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媽媽離開

薑也摸到了廁所邊上,隱隱約約能聽見裏麵的嘔吐聲。江小冉在裏麵,他該怎麽安置炸彈?他想了想,拿出手機隨便播放一首歌,音量調到最大。果然,歌聲一響,裏麵的嘔吐聲就停了,緊接著是廁所門被吱呀一聲打開的聲音。薑也跑到教室門口,奮力把手機丟進裏麵,然後矮身藏在外牆的窗戶底下。

一陣疾風拂過麵門,江小冉追著手機歌聲進了教室,薑也迅速起身關上教室門,取出包裏早先備下的朱砂,全部潑在門上。他帶的朱砂裏麵拌了老道士的骨灰,江小冉一靠近門,就被腐蝕得大聲嘶吼。她焦躁地繞著門轉悠,發出淒厲的尖嘶,卻始終無法開門離去。

薑也把門鎖扣上,轉身進入廁所。江小冉的尖嘶模模糊糊傳來,他充耳不聞,舉著手電探查廁所裏的情況。螾全部集中在北側的一麵牆上,密密麻麻糊滿整麵牆板,還在悉悉窣窣的蠕動著,看著令人頭皮發麻。薑也絲毫沒有受到影響,麵無表情地找好爆破點,戴起手套,取出包裏的自製炸彈,檢查信號接收裝置,確認無誤,碼在牆角。他返身出了門,背靠拐角,蹲下身正要按下遙控器,卻又忍不住看了下檔案室的方向。

他們不會再跟來了吧。他想。

他摸了摸心口,薑也的情緒仍在他胸腑中彌漫,似乎有一根絲線牽引著他,令他牽掛著那個方向。他用力甩了甩頭,把這不屬於他的多餘思緒排出大腦,拇指一摁,按下了引爆遙控器。

背後火光乍現,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響徹教學樓。他等煙塵散盡,進入廁所,螾全部燒沒了,自製炸彈威力不夠,牆隻塌了一個角,坍塌的水泥塊堵住了裂口,露出半拉縫隙,粲白的光傾瀉而下。透過那縫隙,隱隱能感覺到另一側空氣的陰森寒冷。按照教學樓的正常構造,廁所牆的另一邊明明應該是教學樓外部,應該是黑夜,可此刻薑也看見了光。

路打通了,這個洞通往那個世界。

薑也彎腰清理水泥塊,試圖清出一個容人通過的洞口。忽在這時,他聽見廁所的走廊外傳出悉悉窣窣的聲音。他眉頭一擰,掏出槍出了門,半身探出牆邊,窺探走廊那頭的情況。

什麽也看不見,但薑也能感覺到,有什麽不一樣了。

他想了想,摘下了墨鏡。

視野頓時發生變化,走廊扭曲猶如麻花,光線奇特,光怪陸離。走廊盡頭有一個陰森森的黑影,黑影外沿猶有霧氣,瀝青一樣朝薑也的方向蔓沿。它經過了關著江小冉的廁所,整個教室被瞬間染黑,江小冉的尖嘶聲戛然而止。那恐怖的東西在盡頭蠢蠢欲動,無數蠕動的腕足伸出了盡頭拐角,似乎即將出現在薑也的視野。

是祂。

祂來了。

不能直視祂,不能探究祂,更不能被祂發現。

薑也迅速回到廁所,飛快地刨水泥塊。水泥塊太多了,還有許多燒焦的蟲屍,幹癟地堆在一起。薑也把東西清開,洞口隻展露了一半兒,薑也連肩膀都過不去。一種陰寒的感覺猶如溪水般沒入廁所,廁所被突如其來的寒潮淹沒,是祂在迫近,祂要進來了。

薑也的腦門滲出汗水,手裏動作不停。水泥塊終於清得差不多了,他卸了背包,矮身爬進洞口。手臂被卡住,他聽見廁所門發出吱呀的響聲,黑漆漆的霧氣流入了廁所的地板。祂就在門口了!薑也一咬牙,用力一撐,手臂被擦下一塊兒皮來,他仿佛不會痛似的,臉色分毫不變,迅速抽身而出。

洞外是一處密林,扭曲的樹枝猶如老人的手臂,齊齊指向慘白的天穹。漆黑的樹葉交疊,盛住刺目的天光。烏鴉在密林上空盤旋,發出怪異的尖叫。薑也頭也不回的奔入密林,藏身在一個樹洞裏。他無聲地數著呼吸,保持絕對的靜止,一動不動。

一個森然的巨大黑影在樹洞外閃過,他似乎被陰冷的涼水從頭澆到頂,連心頭也泛著汩汩寒氣。心裏湧出強烈的好奇,想看一看祂的模樣,想要覲見祂的真容,想要在祂的腳下頂禮膜拜,甚至想要奉獻自己的所有,成為祂的食物。所有靠近祂的人都會被蠱惑,迷失自己,而薑也擁有第三隻眼,不僅無法讓祂察覺自己的氣息,也可以抵擋這種堪比洗腦的**。他戴上墨鏡,死死掐著自己,把自己卡在樹根裏,控製自己不跑出去。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麽漫長,那種被冷水浸透的感覺終於消失,他從樹洞中爬出來,發現滿地都是烏鴉的屍體。這就是另一個世界了麽?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山脊,眺望這個世界。

山下的遠方橫亙著破敗的城市,腐朽的味道隨風而來。更遠的地方是一望無際的深海,無數巨大的怪影被黑蒙蒙的霧氣籠罩著,那是多眼多足的神明,祂在海的盡頭行走。

“這個世界已經完蛋了,祂從深海中蘇醒,掌管了一切。”

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薑也回頭,看見一個穿著黑色風衣的女人。

“薑若初,”薑也問,“還是阿爾法?”

“沒禮貌,”阿爾法點了一支煙,“你要喊我媽。”

“你知道我是誰。”薑也冷聲道。

“我當然知道,”阿爾法笑道,“你是小也嘛。”

“你錯了,他已經死了。”

“不,是你錯了,”阿爾法搖搖頭,“死的是那個人啊,你看,他在那裏。”

阿爾法指向遠處,薑也看見海水蒼白的礁石岸邊放了一套黑色衣帽和一杆巴雷特重型狙擊槍。那衣服和狙擊槍不知道在那兒放了多久,都已經長了許多黴斑。阿爾法拿出個錄音筆,說:“從那套衣服裏拿出來的,給你聽聽。”

她按下播放鍵,裏麵傳來一個男人的喘息聲。

“阿爾法,我要入海了。不要追隨我,重複最後一遍,不要追隨我。能跟我來的隻有薑也,隻有他有資格,其他人都是送死。”

“他肯定沒有給你這一段記憶,”阿爾法輕聲道,“因為他一直在騙你。小也,你是薑也,你被他騙了,你不是他。”

薑也沉默地看著她。

“我知道你不信,一個被篡改認知的人要怎麽找回自己呢?”阿爾法歎了口氣,“我和你媽想了很多辦法,還是沒能想出個所以然來。算了,留給阿澤去想吧。你現在隻要知道一件事,等會兒你必須原路返回,回到我們的世界。我會封死這裏的入口,這條路你不必走了,大人的事大人去做,你在家好好讀書,照顧妙妙,聽老師的話。”

“你是去送死,你根本不知道如何殺死祂。還有,我的確不是薑也。”

“你這個孩子,好固執啊。我從頭跟你說起吧,”阿爾法歎了口氣,“祂到底是什麽,從未有人得到答案。我隻知道,祂存在於我們的所有時間,我們的所有世界。人類的曆史上不乏對祂的抗爭,當祂試圖染指世界,我們的祖先曾經用血腥的人祭和繁複的儀式滿足祂的需求,催眠祂,讓祂退回祂的沉眠之所。可是隨著信仰失落,傳承斷代,祂逐漸蘇醒。在這個世界,祂從深海醒來,毀掉了一切。在我們那個世界,祂尚在沉睡,不過我估計也快了,否則姓江的不會那麽拚命。

“他曾經告訴我,所有世界的祂本質上是一種意識同位體,就像千千萬萬塊碎玻璃的鏡像,隻要毀滅一個就可以毀滅全部。他找到了一種辦法,一種殺死祂的辦法,但必定會付出巨大的代價。

”你難道從來沒有過疑惑,為什麽你是那個家夥的複製人,你的大量非編碼DNA卻和祂一模一樣?你為什麽可以吸收第三隻眼,為什麽神的眼睛植入你的身體你卻沒有被降神,而是姓江的篡改了你的認知?”

薑也腦袋一陣陣發痛,“你到底在說些什麽?”

他就是江燃,他才是江燃!

“姓江的早就成為祂的一部分了。要殺死祂,必定得了解祂。姓江的以自己的犧牲為代價,成為祂的一部分,再利用思維共振,讓你了解祂的冰山一角,還篡改了你的認知。他意誌堅忍,一度沒有被祂泯滅,不過我想,那個家夥應該很久沒有出現過了吧,你還能聽見他的口哨聲嗎?如果沒有,就說明他差不多已經完蛋了。他把自己做成了引線,埋入祂的內部,而你是他準備好的定時炸彈。他在等待你送上門,和神,和他一起完蛋。”

薑也的左眼也開始痛了,當認知開始動搖,他的腦海似乎掀起了風浪,天翻地覆。

不對,這不對!

他咬緊牙關,道:“就算你說的是真的,那麽你又要怎麽弑神?”

阿爾法朝港口努了努嘴,那裏停著一艘潛水艇。

“殺祂談何容易,我們已經犧牲了太多戰友。”阿爾法望著遠方,道,“還記得太歲村的紅棺漆畫嗎,那裏麵其實記載了一種安撫祂的辦法。我和你媽媽複原了獻祭太歲的儀式,準備用老祖宗的辦法試一試。說實在的,這種辦法其實更為保險,但我估計姓江的不僅影響了你,還通過祂的力量影響了上麵那群掌權的家夥,讓他們對他的計劃深信不疑。”

薑也搖頭否定她,“不對,你說的不對。你用的是薑若初的身體,你的基因沒有接受過改造,你無法瞞過祂的眼睛,也無法抵擋祂的呼喚。你甚至根本無法靠近祂。況且,”他最後說,“你一個人駕駛不了核潛艇。”

“誰說我是一個人?”阿爾法道,“摘下你的墨鏡。”

薑也皺了皺眉,依言取下墨鏡。周遭瞬間多了許多影影綽綽的人影,他這時才發現,山脊上站著的遠遠不止他和阿爾法兩個人。無數鬼魂立在他們周圍,不知已聽他們說了多久的話。他擰眉四顧,無聲的鬼魂在向他靠近,不約而同地伸出了手,搭在他的肩頭。無數隻蒼白透明的手重疊在一起,分明沒有重量,可薑也感到肩頭仿佛扛著千斤重擔。

阿爾法說:“我有三百一十九個戰友,我從來不是一個人。”

薑也怔愣著,低頭注視放在他肩頭的透明手掌。三百一十九個人,加上阿爾法,一共三百二十個人。這一瞬間,他知道這些人都是誰了。他又記起那一個個名字,被所有人忘記,隻他一個人默默重複的名字。

“是你們。”他低聲道。

仿佛有無數個聲音在回答他——

“是我們。”

如果薑也還記得以前的事,他就會明白這許多年來阿爾法在世界各地飛來飛去到底是在做什麽。她用薑若初的身體行動,把薑也一個人拋在家裏,奔赴所有江燃曾經去過的禁區,帶回了這些陷落其中的戰友。現在,他們又將重新出發,去往下一個永無歸途的地方。

薑也忽然感到一種無盡的悲苦,沉沉壓在心頭,令他喘不過氣來。一隻隻手從他肩頭放下,他看見這些鬼魂們向深海進發。無人猶豫,更無人退縮。很多人已經失去了臉龐,卻從未失去這一往無前的決心。

江燃曾經把他們拋下,決絕向前,而今他們又追上了他的腳步。

薑也捂著胸口,痛苦萬分。

“如果你失敗了怎麽辦?”

“那也不關你的事,交給學院去頭疼。怎麽的也應該上麵那些老家夥都死光了,再輪到你老師沈鐸那批人。如果他們都死了,才會輪到你。到那時,即便我不希望你有事,也攔不住你了。”

阿爾法閉了閉眼,又睜開。她丟掉手裏尚未吸完的煙,伸手似乎想揉揉他的頭,手伸到一半,卻收了回去。

“聽話,回去吧。”

“你是阿爾法,還是薑若初?”薑也忽然再次詢問。

“你是薑也,還是他?”她反問。

“我……”薑也臉上浮起痛苦和迷茫,“我不知道……”

“等你想明白了,就會知道我是誰。”

她擺了擺手,向前走去。薑也忽然有預感,這次分別,他們就再也見不到了。他下意識拉住她的手腕,素來淡然的神色變得慌張。

“小也,”她輕聲說,“你長著和他一模一樣的臉,我真的很討厭很討厭那個家夥,剛愎自用,冷酷無情,為了所謂的任務放棄戰友,拋棄一切。無論出於多麽高尚的目的,他有權利拋棄他自己。卻沒有權利拋棄別人。他自作主張選中了我,然後毀掉我人生的所有可能,逼迫我走他選定的道路。從我接到上級通知到達太歲村考古現場起,我就注定要和這些詭異的事綁在一起。他強迫我研究棺木漆畫,命令我成為你的養母。神夢結社從未停止對我的監控,而我為了迷惑他們的目光,甚至不得不犧牲我的婚姻,裝作愛一個我並不愛的男人。如果有人能記得他,大概會有很多人把他當成英雄。可在我看來,他這輩子隻幹過一件好事,就是把阿爾法帶回到我的身邊。”

“你……”薑也澀聲道,“你討厭薑也。”

“是,我討厭你,有一段時間很恨很恨你。可是小也,這一切不是你的錯,是我遷怒了你,把對另一個人的恨和厭惡轉移到了你身上。你也是受害者,你和我一樣被選擇,被安排,從未有過真正的自由。你出生的目的,就是為了犧牲。”薑若初長歎了一聲,“你畢竟姓我的薑,不是姓他的江。養了你十八年,終於還是做不到眼睜睜看你去死。那個人讓我不要對你投入太多感情,我試了那麽多年,責罵你、忽視你,最後還是沒能做到啊……”

薑也死死攥著她的手。

她回眸,淡淡一笑,“他可以死,我兒子不能死。”

“不……”

薑也想把她拉回來,她卻忽然出手,把麻醉針打在了他的頸間。四肢百骸的力氣頃刻間被抽空,身體像一個漏了氣的氣球,變得軟綿綿的。她的嘴唇開開合合,似乎說了什麽,可他聽不清了,隻能用力睜大眼,眼睜睜看著她掉頭離去。

一瞬間,悲苦充盈心房,腦海裏閃過好多好多事。一會兒是他十八歲那天不歡而散,一會兒是她接過江燃懷裏的嬰兒,說要給他取名叫“薑也”。明明不喜歡他,明明厭惡他,為什麽要阻止他走這條路呢?這苦澀如此真實,痛徹心扉。他開始分不清了,他到底是江燃,還是薑也?

他向後跌落,落入一個懷抱,熟悉的馨香縈繞鼻尖。她的身影越來越模糊,最後消失在那茫茫山林間。他用力去想她最後說的那幾個字是什麽,是什麽重要的信息嗎,是要傳達給他什麽話麽?意識從身體裏退出,視野變得漆黑,在閉上眼前的最後一刻,他終於想明白她說的是什麽——

“對不起。”

她倔強、嚴厲,從不道歉。

現在,她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居然是對不起。

薑若初道:“阿澤,記住,絕對不要讓他接近神。他會死的。”

靳非澤把他打橫抱起,向來路走去。他靠在靳非澤懷裏,分明已陷入沉睡,卻依然有淚潸然而下。片刻間,淚水濕了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