上六點半,時間還早,靳非澤的對話框裏有條信息,五點半發的。
阿澤小可愛:【醒了,睡不著。】
他失眠,吃安眠藥也不過睡四個小時,很早就會醒。薑也正難受著,沒回複,退出微信。手機很快彈出條信息——
阿澤小可愛:【看了為什麽不回?】
薑也眉頭一皺,微信什麽時候有了顯示已讀的功能?點進對話框才發現,他在回複框裏不小心按了個空格,對話框上方會顯示他正在輸入。
阿澤小可愛:【在幹嘛?】
下麵硬梆梆如鐵槌,薑也沒辦法心平氣和地和他聊天。一看到他的信息,薑也的腦子裏就塞滿了那種不可說的畫麵。
Argos:【上廁所。】
為什麽會做那種夢?薑也強迫自己保持理智,戀愛是情感中的禁區,失去理智意味著沒有好下場。他進了衛生間,用冷水衝了個澡。年輕,火氣旺,冷水無用,他用額頭抵著冰冷的瓷磚牆壁,用手觸碰到自己的熾熱。喘息、發抖,想象回到那個迷亂的夢境,是靳非澤握住他最隱秘的秘密。
情感麻痹他的神經,他腦袋裏亂糟糟的。或許他的確可以把靳非澤作為人生的錨點,以靳非澤的存在確認他自己。他和江燃如此相像,可江燃這樣的人應該不會愛上誰吧?他和靳非澤的關係就是他區別於江燃的最好證明。
他喜歡靳非澤,所以他不是江燃,盡管這份喜歡他並不想承認。
衛生間外,他的手機不斷彈出靳非澤的信息。
阿澤小可愛:【你上廁所上了好久。】
阿澤小可愛:【你在幹什麽?】
阿澤小可愛:【又不理我,殺了你。】
水滴劃過喉結,鏡裏的薑也輪廓冷峻,眼神迷蒙,披了一身的水漬,分不清楚是汗水還是淋浴的水滴。最後別無他法,他在衛生間裏待了一個小時。
***
航班在下午,薑也領著李妙妙和靳非澤中午就到了。他們仨現在是綁定的狀態,李妙妙一個人留家不安全,薑也肯定得帶著她。至於靳非澤,沈老師料想的沒錯,薑也去哪兒他就去哪兒,但沈老師想得太天真,讓他幹活兒是萬萬不可能的。他連行李都嫌沉,薑也替他背著,薑也自己的行李和李妙妙的裝了一個包,讓李妙妙背著。大少爺手裏隻拿一杯奶茶,還總是嫌奶茶店出的新品不夠甜。
靳非澤奶茶喝多了,到了機場就去上廁所。首都機場人多,薑也怕李妙妙暴露鯊魚齒,讓她戴上黑口罩。她今天的辮子是靳非澤梳的,一左一右兩捆麻花辮,再戴一頂褐色的小熊帽,一雙葡萄似的黑眼睛盯著人看,讓人見了歡喜。其實路人不知道,她不是在盯人,而是在盯肉。
薑也現在出門包裏主要放兩種東西,一個是李妙妙的肉幹,一個是靳非澤的山楂糕。
正好沈鐸手下兩個研究生也到了,一打眼就看見衛生間門口站著的薑也。前麵隻見過照片,現在看了真人,比照片上還要俊。他穿了一身白色羽絨服和卡其色長褲,身材高挑,一點兒也不臃腫,倒有種雪鬆似的清峻挺拔。
男生先自我介紹,“我叫陳嘉——這是你妹妹?好可愛,妹妹好!”
學校裏老牛吃嫩草的事情不少,薑也不露聲色地把李妙妙拉到身後,“師兄好。”
“師弟好,我叫路茵,”女生笑著朝薑也伸出手,“哇,師弟好帥,咱們沈門的顏值水平有救了。”
被迫加入沈門的薑也和她握了握手,道:“……師姐好。”
路茵妝容精致,一頭褐色大波浪,嘴唇像精雕細琢的玉石,晶瑩剔透,日光燈下毫無死角,一看就是個慣會恃美行凶的人。她一來就盯住了薑也,大一的青瓜蛋子,大多都擋不住成熟師姐的熱浪。她指了指薑也手裏的水,說:“沒帶水,可以借你的喝一口不?”
“這水喝過了。”薑也淡淡說,“你買一瓶吧。”
“沒事,”路茵眨眨眼,說,“我不介意。”
薑也皺了皺眉,一學期埋頭學習,也沒談過正常的戀愛,他看不懂這種男女之中的曖昧暗示,隻覺得這師姐沒有邊界感。他道:“抱歉,我有潔癖。”
路茵一慣在情場上得意,沒料到薑也會直接拒絕,笑容一時有點僵硬。
陳嘉出來打圓場,“我給你買一瓶去。師弟,你師姐行李多,幫她拎一下箱子。”
幫忙拿個行李箱而已,薑也沒想那麽多,剛剛接手,靳非澤懶洋洋的聲音遙遙傳來,“他這隻手要牽我,沒空拿別人的行李箱。”
要說恃美行凶,誰也勝不過靳非澤。他一米八八的身量,一走過來,全世界的光都好像集中在他身上。上帝造人太偏心,別人是藤條隨便濺出來的泥點,他是精心捏出來的親兒子。
他說:“小也,我渴了。”
薑也不知道他又在做什麽妖,放下行李箱,把自己的水遞過去。
路茵:“……”
不是說有潔癖嗎?
“擰不開。”靳非澤說。
薑也:“……”
他把水擰開,靳非澤淺淺喝了一口,才開始笑吟吟地自我介紹:“兩位前輩好,我是靳非澤。”
兩邊互相打了招呼,靳非澤旁若無人,硬要拉薑也的手。
“你不牽我我會迷路。”靳非澤哼哼唧唧。
薑也另一隻手還要推靳非澤的行李箱,沒辦法幫人提行李了。他把行李箱還給陳嘉,道:“抱歉。”
陳嘉:“……”
路茵:“……”
路茵很尷尬,說:“抱歉啊師弟,我不知道你們是情侶。”
“……”薑也牽起靳非澤的手,頓了頓,道,“我們是普通同學。”
陳嘉呐呐道:“那你牽著靳學弟……”
薑也牽靳非澤,純粹是因為靳非澤這個家夥實在太任性,他要牽手,薑也不給牽,萬一他等會兒不聽話亂跑,薑也還得花時間找他。
沒錯,就是這樣,才不是因為薑也也想牽手。
薑也抬頭,麵不改色地道:“他會迷路。”
路茵和陳嘉一臉“你聽聽這話你自己相信嗎”的表情,無語沉默。
***
等沈鐸來了,大家一塊兒上了飛機。吳家避世而居,住得相當偏,在靖州以東8公裏的一個山坳子裏。薑也一行人下了飛機,先坐汽車去靖州,然後坐的士跑了幾公裏,最後坐摩的上山。到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七八點,憑著山間月色遙遙可見侗寨高聳的大鼓樓。那鼓樓棱角分明,尖頂指著天,簷角展翅欲飛,在月色下是一團張牙舞爪似的雄踞黑影。吳家好幾個長輩親自出寨接人,把沈鐸迎了進去。莊知月也來了,提著燈籠引路,帶他們去家裏下榻。
“你姑婆……”薑也問,“是怎麽去世的?癌症麽?”
莊知月搖搖頭,說:“你是不是想說她和其他家的掌門一樣,得了癌?我姑婆不是道上人,是個普通人。她是喜喪,睡覺的時候走的。”
陳嘉問:“我以前來過這兒,見過吳家大家長和三個子女,倒是沒聽說過這個老姑婆。”
莊知月說:“我姑婆不喜歡人多,一個人單住,而且住得很偏。因為她獨居,她走了好幾天,有人路過她家聞到屍臭才發現的。她是落花洞女,吳家也不大願意她見人。”
“落花洞女?”陳嘉覺得稀奇,“嫁進山洞的女人?”
“沒錯,”莊知月看了看周圍,見吳家的長輩都在和沈鐸說話,小聲道,“吳家有個遺傳病,傳女不傳男,每隔幾代人就有個女孩兒癡呆。古時候有傳說,說這類癡女子叫‘落花洞女’,她們是被洞神看上了,一旦成年,就必須披著紅蓋頭嫁進婁無洞,要不然洞神作祟,全家人完蛋。婁無洞是我們當地一個山洞,很深很深,裏麵的路相當複雜,至今沒有探明。這個習俗解放前一直都有,聽說嫁進婁無洞的女子沒有一個出來過,我覺得很可能是在裏麵迷路了。我老姑婆以前就有這個癡呆病,她爺爺很封建,把她送進了婁無洞。沒想到第二天一大早她竟然活著出來了,病也好了,說話利利索索,還認得爸媽。”
大家互相對望了一眼,說實話,這姑婆聽起來有點詭異。
莊知月攤攤手,“很奇怪吧,我也是聽說的。欸,你們可別到處亂問,這事兒是吳家的忌諱,別說是我說的。”
大家都點頭,隻有靳非澤漫不經心,聽得興致缺缺。
莊知月還記著他的仇,說:“薑也,拴好你家的小瘋子。說不定洞神喜歡貌美如花的,晚上把他給拐走。”
“……”薑也道,“放心,我看著他。”
莊知月把他們送到水邊的一處小樓,小樓古色古香,看起來還挺新的,有股木頭的清香。下方水聲迢迢,遙遙可見臨水立著一座古戲樓。白天吳家請了鄉間戲班子在那兒唱戲,黃昏才結束,打了一地的爆竹,水麵上依稀可見漂浮的爆竹紙,紅紅的一片,潑了一河血似的。
男的一間房,女的一間。薑也交代李妙妙不要隨便摘口罩,回房一看,靳非澤一臉幽怨,薑也用腳趾頭想也知道他是因為要和陳嘉沈鐸擠一間屋子,不高興了。薑也見他臉色陰沉地盯著屋裏的尿桶,給他發了一包山楂糕算是安撫,然後把尿桶搬出了門外。
沈鐸回來了,關上門跟他們說:“晚上別亂跑。”
“怎麽?”薑也問。
沈鐸摘下手表,說:“這種避世而居的家族雖說是道上的,和咱們學院關係好,但難保有什麽他們自己奇奇怪怪的禁忌和習俗。聽沒聽過下降頭,趕屍?要是著了道,山高水遠,學院也難救。入鄉隨俗,吃飯說話都注意點,到晚上別瞎跑。參加完葬禮我們就離開侗寨,不在這裏住。”
他又去叮囑女生那邊,等他走了,陳嘉笑道:“沈老師比較謹慎,你們不要怕,這裏我來過幾回,大家都是文明人,沒有那種可怕的降頭之類的。”
天色很晚了,大家洗漱完就熄燈上床。木板床睡不慣,硌得人胯骨疼。薑也熬了一個多小時,才慢慢睡過去。
迷迷糊糊間,耳畔似有飄渺的樂聲。薑也睡得很淺,立刻就醒了。一片黑暗裏,窗紙那兒閃著陰陰的紅光。薑也皺著眉下了床,在窗紙上戳了洞往外看,外麵被欄杆擋著,什麽也看不著。他略有尿意,思及沈鐸的叮囑,感覺單獨出門不是一個好選擇,便拍了拍鄰床的靳非澤。靳非澤大概是吃了安眠藥,睡得熟,薑也拍了好幾下才把他拍醒。
他坐起身,溫柔地說:“小也,你最好給我一個半夜把我叫起來的理由,要不然我掐死你。”
薑也說:“我想上廁所。”
靳非澤笑了,“你想上廁所,找我幹什麽,幫你托唧唧嗎?”
“……”
這個人真的相當欠揍。
薑也道:“尿桶在外麵,外麵有點怪,陪我。”
靳非澤陪他出了門,風中傳來樂鼓聲,憑欄而望,臨水的古戲樓亮起了紅汪汪的大燈籠,裏麵似有人在咿咿呀呀唱戲。岸邊擠了好多人,全是密密麻麻的人影,都在聽戲。
半夜唱戲?
尿桶就擱在門口,薑也正要脫褲子,發現靳非澤好整以暇盯著他褲襠看。
“轉過去。”
“真的不需要我幫你托著嗎?我很樂意為你效勞。”
薑也忍無可忍,再次強調:“轉過去。”
靳非澤滿臉揶揄,慢悠悠地背過身。
“你是不是便秘?”靳非澤忽然問。
“沒有。”薑也回答。
“那為什麽早上上了個一個小時廁所?”靳非澤說,“六點半給你發信息,七點半才說上完廁所。小也,有病要治哦。”
薑也:“……”
薑也麵不改色,保持沉默。
他轉移注意力,去聽遠處傳來的樂聲。戲台在唱《遊園驚夢》,那調子飄飄忽忽,冷得要沁進人心裏去。薑也知道這出戲,正值姑婆喪期,也不知道吳家為什麽要半夜唱,還唱這出戲。冷風拂麵,吹得薑也渾身發涼。
靳非澤很嫌棄,“唱得什麽,還沒你尿得好聽。”
薑也:“……”
女旦其實唱得很好,聲調如黃鶯般飛得高高的,身段也窈窕,隔著夜色看,有種朦朧的美。難怪大半夜還這麽多人聽她唱,薑也站在冷風裏聽,還拍了張照片。
第二天一大早,薑也鋪好自己和靳非澤的床,走出門,發現山裏起了大霧。手搭涼棚往遠處看,奶白色的霧氣鋪天蓋地,像天穹上垂下了一道簾子,把村寨外麵遮得嚴嚴實實。
莊知月過來領他們吃早飯,路上看見好些寨民裝車下山去趕集。眼看要到年關,今天是今年最後一個趕集日,去的人很多。薑也看見一輛輛電動四輪車接連駛過風雨橋,消失在磅礴的山霧裏,最後連車燈都看不清了。
吃完飯他們去祠堂上香。停靈七日才出殯,她姑婆的棺材還在祠堂裏。祠堂的門檻修得極高,直到小腿邊。兩邊站著披麻戴孝的孝子賢孫,高案上擺著吳家曆代靈牌,時間隔得近的貼了照片,遠的貼著畫像,黑白色,一個個慈眉善目的模樣。牌位和人像一層疊著一層,數量極多。看得出來,這是個龐大的家族。
來參加葬禮的人都站在外頭,等著進去上香。祠堂外人頭攢動,來的都是業內人士,估計是像學院這樣,派個代表來慰問。人群裏有個戴著黑色毛線帽的,看著很眼熟,那人轉過頭來,原來是張嶷。他瞧見薑也,眼睛一亮,拚命揮手。
“老弟你也來了?”張嶷氣喘籲籲地擠過來,“我記得代表學院來的是沈老師啊?”
“我加入了沈老師的課題組。”薑也解釋。
張嶷為他默哀三秒鍾,說:“我代表天師府來的,進來就挨了一頓訓,說我的形象對死者不敬,差點把我頭發剃了。真氣人,吳家都是些老古董。”
張嶷又去和靳非澤他們打招呼,轉眼就對上李妙妙直勾勾的眼神。李妙妙瞧著他,黑黝黝的眼睛發著光,隱隱聽得見吸口水的聲音。
“哥們兒,我打小招鬼惦記,”張嶷幹笑著拉薑也,“我看小妹是惦記上我了。”
薑也蹙眉,“妙妙。”
李妙妙依依不舍地挪開眼,還拉下口罩擦了擦口水。
輪到薑也進去祭拜了,他撚了香,跨進祠堂,上前插進香爐,抬頭不經意一看,眼神滯了幾秒。他不動聲色地後退,小聲跟靳非澤說:“看牌位上的照片。”
靳非澤上了香,退回來,低聲笑道:“有點意思。”
照片上那些人,有幾個昨晚薑也在那些聽戲的人裏麵見過。
薑也問莊知月:“你姑婆家昨天淩晨是不是請人去古戲台唱了戲?”
“誰家半夜唱戲,沒啊。”莊知月一臉懵。
一股寒氣從腳底板遊走到心頭,薑也整個人如墜冰窟。
沒人唱戲,那昨晚他和靳非澤看到的是什麽?
幸好昨晚把靳非澤叫起來陪他,要是他一個人出門,不知道能不能回來。
對了,他還照了張照片來著。薑也掏出手機,調出照片。放大,再放大,仔細看那些人臉,此時才驀然發現他們全部翻著眼白,根本不是活人的模樣。正端詳著,周圍忽然議論紛紛,小孩兒們發出了驚恐的尖叫,聲調老高,幾乎要掀翻屋頂。
薑也抬起眼,隻見牌位上的相片都變了,方才還慈眉善目的人像此刻全都翻著眼白,無比猙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