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長發公主

天師府的道士們引薑若初到了玲瓏塔。雨絲斜斜,莊嚴的古塔高聳直立。若從高空俯視,這座高塔像一根針似的鎮在龍虎山頭。道士打開大門,引薑若初入塔。拾階而上,古塔的每一層都坐鎮了一個道士,立在八卦地磚上恭敬地朝薑若初行禮。薑若初上到最高層,首先看見地上擱著兩條手臂粗的黑色鐵鎖鏈,鎖鏈向八寶圖騰屏風後麵延伸,依稀看得見屏風後頭有個秀麗的人影。

道士指了指屏風前的蒲團,薑若初盤腿坐下。道士們挪開屏風,那名叫靳非澤的青年出現在她眼前。直欞窗開著,外頭的天光潮水般泄進來。青年坐在光下,一襲道家的素袍,一頭烏黑的長發直垂到木板地麵。粲白的天光襯得他肌膚如冰似雪,他平靜的眉目低垂,似有神仙般的悲憫。在他身邊,那些小道士倒成了上不了台麵的泥巴人物,而他分明是人人忌憚的囚犯,卻如從天而降的天仙神祇。

薑若初說:“你好像長發公主。”

“長發公主?”他轉過頭來,帶著淺淺的笑。

連笑容也這般好看,這老掉牙的古塔因為他而有了顏色。

薑若初解釋:“一個老巫婆偷走了國王和王後的女兒,把她囚禁在高塔。她有一頭漂亮的長發,就像你一樣。”

“他們說你可以帶我走。”靳非澤問,“你是誰?”

“我姓薑,以前幹考古,現在無業。”薑若初掏出手機,調出一張相片遞給他,“這個男孩叫薑也,他和他媽媽……咳,也就是我,關係不太好。他喜歡打遊戲,是個死宅,性格比較叛逆。我平時對他比較苛刻,經常和他吵架。大概是因為我的影響,這個孩子敏感、固執,很難相處。將來你如果要接近他,可以從他玩的遊戲下手。”

靳非澤低頭打量照片上的男孩兒,看起來和他差不多大,正靠在欄杆邊看海,戴著耳機,一臉冷淡。他似笑非笑,問:“你的措辭很奇怪,你真的是你說的那個‘我’麽?”他笑了下,“你不是真正的薑若初,對麽?”

“你是個聰明的孩子。”薑若初目光幽深,“姑且把我看做她的代理人吧,我說的話就是她說的話。一年之後我們要去一個地方,我們走之後會有很多奇怪的東西找上門。薑也和你不同,靠他自己應付不了那些東西。我們需要你的幫忙。”

“好啊。他看起來很可愛,”靳非澤溫和地笑,“我很喜歡他。”

“是嗎?”薑若初臉上沒有很高興的神色,“你的意思是你會幫我們保護他?”

“當然。”靳非澤的表情無懈可擊,“為什麽不呢?助人為樂是美德,我喜歡幫助別人。”

薑若初搖了搖頭,“別裝了,你不是這種人。上個月有個小道士在這座塔前麵那棵銀杏樹下上吊,他為了幫你離開玲瓏塔不惜打傷師父,給鎮守在各層的同門師兄下毒藥,最後被逐出龍虎山。他用遊客的身份回來,在銀杏樹下上吊,隻是為了讓你看他一眼。”

“哦?這和我有什麽關係呢?我從來沒和他說過話呢。”

“看起來是沒什麽關係。可你在這座塔的八年間,有三十個道士在銀杏樹下上吊,十七個來交流學習的女尼在塔下互毆,九個遊客為了救你身綁炸藥包衝塔被警察帶走。”薑若初吸了口煙,說,“你喜歡玩弄人心,看他們瘋瘋癲癲,下場淒慘。你覺得這很有趣,對麽?我猜你剛剛看見薑也照片的時候,就在設想怎麽玩弄他。”

“您誤會我了,”靳非澤笑容不改,“我是個善良的人。”

“隨便,”薑若初撚滅煙頭,站起身,雙手插在大衣兜裏,“我隻需要你知道,我能把你弄出去,也能把你弄回來。如果我聽見薑也的死訊,我發誓,我會把你釘在牆上。”

“你真的能做到麽?”靳非澤彬彬有禮地表示懷疑,“你看起來並不強壯,你是坐在辦公室裏研究文獻的人,不是一個能把比你高23厘米,體重150斤的男人釘在牆上的女人。”

“是麽?”

“我的判斷很少失誤。”

薑若初出手了。

靳非澤下意識抵擋,可這女人的身手比他想象得敏捷很多。她出手如電,在他反應之前以膝蓋擊中他的下巴,然後變魔術似的掏出一把軍用折刀,把他的左手釘在了地板上。

靳非澤的判斷完全失誤,鮮血流了滿地。

他們麵對麵,眼對眼,薑若初的眸子裏帶著冷冰冰的譏誚。

“我聽說張老天師對你很好,教了你很多東西,看來你學得不到家。”

受了這麽重的傷,靳非澤眼睛都沒眨一下。他隻是盯著她說:“老阿姨,您真是個恐怖的母親。”

薑若初從大衣兜裏掏出第二把折刀,“不好意思,你剛剛說什麽?”

靳非澤露出燦爛的微笑,“漂亮姐姐,您還有什麽要求,我全都答應您。”

“靳非澤,”她望著他的眼睛,道,“我認識你的媽媽,她是個很偉大的母親。你變成今天這個樣子,我有責任。我放你下山,是為了糾正我曾經犯下的錯,也是為了你的母親。希望你不要讓我後悔。”

“是麽?”靳非澤笑了笑,並沒有因為她的話有半點動容。

道士們幫靳非澤包紮好左手,解開他腳上的鐐銬。長發的青年踩著木屐,跟在薑若初身後下了塔。這是七年來,他第一次離開這座古老的囚籠。他立在塔前的天光下,舉目眺望廣闊的天穹。飛鳥在遠山振翅,山中細雨霏霏,針腳般密密織在青磚地階上。潮濕的水霧籠住漫山碧綠,無人為他撐傘,他走在雨中,諦聽萬物悄無聲息的生長。

“出來的感覺怎麽樣?”薑若初又點了一支煙。

靳非澤眯著眼想了想,說:“有點冷。”

當他出現在上清觀前,眾人都為他側目。有人慨歎妖孽出世,天下即將大亂,有人閉目念誦佛號。靳老太爺熱淚盈眶,迎向他,“出來就好,出來就好,爺爺帶你回家!”老太爺看見他包著繃帶的左手,問,“阿澤,你的手這是……?”

薑若初在一旁故作驚訝,問:“是啊,你的手怎麽了?”

“……”靳非澤說,“不小心碰到了釘子。”

靳老太爺說:“走走走,回家好好再包紮一次。”

“等等,走之前,”薑若初對靳非澤說,“給張老天師磕個頭。”

靳非澤隻望了前方那棺木一眼,便判斷出了裏麵的情形。

他說:“他好像已經變成怪物了,我為什麽要向他磕頭?”

“他都教了你什麽?”

“道教十三經、清靜法門、太極、縮骨。”他慨歎,“他說玲瓏塔關不住我,總有一天我要去我來的地方,總得學點保命的東西。可是除了後麵幾樣有點意思,前麵的都很無聊呢。”

“跪下。”

他不解,還有些不悅,“為什麽?”

靳老太爺說:“算了算了,他不願意就算了。我們先回家。”

薑若初又掏出了那把折刀,上麵還沾著血。

靳非澤定定看了她半晌,扭頭走到棺前,聽著裏麵持續不斷的抓撓聲,撩袍跪在蒲團上,磕了三個響頭。

靳若海皺緊眉頭,“他情感缺失,磕了也不誠心。”

薑若初看了眼這冷肅的男人,道:“我讓他磕,是因為將來如果有一天他終於理解了什麽叫感情,不會因為今天沒好好向老天師道別而後悔。”她轉向老太爺,“老爺子,您答應給我的人,可以給我了吧。”

靳老太爺說:“跟我來吧。”

他們下了山,已有一個方陣的黑衣西裝男候在山門前。他們個個麵無表情,身形高大,雨砸在臉上眼也不眨。

“都是好手,一共五十個人,連同裝備,都給你備好了。”靳老太爺說。

他話音剛落,所有人齊聲大吼:“薑教授好!”

“我已經被華南大學解聘了,叫我薑姐。”

“薑姐好!”

“好,”薑若初大喊,“我們出發!”

一個西裝男人為她打開車門,她上了車。車隊啟動,一輛接一輛黑色轎車駛出停車場。她的車停在靳老太爺麵前,薑若初搖下車窗,說:“老爺子,多謝了。”

“若初,”靳若海凝視著她,“你變了很多。你真的還是你麽?”

“這些年你那些跟蹤我,調查我心理治療檔案的同事沒有告訴你答案麽?這應該感謝你05年沒有來救我啊,老靳。所有從那種地方回來的人,要麽死無葬身之地,要麽變成你兒子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小怪物。我屬於幸運的,不是麽?”

她笑了笑,目光落在眾人身後仰頭靜靜觀雨的青年身上。

“長發公主,不跟我道個別麽?”

靳非澤轉過臉來,“再見,漂亮姐姐。”

薑若初搖起車窗,漆黑的車窗隱去她冷漠又豔麗的側臉。轎車駛入山霧,像進入了一個神秘的未知世界,形影消弭,聲息也歸於沉寂,再也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