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撥雲見日
“韓太師當真會來?”
“他一定會來的。”
酉戌之交,天已黑盡,劉太丞家燈燭齊明,宋慈等在醫館大堂之中,身邊的桌子上擱著一口木匣,劉克莊和辛鐵柱分立左右。劉太丞家的所有人,連同奴仆在內,全都聚集在此。聽聞宋慈將在今夜破案,除了閉目坐著、盤捏佛珠的居白英,其他人都在交頭接耳,暗自猜測凶手是誰。
劉克莊挨近宋慈耳邊,這般一問一答後不久,醫館大門外響起了成片的腳步聲,接著一大群人進入了醫館。
來人不是韓侂胄,而是喬行簡。喬行簡由文修和武偃隨同,帶著包括許義在內的一大批提刑司差役,押著桑榆、桑老丈和白首烏等人,來到了宋慈的麵前。宋慈朝桑榆看去,桑榆也向他望來,兩人目光一對。宋慈微微點了點頭,桑榆這一次沒有回避他的目光,望著他,眼眸深處透著信任。
“宋慈,我本想著三日期限太短,還怕你難以破案,沒想到你隻用了兩日。”喬行簡道,“想著你或許要傳喚審問,我便把與本案相關之人,全都帶來了。還有之前幾次驗屍的檢屍格目,也全都拿來了。”說畢,文修便上前一步,奉上幾份檢屍格目。
宋慈向喬行簡行了一禮,道:“喬大人思慮周全,多謝了。”說完,他伸手接過檢屍格目,交給了身邊的劉克莊。
“此案牽連甚廣,一旦開了這個頭,再想結束,恐怕就沒那麽容易了。”喬行簡壓低了聲音,“你可要想清楚了。”
“喬大人之前說過的話,我從未忘過。”宋慈應道,“我想得很清楚。”
喬行簡點了點頭,在宋慈肩上輕輕拍了一下,走向一旁的凳子坐了下來。
又過了一陣,忽有金甲之聲由遠及近,不一會兒,一隊甲士衝入醫館大堂,守住大門和後門,在大堂裏滿滿當當地站了一圈。
劉太丞家眾人隻見過差役上門查案,還從沒見過這麽多披堅執銳的甲士,免不了為之吃驚,便連一直閉目坐著的居白英也翻開了眼皮,朝衝進來的眾多甲士看了看,手中盤捏的佛珠為之一頓。
繼這隊陣勢威嚴的甲士之後,一抬轎子停在醫館大門外。韓侂胄從轎中下來,由夏震隨行護衛,進入了醫館大堂。
喬行簡當即起身,上前行禮,宋慈也跟著行禮。
韓侂胄沒什麽表示,從二人的身前走過。早有甲士抬來椅子,韓侂胄坐了上去,嘴裏吐出三字:“開始吧。”
宋慈拱手應道:“遵太師之命。”他目光一轉,看向在場眾人,“本月十二清晨,劉太丞家的管家石膽趕到府衙報案,稱劉太丞死於醫館書房,府衙司理韋應奎率先前來查案。與此同時,喬大人到任臨安,微服察訪,在淨慈報恩寺後山接手了一起無名屍骨案,後又聽聞劉太丞家發現命案,便趕來此處,一並接手了劉太丞的案子。這兩起案子看似毫無聯係,實則關聯甚大,隻因淨慈報恩寺後山發現的那具無名屍骨,其左臂尺骨存在一處骨裂,這處骨裂已有愈合跡象,可見死者生前曾斷過左臂,再加上在挖出屍骨的地方,發現了一段燒過的紫檀木,以及一塊獅子狀的玉飾,前者對應劉太丞家用於接骨正骨的紫檀通木,後者則是當今聖上賜給劉太丞家原主人劉扁的獐獅玉,而劉扁死前兩個多月恰好摔斷過左臂,其身形也與無名屍骨相符,由此得以證實,這具無名屍骨便是劉扁。劉扁曾在宮中做過太丞,後來的劉太丞劉鵲,其實從未有過太丞的經曆,隻是承接了劉扁的名頭而已。有此關聯存在,喬大人出於對我的信任,將這兩起案子交給了我,命我兩案並查。”
宋慈說到這裏,向喬行簡看了一眼,接著道:“先來說劉扁的案子。劉扁與劉鵲乃同族兄弟,一起師從皇甫坦學醫。這位皇甫坦是個麻衣道士,曆經高宗、孝宗、光宗三朝,多次應召入宮看診,曾治愈顯仁皇太後的目疾,受高宗皇帝禦賜‘麻衣妙手’金匾,算得上是一代名醫。白大夫曾提及,皇甫坦生前著述過醫書,”說到這裏,他向白首烏看了一眼,隨即又向居白英看去,“居老夫人也曾對我說過,皇甫坦著有醫書,書中載有各種用藥精簡卻靈效非凡的驗方,這部醫書在皇甫坦死後,傳到了劉扁的手中。劉扁生前也曾著述過醫書,收錄了各種獨到的驗方。同樣的,劉鵲也著述了醫書,也是收錄了諸多驗方,這些驗方都是用最少的藥材治最疑難的病症,並命名為《太丞驗方》。師徒三人,皆著有醫書,而且都是收錄各種驗方,可見三人的醫書是一脈相承,或者可以說,三人所著的醫書,其實本就是同一部,是皇甫坦著書在前,劉扁和劉鵲增刪在後,成了所謂的《太丞驗方》。”
高良薑聽到此處,皺眉道:“師父的《太丞驗方》,是他老人家親自所著,宋大人的這番猜測,隻怕有些主觀臆斷了吧。”
“說起醫術,高大夫乃劉鵲首徒,想必知之甚多。”宋慈道,“試問高大夫,著述一部傾注畢生心血、共計五部十六篇的醫書,還是在白天看診病人、晚上才能著書的情況下,隻用一個多月,便能接近於完成嗎?”
“這個……”高良薑被問得有些啞口。他心裏清楚,一個多月的時間,充其量也就四五十個晚上,別說著述醫書,便是在紙上隨意寫字,要寫夠五部十六篇的字數,恐怕也是極難。
“高大夫說我是主觀臆斷,這話其實沒錯,想必諸位心中,多少也有此想法。還請諸位少安毋躁,過得片刻,我自會拿出實證,證實我方才所言。”宋慈環顧醫館大堂,說道,“十年前,聖上禦賜了這座宅子給劉扁,劉扁將其開設成醫館,當時還在做隨軍郎中的劉鵲從軍中去職,來到臨安,襄助劉扁打理醫館,這一打理便是十年。按理說,劉鵲師從皇甫坦,醫術就算比不上劉扁,那也不可能差,大可以自立門戶。可他卻甘願寄於劉扁籬下,哪怕六年前劉扁已不做太丞,回到了劉太丞家,劉鵲仍然沒有離開,究其原因,是他覬覦皇甫坦傳給劉扁的那部醫書。”
高良薑當即爭辯道:“師父不可能做這種事……”
“這些事是居老夫人親口所言。”宋慈向居白英一抬手,“高大夫若不信,大可問一問居老夫人。”
手中的佛珠一頓,居白英不等高良薑開口,說道:“不錯,這些事是我說的。”
高良薑扁了扁嘴,臉色不大好看。
宋慈接著道:“劉鵲有此居心,劉扁是有所察覺的,是以他將所著醫書隨身攜帶,正是為了防備劉鵲。後來劉扁死於淨慈報恩寺的大火,白大夫曾說劉扁的醫書隨火焚化,沒能留存下來,實則不然,這部醫書並未毀於大火,而是落入了劉鵲手中。隻是劉鵲隱瞞了此事,對外宣稱劉扁所著的醫書已毀。”
“師伯著述醫書的事,醫館裏的人都隻是聽說,卻沒人見過,這醫書究竟有是沒有,壓根沒人知道。”高良薑道,“一部沒人見過、說不定本就不存在的醫書,宋大人卻如此篤定是師父得到了它,怕是有些武斷吧。都說宋大人為人公允,據實斷案,難道就是這般據實斷案的嗎?”
“既然高大夫一再質疑,那我之前提到的實證,看來隻好提前拿出來了。”宋慈走到辛鐵柱的身邊,那裏擺放著一張桌子,桌子上擱著一口木匣。這口木匣是宋慈今晚帶到劉太丞家來的,此前一直放在桌上,辛鐵柱從始至終站在桌邊,似乎是在看守那口木匣。宋慈將木匣打開,裏麵裝著一冊書。他將這冊頗為厚實的書拿了起來,示與眾人,隻見書皮上赫然題著四字——太丞驗方。
《太丞驗方》突然出現,令在場所有人都是一驚,尤其是高良薑和羌獨活,神色之驚訝無以言表。二人見過劉鵲的《太丞驗方》,雖沒有機會打開翻閱,但書冊是何模樣,二人是知道的。二人認得真切,無論是書冊的大小尺寸,還是書皮上的題字,都是記憶中《太丞驗方》的樣子。宋慈手中拿的,正是自劉鵲死後便消失不見的《太丞驗方》。
在眾人驚訝的注視下,宋慈神色淡然地打開《太丞驗方》,隨手翻頁道:“這部《太丞驗方》,前後五部十六篇,共出現了三種筆跡,分屬於三個不同的人。書中收錄的驗方,用藥都極精簡,雖是三人所著,卻能看出是一脈相承。”他走向白首烏,先請白首烏辨認書中的筆跡,再讓高良薑和羌獨活辨認筆跡,又讓黃楊皮、遠誌和當歸等人看了。眾人都認得其中兩種筆跡分別屬於劉扁和劉鵲,另一種筆跡與祖師堂中皇甫坦自畫像上的題字相似,應該是出自皇甫坦之手。如此一來,宋慈之前的那些主觀臆斷,因為《太丞驗方》的突然出現,全都得以證實。
“師父的醫書,怎會在大人這裏?”宋慈拿出《太丞驗方》已有片刻時間,高良薑的驚訝卻絲毫未減。
宋慈沒提《太丞驗方》從何得來,而是繼續之前的話題,道:“這部醫書從皇甫坦傳與劉扁,此後便被劉扁隨身攜帶,從不示人,直到一年多前的中秋前夜。那一夜淨慈報恩寺的彌音和尚來到劉太丞家,請劉扁去給住持德輝禪師治病。當時彌音隻請了劉扁一人,劉鵲卻以劉扁左臂有傷、行醫有所不便為由,主動跟了去。是夜,劉扁為了照看德輝禪師的病情,留宿於禪房之中,劉鵲則是住進了廂房。後半夜大火從禪房開始燒起,當第一個發現著火的彌音趕到時,禪房已被大火吞噬。禪房與廂房之間隔著寺中僧人居住的寮房,按理說這部醫書被劉扁隨身攜帶,應該跟隨劉扁毀於大火才是,可它卻被住在廂房的劉鵲得到,可見當夜起火之前,劉鵲應該去過禪房,從劉扁身邊拿走了這部醫書。事實也是如此,當夜彌音發現起火的前一刻,曾目睹劉鵲返回廂房,也就是說,起火時劉鵲不在廂房,而是外出過。因此,劉鵲有極大的殺人放火之嫌。”
宋慈看了一眼劉克莊手中的檢屍格目,道:“我查驗過劉扁的屍骨,他不是被燒死的,而是被毒死的。他頭足相就,狀若牽機,骨色發黑,以肋骨周圍的黑色最深,用銀器驗之不變色,乃是死於牽機藥中毒。牽機藥以馬錢子的毒為主,中毒之人毒入腦髓,毒發時會身體反弓,形似牽機。”說著看向羌獨活,“在劉扁死前幾天,羌大夫曾在劉鵲藥箱的暗格之中,發現了暗藏起來的牽機藥。劉鵲跟著劉扁去淨慈報恩寺時,是帶上了藥箱去的,這一點彌音可以證實。由此可見,劉扁遇害當晚,劉鵲是帶了牽機藥去的。”
韓侂胄一直一言不發地旁聽著,當聽到牽機藥被提及時,長時間神色毫無變動的他,眼角皺紋微微**了一下。
喬行簡道:“這麽說,是劉鵲謀奪醫書,用牽機藥毒死了劉扁,事後又放火毀屍滅跡,不承想火勢從禪房蔓延開來,最終將整個淨慈報恩寺燒毀?”
宋慈點頭道:“劉鵲覬覦醫書多年,持有牽機藥,被人目睹出現在火場附近,事後得到了醫書卻加以隱瞞,盡管他本人已死,無法找他對質,也沒有人目睹他殺害劉扁,但種種線索匯總在一起,用牽機藥毒殺劉扁的,應該就是劉鵲。”他環顧眾人,繼續往下說道,“劉扁無兒無女,他死之後,劉鵲作為他的族弟兼師弟,而且是打理過醫館整整十年的人,順理成章地成了劉太丞家的新主人。劉鵲不但從劉扁那裏得到了醫書,還得到了劉扁這份偌大的家業,甚至連劉扁的太丞之名也被他占了去,可謂是鳩占鵲巢。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年多,直到前不久的正月十二,劉鵲突然被發現死在醫館書房之中。”
宋慈轉頭朝貼有封條的書房看了一眼,道:“喬大人查驗過劉鵲的屍體,我也查驗過,確認劉鵲生前吃下過砒霜,是死於砒霜中毒。當時書案上擺放著一個圓形食盒,經喬大人查驗,食盒裏的糕點都下了砒霜。”他看向被許義押著的桑榆,“這一盒糕點,是桑榆姑娘送來的。桑榆姑娘名義上是來道謝,感謝劉鵲救治了桑老丈,實則是為了確認一件事。桑榆姑娘來自建安縣東溪鄉,十年前建安縣峒寇作亂,官軍分道進剿,其中一支官軍途經東溪鄉時,竟然劫掠百姓,殺良冒功,桑榆姑娘的父母和兄長皆死於官軍之手,她雖大難不死,但從此家破人亡,隻能跟著家中奴仆桑老丈四處流亡,相依為命。當年率領這支官軍的將領名叫蟲達,當時劉鵲就在蟲達軍中做隨軍郎中。這支官軍在桑家燒殺劫掠時,劉鵲也參與到其中,被桑榆姑娘和桑老丈親眼看見了。”說著向桑榆和桑老丈道,“二位,是這樣吧?”
韓侂胄聽宋慈提及蟲達率軍劫掠百姓,殺良冒功,眼角皺紋又是一抽。劉太丞家眾人聽說劉鵲參與過劫掠,除了居白英外,無不露出驚詫之色。
桑榆想起父母兄長倒在血泊中的慘象,麵有悲色,這悲色之中,又帶有深深的仇恨。桑老丈點頭道:“宋大人說的是,當年禍害桑家的那些亂兵裏,就有劉鵲。當時其他亂兵叫他劉二,還笑話他是治病救人的郎中,居然也來劫掠。”
“桑老丈前些日子臥病在床,劉鵲與貼身藥童黃楊皮前去診治。桑榆姑娘和桑老丈一見劉鵲,覺得與當年那位劉二實在很像,但也隻是覺得很像,畢竟相隔十年,當年又隻見過一麵,並沒那麽確定。”宋慈說道,“桑榆姑娘之所以做了糕點上門道謝,便是為了確認劉鵲是不是當年參與劫掠桑家的劉二。當時桑榆姑娘給劉鵲看了一張寫有‘十年前,建安縣,東溪鄉’的字條。劉鵲一見之下,將桑榆姑娘請入書房閉門相見,承認了自己參與劫掠的事,說自己這些年痛悔萬分,向桑榆姑娘悔罪道歉。他還問桑榆姑娘是不是來報仇的,如果是,他願以死謝罪,還說在他死後,求桑榆姑娘不要再傷害他的家人。”
桑榆想起當日見劉鵲時的場景,點了點頭。
“除了對桑榆表達過死意,劉鵲當天還有過不少反常之舉。黃楊皮曾提及,當天劉鵲看診病人時,時不時便會歎氣,這種情況過去很少見。後來劉鵲又去祖師堂祭拜皇甫坦,要知道很快便是上元節,到時醫館裏所有人都會祭拜祖師,劉鵲卻突然獨自一人提前去祭拜,這是以往沒有過的舉動。再後來,劉鵲去了鶯桃夫人那裏,見了劉決明。劉鵲可以說是老來得子,對劉決明這個獨子看得比什麽都重,每天都會抽空陪劉決明玩耍,很是寵愛疼惜。可那天劉鵲卻一反常態,教起了劉決明認字練字,其間要求極為嚴格,稍有認錯寫錯,不但打手懲罰,還要重認重寫,直到全然正確為止。劉鵲離開時,很是不舍地摸著劉決明的頭,又再三叮囑鶯桃夫人照顧好劉決明,好似他以後再也見不到劉決明一般。”宋慈說完這番話,目光落在了鶯桃身上。
鶯桃抱著劉決明站在最邊上,有意與居白英隔開老遠。見宋慈向自己望來,其他人也都向自己望來,她應道:“老爺那天是來過我這裏,教過明兒寫字,離開時對明兒很是憐惜,很是不舍,再三叮囑我照顧好明兒,便如……便如囑咐後事一般。”
宋慈繼續道:“劉鵲見過鶯桃夫人和劉決明後,回到醫館書房開始著書,其間先後把高大夫、羌大夫和白大夫叫去書房,對三人所說的話驚人地一致,都說《太丞驗方》即將完成,打算托付這部凝聚他畢生心血的醫書,意思是要傳承衣缽。劉鵲年過五十,最近半年染上風疾,常頭暈目眩,曾好幾次突然暈厥,他身為大夫,卻一直治不好自己的病,然後在這一天出現了種種反常,有意要將衣缽托付給弟子。”
“你是想說,”喬行簡道,“劉鵲有求死之意?”
“不錯。”宋慈點頭道,“劉鵲的種種反常之舉,正是有意求死的表現。圓形食盒裏有四種糕點,分別是蜜糕、糖餅、韭餅和油酥餅,全都下了砒霜,其中韭餅和油酥餅被吃過,蜜糕和糖餅則是原封不動,這符合劉鵲不吃甜食的習慣,加之我又在劉鵲的齲齒中發現了韭菜碎末,由此可以證實,劉鵲生前的確吃過糕點,這才中了砒霜之毒。那些糕點雖是桑榆姑娘親手做的,但一來桑榆姑娘尚未確認劉鵲就是劉二,沒理由提前下毒殺人,二來砒霜隻在表皮之上,並非製作糕點時下的砒霜,而是糕點製作好後再塗抹上去的,因此,除了桑榆姑娘,但凡接觸過這盒糕點的人都有可能下毒。我向黃楊皮查問過,他清點藥材時,發現那天醫館藥房裏的砒霜變少了,被人取用過,而在劉鵲死前,唯一去過藥房的,便是劉鵲本人,這一點三位藥童都可以證實。所以我認為劉鵲是有意求死,自行將砒霜塗抹在糕點上,再吃了下去。”
“你說劉鵲有求死之意,確有這種可能,但說劉鵲是服毒自盡?”喬行簡皺著眉搖了搖頭,“那他直接吞服砒霜即可,何必多此一舉,把砒霜塗抹在糕點上再吃下去,還把所有糕點一個不漏地塗抹了個遍,連他不吃的蜜糕和糖餅都塗抹了砒霜?”
“喬大人這話問得好。”宋慈說道,“劉鵲當天表現出異常,比如他時不時地歎氣,那是上午就有的事。我認為那時劉鵲便有了求死之意,不管下午桑榆姑娘有沒有上門道謝,他都會選擇在當晚吞服砒霜而死。隻不過桑榆姑娘的突然出現,讓劉鵲在決定服毒自盡時,多動了一些心思。當時劉鵲問桑榆姑娘是不是來報仇的,又求桑榆姑娘不要傷害他的家人,可見他揣測桑榆姑娘的來意便是報仇。他已經決定自盡,不在乎自己的死,但他在乎自己的家人,準確地說,是在乎他的獨子劉決明。桑榆姑娘家破人亡,父母兄長慘死,此等仇恨可謂不共戴天,劉鵲怕自己死後,桑榆姑娘不會罷休,還會繼續找他的家人尋仇,會傷害到劉決明,因此他把桑榆姑娘送來的糕點全都塗抹上砒霜,再吃下糕點自盡,用自己的死來嫁禍桑榆姑娘,將這個潛在的仇人除掉。喬大人曾在劉鵲的右手指甲縫裏發現殘留的砒霜,證明他生前曾用手抓拿過砒霜,這是證實他自己下毒的佐證。”
說到這裏,宋慈將手中的《太丞驗方》舉了起來,道:“證明劉鵲是死於自盡,還有最為關鍵的一樣證據,便是我手中的這部《太丞驗方》。”他走到鶯桃和劉決明的麵前,蹲了下來,看著劉決明。劉決明依偎在鶯桃的臂彎裏,這一幕讓宋慈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當年他像劉決明這麽大時,也曾這般依偎在母親的懷抱裏,可是自那以後,他就沒有與母親相依的機會,再也沒有了。他的語氣溫和了許多,道:“你爹教你認的那些字,你還記得嗎?”
劉決明小小的腦袋點了點,道:“記得。祖師麻,味辛,性溫,小毒。”
宋慈點了點頭,站起身來,說道:“劉鵲死的那天,曾教過劉決明認字寫字。那是他第一次教劉決明習字,卻不教一些簡單易認的字,反而教的是‘祖師麻,味辛,性溫,小毒’這九個字。祖師麻是一味藥材,這九個字是這味藥材的性味。劉鵲當天對劉決明極其嚴格,要求劉決明將九個字認熟寫對,可見這九個字極為重要。劉鵲當然不是為了教劉決明辨認藥材的性味,而是另有用意。‘祖師麻’別名黃楊皮,我一開始以為與藥童黃楊皮有關,但轉念一想,想到了另一層意思。
“劉太丞家中,有一座祖師堂,裏麵供奉著皇甫坦的畫像,還有一塊高宗皇帝禦賜的‘麻衣妙手’金匾。劉鵲在教劉決明習字前,曾去祖師堂祭拜過,還獨自在裏麵待了一段時間才出來,此事黃楊皮可以證實。我由此想到‘祖師麻’三個字,會不會指的是祖師堂中的‘麻衣妙手’金匾。於是我去了一趟祖師堂,關起門來,踩在供桌上,查看‘麻衣妙手’金匾,在匾後找到了一口木匣,裏麵裝的正是這部《太丞驗方》。劉太丞家聰明人不少,我怕有人解透這九個字的意思,會去祖師堂找到這部醫書,於是我自己帶走了這部醫書,暫且保管了起來。”
高良薑、羌獨活、石膽和三個藥童頓時想起昨天宋慈查問完鶯桃後,突然去了一趟祖師堂,離開時懷中微鼓,像是揣了什麽東西,當時眾人都覺得莫名其妙,沒想到宋慈在那時便已找到並帶走了《太丞驗方》。
“劉鵲死的那天,曾去過祖師堂祭拜,還關起門在裏麵待了一陣,顯然這部《太丞驗方》,是他親手藏在金匾後麵的,他教劉決明習字,要求劉決明必須將這九個字記牢,便是為了把藏匿醫書的地點告訴劉決明。”宋慈說道,“這部《太丞驗方》不像尋常醫書那樣辨析藥材的性味和用法,而是收錄了從皇甫坦到劉扁再到劉鵲,三人生平使用過的所有靈驗有效的驗方,正如高大夫所言,哪怕是對醫術一竅不通的人,得到這部醫書,按書中驗方用藥,亦可成為妙手良醫。劉鵲最為疼惜劉決明,他從始至終的打算,都是把這部金貴無比的醫書傳給劉決明。但劉決明隻有五歲,年紀太小,又不受居老夫人待見,其生母鶯桃夫人出身微賤,在家中沒有地位,為人也不檢點,未必能為劉決明做主……”
鶯桃聽到“為人也不檢點”時,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
宋慈並未點破鶯桃與高良薑私通之事,往下說道:“劉鵲了解自己的兩個弟子秉性如何,他能幹出殺害兄長謀奪醫書的事,他的兩個弟子未必就幹不出來。”此話一出,高良薑的神情變得極為複雜,羌獨活的臉色也一下子陰沉下來。
宋慈對二人的反應不加理會,道:“劉鵲怕自己死後,《太丞驗方》傳不到劉決明的手中,反而被兩個弟子所得,於是以教劉決明習字的方式,偷偷將藏書的地點告知了劉決明,盼著劉決明再長大一些,能明白他的用意,找到這部醫書。他怕隻教‘祖師麻’三個字,會被別人猜破用意,於是故意多加了‘味辛,性溫,小毒’等字,讓旁人以為他隻是在教劉決明辨認藥材的性味。他這樣還不放心,當晚將高大夫和羌大夫叫去書房,將白大夫也叫了去,故意說《太丞驗方》還未完成,又故意對三人都說出托付衣缽的話。如此一來,他死之後,三位大夫找不到《太丞驗方》,必會相互猜疑,鉤心鬥角。他似乎怕三位大夫猜疑得不夠狠,還故意在紙上留字,寫下高良薑、羌獨活和何首烏這三種藥材的性味,分別來指代三位大夫,以此來加劇三位大夫的猜疑之心。可以想見,往後很長一段時間,三位大夫都會懷疑是對方拿走了《太丞驗方》,不會想到是劉鵲自己把醫書藏了起來,更不會懷疑到五歲的劉決明身上。”
高良薑聽得目瞪口呆,他不止一次見過劉決明練字,在側室外的空地上,在側室裏的紙張上,寫的字他也都見過,可他從沒想過這竟與藏匿醫書的地點有關。他從一開始就認為是有人毒殺了劉鵲,偷走了《太丞驗方》,一直懷疑要麽是羌獨活幹的,要麽便是白首烏。他費盡心思地尋找醫書,卻沒想到藏匿醫書的線索就明晃晃地擺在眼前。羌獨活聽了宋慈的話,臉色更加陰沉了,便如中了劇毒一般。隻有白首烏噓了口氣,他知道自己即將洗去殺人之嫌,恢複清白之身,神色反倒輕鬆了不少。
“可劉鵲為何要自盡呢?就因為他患了風疾,一直治不好自己的頭疼?”一片沉寂之中,喬行簡忽然開口問道。
“喬大人,要論劉鵲為何自盡,眼下還為時尚早。劉鵲雖有自盡之意,也確實吃下了帶有砒霜的糕點,可他究竟是不是死於自盡,還要兩說。”宋慈向書房看去,“劉鵲在書房中伏案而死,房中的燭火是在子時才熄滅,窗戶上卻長時間沒有他的影子;三個藥童當晚鬧起了肚子,很可能是被人下了瀉藥;我還在劉鵲的風池穴上,發現了一處針眼。存在這麽多疑點,可見劉鵲之死,並不僅僅是自盡那麽簡單。”
“劉鵲的風池穴上有針眼?”喬行簡頗為詫異。
“我今天下午重驗了劉鵲的屍體,發現了風池穴上的針眼,原打算告知喬大人,但當時喬大人不在提刑司。”宋慈指著自己的後頸道,“風池穴共有兩處,分別位於左右耳後發叢,因為靠近延髓,在這裏施針時,需朝著鼻尖方向斜向進針,若朝後頸方向進針,便會刺入延髓,人會立時斃命。劉鵲的風池穴上有針眼,且針眼四周存在紅斑,可見是生前傷,應是他死前被針紮刺所致。
“劉鵲被發現死亡時,是伏在書案上,但燭台位於書案裏側,窗戶位於書案外側,他人處在中間,影子卻一直沒被投在窗戶上,因此我一開始懷疑他不是死在書案前。砒霜中毒,往往伴有腹痛、吐血甚至嘔吐,於是我對書案、椅子和劉鵲腳下的地磚這幾處地方進行驗毒,都未發現有毒,也就是沒有任何嘔吐之物,這更令我確信劉鵲並非死在書案前,而是死在書房中的其他地方,是在子時蠟燭滅掉後,才被移屍至書案前。當晚黃楊皮、遠誌和當歸一直在大堂裏分揀藥材,在此期間,除了高、羌、白三位大夫,沒人進出過書房。可要做到滅掉蠟燭移動屍體,凶手必然是在書房裏,因此我一度懷疑,凶手是提早藏在了書房之中,一直沒有出來,直到滅掉蠟燭完成移屍後,才偷偷摸摸地離開。但在劉鵲的風池穴上發現了針眼,將我以上的所有推想都推翻了。”
他的目光掃過劉太丞家眾人,提高了聲音:“倘若劉鵲服毒之後,尚未毒發之前,便被人一針刺穿延髓立即斃命,那麽吐血、嘔吐等砒霜中毒症狀自然不會出現。事實上,我當初驗過書案、椅子和劉鵲腳下的地磚沒毒後,為了確定劉鵲死在何處,把書房裏的角角落落都查了個遍,卻沒有發現任何異樣。那便有了另一種可能,劉鵲的屍體其實沒被移動過,他從始至終一直坐在椅子裏,伏在書案上。”
“那窗戶上沒有他的影子,作何解釋?”喬行簡道。
“我之前有一次離開提刑司大堂,在大堂外站了片刻,當時我腳下的影子在慢慢移動,那是因為我頭頂太陽的方位在慢慢移動。這讓我想明白了為何劉鵲死在書案前,書房中又點著蠟燭,窗戶上卻沒有他的影子。”宋慈說著,走向書房,揭下封條,踏入了房中。
喬行簡沒有立刻跟著走入書房,而是去到韓侂胄身前,頗為恭敬地道:“韓太師,請。”
韓侂胄斜了喬行簡一眼,從椅子裏起身,在夏震的護衛下,走進了書房。早有甲士過來,將椅子抬入房中,請韓侂胄坐了。喬行簡這才帶著文修和武偃進入房中。劉太丞家眾人最後進入,但被幾個甲士攔在書房的一側,不讓他們接近韓侂胄,以免他們之中有人心懷異誌。
宋慈站在書案前,指著書案裏側的燭台道:“我們一直認為,劉鵲隻要在書案前,他的影子便會出現在窗戶上,那是因為燭台位於書案的裏側,上麵剩有半支沒燒完的蠟燭,於是想當然地以為當晚書房裏點的是這支蠟燭。可若劉鵲死的那晚,書房裏燃燒的蠟燭,不是這支呢?黃楊皮曾說過,當晚書房裏的燭火熄滅時,不是一下子滅掉的,而是慢慢暗下去的,這不像是被人一下子吹滅,更像是蠟燭自行燃盡熄滅。所以我推測,當晚書房裏還有另一支蠟燭,這另一支蠟燭在子時前後燃盡,自行熄滅,隻因它的位置不在書案裏側,是以劉鵲的影子便被投在了別處,沒有出現在窗戶上。這與太陽的方位不同,人的影子也就不同,是同樣的道理。”他的目光從高良薑、羌獨活和白首烏三人身上掃過,“高大夫,羌大夫,還有白大夫,你們當晚進入書房見劉鵲時,書房裏燃燒的,可是燭台上的這支蠟燭?”
高良薑回想了一下,道:“我記得是燭台上的蠟燭。”羌獨活點了一下頭。白首烏應了聲“是”。
宋慈道:“劉鵲每晚著書時間很長,通常子時前後才休息,為了不頻繁地更換蠟燭,所以他使用的蠟燭很是粗長,一支能燒上兩個多時辰。凶手在一針刺死劉鵲後,倘若任由燭台上這支粗長的蠟燭燃燒,隻怕要燒到醜時才會熄滅,這就與劉鵲一貫的作息時間出入太大。於是凶手另點了一支普通的蠟燭,將燭台上的這支蠟燭滅掉,然後離開了書房。如此一來,便可造成凶手離開之後,燭火依然亮著,劉鵲依然活著的假象,而普通蠟燭隻能燃燒半個時辰左右,正好能在子時前後熄滅,這樣便符合劉鵲的作息時間,從而不會引起外麵藥童的懷疑。”
此話一出,喬行簡當即轉過頭,朝白首烏望去。凶手更換了蠟燭,造成劉鵲的影子從窗戶上消失,而影子消失,正是在白首烏離開之後的事。高良薑腦筋轉得快,也向白首烏看去,其他人也相繼明白過來,紛紛望向白首烏。白首烏會過意來,原本輕鬆的神色一下子繃緊,道:“不是我,不是我……”
“凶手不是白大夫。”宋慈的聲音忽然響起。
所有人轉過頭來望著宋慈,隻聽他道:“第二天發現劉鵲死亡時,書房的門是從裏麵閂上的,凶手用細麻繩閂門的法子,此前我已經解釋過了。凶手當晚離開書房時,曾拉扯細麻繩,從房外將門閂上。倘若白大夫是凶手,那他用細麻繩閂門的一幕,必然被大堂裏分揀藥材的三個藥童瞧見。”說著問三個藥童道,“你們三人有瞧見過嗎?”
黃楊皮應道:“小人記得白大夫從書房裏出來後,直接便走了,沒見他拉扯過什麽細麻繩。”遠誌也說沒有,當歸則是回以搖頭。
“既然白大夫沒有這樣的舉動,那白大夫便不是凶手。”宋慈道,“凶手應該是在白大夫之後進過書房的人。”
眾人聽得驚訝。喬行簡道:“可三個藥童證實,在白首烏之後,再沒有任何人進入過書房。”
宋慈卻道:“倘若有人進過書房,是三個藥童故意說假話,隱瞞不報呢?”
此話一出,一道道目光向三個藥童看去。黃楊皮一下子急了,道:“宋大人,小人可沒說過假話,那晚白大夫走後,當真沒人再進過書房了。”遠誌和當歸也跟著搖頭,以示自己沒有說假話。
宋慈麵無表情地看了三個藥童一眼,道:“有沒有說假話,一會兒便知。”他的目光回到書案上,“凶手更換了蠟燭,讓蠟燭自行燃盡熄滅,可點過蠟燭的人都知道,就算蠟燭燃盡熄滅,總會殘留一些蠟油,在燃燭之處慢慢幹結。這樣一來,凶手便需回到書房,將這幹結的蠟油剔除,以免留下破綻。高大夫,當日發現劉鵲死亡時,你是第一個進入書房的人,請問你進入書房時,可有在這書案上看到過殘留的蠟油?”
高良薑回憶當日所見,書案上有燭台、食盒和筆墨紙硯等物,並沒有看見過殘蠟,搖頭道:“沒有。”
“書案上沒有殘蠟,可見凶手也知道劉鵲死在書案前,書案這地方太過顯眼,沒有將蠟燭放在這上麵。”宋慈道,“但凶手也不會傻到將蠟燭放在遠離書案的地方,否則從窗戶外一眼便能看出燭火的位置不對。凶手選擇的點燭之處,應該就在書案的附近,但又是一處很不起眼的地方。”他伸手指著書案外側,那裏擺放著一個麵盆架,離書案有三四尺的距離,“在這個麵盆架上,有些許細微的刮痕,凶手便是把蠟燭放在了此處,那些細微的刮痕,應該是凶手事後剔除殘蠟時不小心留下的痕跡。案發之後,劉太丞家眾人相繼趕來了書房,高大夫,你可還記得誰接近過這個麵盆架?”
高良薑回想當時發現劉鵲死亡時的場景,猛地轉過頭去,盯住了遠誌。當日他衝進書房後,遠誌端著一盆洗臉水,緊跟著他進入了書房,將洗臉水放在了麵盆架上。“遠誌,”他吃驚道,“是你?”
遠誌連連擺手,道:“不是我……”
“不隻是遠誌,”宋慈目光一轉,看向當歸,“還有當歸。劉鵲是被你們二人聯手殺害的!”
當歸臉色一沉,回以搖頭。
宋慈說道:“劉鵲死的那晚,你們二人和黃楊皮都鬧起了肚子,但黃楊皮後半夜睡下後便有所好轉,你們二人卻直到第二天一早才稍有好轉,為何?因為當晚你們二人根本沒有鬧過肚子,真正鬧肚子的隻有黃楊皮一人,是你們二人給他下了瀉藥,好讓他不斷地跑茅房,讓你們二人有進入書房動手的機會。當晚白大夫離開書房後,黃楊皮緊跟著便去了茅房,還因為茅房被石管家占著,耽擱了不少時間。你們二人便是在那時動的手,進入書房,用銀針刺死劉鵲,再另點蠟燭,閂上房門,繼續在大堂裏分揀藥材,裝作什麽都沒發生過。等到黃楊皮再回來,見書房裏亮著燭火,自然不會想到劉鵲已死,他便在不知不覺中成了你們二人的證人,他見證了燭火在子時左右熄滅,見證了你們二人回房休息,見證了你們二人從沒去過書房。你們二人當時是假裝的鬧肚子,但為了不露出破綻,畢竟醫館裏的幾位大夫都是懂醫術的,說不定能看出你們二人鬧肚子是假裝的,於是你們二人也服用了瀉藥,隻不過是在殺死劉鵲後才服用的,因此症狀比黃楊皮來得晚,好得也就比黃楊皮遲。黃楊皮後半夜便有所好轉,你們二人卻是直到第二天一早,還是臉色蒼白,看起來虛脫無力。”
“好啊,原來凶手……凶手是你們兩個!”黃楊皮又驚又怒,原本站在遠誌和當歸身邊的他,一連退開了好幾步。
遠誌緊挨著當歸,見所有人都投來或驚訝或怨毒的目光,左手捏著衣角,搖頭道:“宋大人,我和當歸原本流落街頭,幸被太丞收留做了藥童,才能有衣有食,過上安穩日子。太丞去世後,先生成為家主,他沒趕我們二人走,仍留我們二人做藥童,我們二人感激還來不及,又怎會去害他?”
“劉太丞家有一婢女,名叫紫草。”宋慈說道,“去年正月十二,紫草被發現吊死在後院,一種說法是她煎藥時拿錯了藥,險些害得病人喪命,劉鵲因此將她趕出家門,賣給祁老二為妻,她不願嫁給祁老二,選擇了自盡;另一種說法是紫草與劉鵲有染,居老夫人於是將她賤賣給祁老二為妻,她不甘願才選擇了上吊。不管哪種說法,紫草都是死於上吊自盡。可我去泥溪村查驗了她的屍骨,發現她
第一節 頸骨上嵌有一截斷掉的針尖。經我查證,這截斷掉的針尖出自針灸所用的毫針,而據黃楊皮回憶,當初紫草死後,劉鵲的針囊裏正好少了一枚同等尺寸的毫針,且劉鵲打點過查案的官員,當天便以自盡結案,事後又急著處理紫草的屍體。由此可見,紫草之死並非上吊自盡,而是被劉鵲針刺風池穴,刺穿延髓而死。”
宋慈說到此處,有意無意地朝夏震看了一眼,卻見夏震神色發緊,似乎對他方才所言極為在意。目光從夏震身上移開,他直視著遠誌和當歸,說道:“六年前,你們二人與紫草是一同來到劉太丞家的。當時你們二人一個身患重病奄奄一息,另一個人急得無計可施號啕大哭,是紫草的出現,救了你們二人。來到劉太丞家後,紫草更是對你們二人照顧有加,待你們二人如親姐姐一般。紫草死後,你們二人未經劉鵲的允許,哪怕知道事後會被劉鵲責罵,也要去給紫草送葬。祁老二說,當年紫草的屍體運回泥溪村後,是你們二人幫著掘土安葬的。下葬之時,你們二人為紫草整理儀容,突然趴在棺材上大哭起來,良久才蓋上棺蓋,將棺材下葬。後來你們二人回到醫館,挨了劉鵲的罵後,去打掃藥房,趁機翻看了劉鵲的針囊,卻被黃楊皮撞見,黃楊皮隻當你們二人是在整理針囊,並未放在心上。白大夫曾說,你們二人以前是劉扁的藥童,又肯勤學苦練,耳濡目染之下,學會了不少醫術,不但能幫著抓藥煎藥,還能幫著給病人施針,所以你們二人是懂針灸的。我想那時你們二人便已發現紫草真正的死因了。
“今年正月十二,乃是紫草的周年祭日,你們二人選擇用同樣的方式,以銀針刺入風池穴,殺死劉鵲為紫草報仇。你們二人原本的打算,是要偽造成沒人進入過書房、劉鵲是在裏麵暴斃而亡的假象。要知道劉鵲最近半年染上風疾,已有好幾次突然暈厥,他突然死在書房之中,隻要驗不出他風池穴上的針眼,極大可能會認為他是風疾發作暴病而死。隻是你們二人沒想到劉鵲會有求死之意,本就打算在當晚自盡,而且在你們二人進入書房動手之前,他剛好吃下了帶有砒霜的糕點,雖然沒來得及出現吐血、嘔吐等毒發症狀,但還是膚色發黑,舌生裂紋,嘴唇和指甲變得青紫,留下了中毒的跡象。想必你們二人第二天看見劉鵲有中毒跡象時,很是吃驚吧。風池穴上的針眼太過細小,又被頭發遮掩,實在難以發現,若非我在紫草的頸骨上發現斷針,進而去查驗劉鵲的後頸,隻怕也發現不了。倘若劉鵲沒有吃下砒霜,身上沒有出現中毒的跡象,隻怕前來查案的韋應奎早就草草結案,人人都會當劉鵲是風疾發作而死。劉鵲是自己求死,卻想假造他人謀殺,你們二人是謀殺劉鵲,卻想假造他是自己死亡,此案真可謂是陰差陽錯。
“今日下午,我故意當著你們二人的麵,問高大夫針刺風池穴的事,又故意說在劉鵲的腦後,發現了一枚紮入後頸的銀針。實則我沒在劉鵲的腦後發現過銀針,隻是發現了針眼。我之所以這樣說,就是為了確定你們二人究竟是不是凶手。你們二人若是凶手,一聽說劉鵲的後頸上發現銀針,必會起疑心,會去翻找針囊,看看有沒有銀針缺失,是不是自己一時疏忽,遺漏了銀針在劉鵲的後頸裏。你們二人是高大夫和羌大夫的藥童,二位大夫的針囊交由你們二人掌管,平日裏都放在藥房,所以我讓劉克莊故意留下來,盯著藥房,看你們二人會不會去觸碰針囊。果不其然,你們二人去藥房打掃時,假裝收拾器具,趁機翻看了針囊。這與當年你們二人確認紫草死因時,翻看劉鵲的針囊,可謂是如出一轍。”
劉克莊這才恍然大悟,道:“原來你讓我盯著藥房,記下遠誌和當歸的一舉一動,是這個意思。”說著頭一轉,看著遠誌和當歸,“當時你們二人被黃楊皮使喚,我還覺得你們可憐,原來你們竟是假意打掃藥房,伺機翻看針囊。”
遠誌低著頭,當歸黑著臉,兩人都沒有說話。
“接住!”宋慈忽然手一揚,一團裹起來的手帕朝遠誌擲去。遠誌連忙伸手接住,以為宋慈是要給他看什麽東西,可是低頭一瞧,手帕裏卻是空無一物。
隻聽宋慈說道:“方才我說過,每個人的風池穴一共有兩處,分別位於左右耳後。凶手針刺劉鵲的風池穴,按理說應該選擇右側的風池穴,因為絕大多數人的慣用手都是右手,自然會選擇右側的風池穴進針,朝延髓所在的頸骨方向刺入,這樣更為順手,更好發力。但劉鵲腦後的針眼,卻是位於左側的風池穴上,由此可見,凶手應該是個左利手。我這兩天觀察過劉太丞家所有人的行為舉止。撫摸小黑狗,拿鋤頭,拿抹布,慣常使用左手的人,整個劉太丞家,便隻有你一個。”說到最後,目光落在了遠誌身上。
遠誌看了一眼宋慈扔來的手帕,這才注意到自己接住手帕的是左手。他明白過來,宋慈方才突然朝他扔出手帕,又叫他接住,原來是為了試探出他的慣用手。他手一鬆,將手帕扔在了地上。
“事到如今,你還有何話說?”宋慈這話一出口,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遠誌的身上。
遠誌抬起頭來,看了看眾人,又扭頭看了一眼當歸。他閉上了眼睛,好一陣才睜開,說道:“宋大人說的是,劉鵲是我殺的。”他不再稱呼劉鵲為先生,而是直呼其名,“劉鵲本就該死,他占了太丞的家業,以太丞之名自居,還因為紫草侍奉過太丞,便不認她與白大夫的婚約,因為各種小事對她欺壓辱罵,不讓她來醫館幫白大夫看診,隻讓她在家宅那邊幹粗活重活,還不許我和當歸去幫她。這些我都能忍,可是他……可是他竟殺害了紫草!”
他悲恨交加,連連搖頭,道:“當初安葬紫草時,我為她整理儀容,見她的頸後有抓痕,那些抓痕伸進了發叢,便撥開她的發叢,發現風池穴上有針眼,伸手一摸,針眼發硬,用力將皮肉按下去,竟有一小截銀針露了出來。那一小截銀針應該是紮進了骨頭,被卡住了,拔不出來。我用了好大的勁,才扭斷銀針,將它取了出來。我回醫館翻找幾位大夫的針囊,隻有劉鵲的針囊裏少了一枚毫針,我才知道紫草不是上吊自盡,而是被劉鵲用銀針刺死的。這些連我都能發現,官府的人卻收了劉鵲的錢,草草結案,視而不見。過去這些年來,紫草一直如親姐姐般待我,她蒙冤被害,我不能坐視不理。從那時起,我便起了報仇的念頭。這些不關當歸的事,他一直勸我不要亂來,但我鐵了心要為紫草報仇。劉鵲是我一個人殺的,要殺頭便殺頭,宋大人,你治我的罪吧。”說罷閉上眼睛,伸出雙手,束手待擒。
宋慈卻搖搖頭,道:“劉鵲的風池穴上隻有一個針眼,可見是一針斃命。要一針刺中劉鵲的風池穴,還要一下子準確無誤地刺入延髓,除非劉鵲一動不動等著你刺,否則他稍有反抗,你一個人便難以做到。當初紫草被殺,她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子,尚且能伸手抓撓後頸,留下不少抓痕,劉鵲的後頸上除了那一個針眼,卻沒有任何抓痕,可見他一點也沒有反抗過。由此可見,是有人幫你製伏了劉鵲,讓他動彈不得,你才能一針刺中延髓。”說罷目光一轉,看向當歸。
當歸知道宋慈的目光是什麽意思。他沒做任何辯解,當即應道:“不錯,把劉鵲按在書案上,讓他掙紮不得的是我,事後用細麻繩關門上閂的也是我。”他向遠誌看去,“我的命是紫草救的,能為紫草報得大仇,我一點也不後悔。你我說好一起為紫草報仇,誰都不該獨自擔罪。要殺頭便殺頭,大不了你我一同去陰曹地府見紫草,總好過留在這世上任人欺辱打罵。”
遠誌望著當歸,眼中含淚,點了點頭。
喬行簡見遠誌和當歸已經認罪,當即命武偃帶領差役上前,將二人拿下了。真凶既已就擒,此前的幾位嫌凶便都恢複了清白之身。喬行簡吩咐許義將桑榆放了,又吩咐將桑老丈和白首烏也放了。短短兩天,從階下囚到無罪釋放,桑老丈感激萬分,拉著桑榆,顫巍巍地來到宋慈身前,要當場跪謝宋慈。宋慈急忙攔住,不讓二人跪下。
高良薑得知遠誌和當歸是凶手,而非羌獨活和白首烏,倒有些失望,指著遠誌和當歸罵了起來。羌獨活陰著一張臉,盯著遠誌和當歸。黃楊皮也衝二人指指點點,說起了各種風涼話。
宋慈聽得皺眉,忽然說道:“所謂醫者,貴在仁心仁術,總是鉤心鬥角,贏了彼此又如何,獨占醫術又能如何?高大夫,羌大夫,劉扁、劉鵲身死在前,你們二人身為師兄弟,難道還要重蹈上一代的覆轍嗎?少些爭鬥,多活人命,一心救死扶傷,自會成為一代名醫。”
高良薑收起了罵聲,羌獨活眼神微微一變,兩人彼此看了一眼,把頭扭開,默然不語。
宋慈看向居白英,說道:“居老夫人,我知道劉知母之死,一直令你心結難解。可是十年過去了,劉鵲也已經死去,一切總該試著去放下。劉鵲已故,你便是一家之主,劉決明畢竟是劉鵲的骨肉,你就算做不到視如己出,也不該有任何仇視報複之心。說到底,一個五歲小兒,終究是無辜的。”
居白英沉著臉,沒有應聲,隻是手中飛快盤捏著的佛珠,漸漸慢了下來。
宋慈又轉向鶯桃和劉決明,說道:“鶯桃夫人,你口口聲聲說劉鵲對你好,那你就不要負他。婦有婦德,還望你以後好自為之。”
鶯桃目光躲閃,臉色不大好看。
宋慈又道:“劉鵲死前,曾說過等劉決明再長大些,便教他學醫,將來還要把一身醫術傳給他。劉鵲是打算將《太丞驗方》傳給劉決明的,我想這部醫書,終究應該交給劉決明才對。諸位在此,俱為見證,尤其有韓太師和喬大人作證,將來若有人試圖霸占侵奪這部醫書,官府定不會輕饒。”他蹲下身子,看著劉決明,語氣溫和起來,“這部醫書,是你爹留給你的,你拿好它。”說著將偌大一部《太丞驗方》,交到了劉決明的一雙小手中。劉決明懵懵懂懂,懷抱著醫書,點了點頭。
韓侂胄旁觀至此,忽從椅子裏起身,大袖一拂,朝房門走去。立刻有甲士將房中眾人攔在一邊,為韓侂胄開道,夏震則緊跟在側,隨行護衛。
“太師請留步。”宋慈的聲音忽然響起。
韓侂胄腳步一頓,道:“案子已破,你還有何事?”
“誰說案子已經破了?”宋慈提高了說話聲,“當初嶽祠一案,存有不少疑點,太師卻急著讓我結案。如今這劉扁和劉鵲的案子,同樣存有諸多疑點,太師也打算急著讓我結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