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蛤蟆附骨

宋慈這話說得很是平靜,劉克莊卻聽得極為驚訝。他沒追問凶手是誰,盡管他對此甚是好奇,道:“你還有什麽疑問?”

“葛阿大曾在淨慈報恩寺後山,目睹過骷髏頭爬坡,你我一直當他是喝醉後看花了眼,把石頭錯當成了骷髏頭。”宋慈道,“可萬一他沒看花眼呢?”

劉克莊把頭一搖,道:“骨頭是死物,怎麽可能自己動?更別說什麽爬坡了。”見宋慈始終麵帶疑色,又道,“你既有此懷疑,那便走一趟淨慈報恩寺後山,大不了把那片土坡翻一個遍,查清楚不就行了。”

宋慈應道:“我正有此意。”

說走便走,四人當即西行出城,行過蘇堤,來到淨慈報恩寺後山,到了發現劉扁屍骨的那處土坡下。

那塊灰白色的石頭,還擱在土坡下。宋慈以這塊灰白色的石頭為中心,吩咐許義往上,劉克莊往左,辛鐵柱往右,他自己則往下,四散開來,尋找有沒有散落的骷髏頭。

一路沿山坡向下,在滿是落葉和荒草的山林間,宋慈搜尋得極為仔細,但一直沒有發現。另外三個方向也沒有傳來聲音,可見另外三人同樣沒有發現。就這麽往下搜尋了數十步,行經了好幾座墳墓,林間出現了一個方圓丈餘的小水坑。這片山林是一片墳地,立有不少墳墓,修墳時堆土不夠,便會在附近取土,因而留下了一些坑洞,雨水積留其中,便形成了水坑。這樣的小水坑,在後山上還有好幾處。坑裏的水是夏秋多雨時節積下的,如今已是寒冬,水已減少了大半,剩餘的水麵漂滿了枯枝敗葉,成了有些發黑的死水,散發著難聞的臭味。

宋慈從旁邊繞過,往下搜尋了幾步,忽然停步回頭,目光落在這個小水坑上。

他想了一想,折了一截樹枝,回到水坑邊,將水麵上漂浮的枯枝敗葉撥開。他想看一看水下有什麽,但水色發黑,根本看不清楚。他將樹枝插至坑底,水不算深,頂多沒過膝蓋。他沒有絲毫猶豫,當即脫掉鞋子,將褲腳高高挽起,下到了水坑之中。

正月裏的水冰冷刺骨,再一攪動,淤泥騰起,水色變得更黑,臭味也更加濃烈。宋慈忍著冰冷和臭氣,卷高袖子,將手伸入水下,仔細地摸尋起來。坑底滿是枯爛的樹枝,在接連摸了好幾把枯枝後,他指尖一緊,觸碰到了一個堅硬的東西。他摸了摸這個硬物的外形,眉頭不禁一皺。他用雙手環住這個硬物,將其捧出了水麵——那是一個人頭,一個已成骷髏的人頭。骷髏頭出水時,是倒轉過來的,帶著淤泥的黑水從兩個眼孔中汩汩流出,仿若眼淚在不斷地往下倒流。

尋常人拿起死人頭骨,隻怕早就雙手一拋,有多遠扔多遠,宋慈卻是如獲至寶,捧著這個骷髏頭走出了水坑。他顧不得滿手滿腳的汙泥,先將骷髏頭裏的泥水倒空,然後湊近眼孔,朝骷髏頭內部看了好幾眼。在看清骷髏頭裏藏有什麽東西後,他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他取出手帕,簡單地擦了擦手腳上的汙泥,放下袖子和褲腳,再穿上鞋子,然後抱著這個骷髏頭,原路返回了那處土坡下。

劉克莊、辛鐵柱和許義已將各自負責的方向搜尋了一遍,在沒有任何發現後,先後回到了土坡下等著。望見宋慈抱著個骷髏頭從林間走來,三人都是一驚。

“找到了。”宋慈一直將骷髏頭抱至三人的麵前,方才止步。

劉克莊早已不是第一次麵對死人屍骨,但看著這個孤零零的頭骨,還是忍不住後退了兩步,道:“這是……葛阿大看見的那個骷髏頭?”

“應該是的。”宋慈將骷髏頭放在那塊灰白色的石頭上,“你們過來看看,這頭骨之中有什麽?”

三人先後湊近,透過骷髏頭上的孔洞,朝內望了一眼,不約而同地露出驚訝又疑惑的神色。

“裏麵是……一隻癩蛤蟆?”劉克莊看了好幾眼,很確定骷髏頭裏麵有一隻比拳頭還大的癩蛤蟆,但還是禁不住為之詫異。這隻癩蛤蟆一動不動,看起來已經死去多時,隻是時下天寒地凍,為何會有癩蛤蟆出現?

“不錯,是一隻蛤蟆。”宋慈抬起手來,指著土坡下葛阿大等勞力曾取過土的位置,說道,“倘若我沒猜錯,這個骷髏頭的下半身骸骨,應該還埋在這片土坡之下。”

劉克莊、辛鐵柱和許義聞言轉頭,朝那片土坡望去。

“許大哥,”宋慈把手一伸,“可否借你佩刀一用?”

許義取下腰間佩刀,交到宋慈手中。

宋慈走到那片土坡下,將佩刀插入土中,一下一下地撬挖起了泥土。隨著這陣撬挖,坡上的泥土一塊塊地剝落,很快,有白慘慘的骨頭從泥土裏露了出來。

又一具屍骨出現了。

宋慈停止了撬挖,道:“當初為了給蟲氏姐妹和袁晴修築墳墓,葛阿大等人曾在這裏取土。這土坡下正好埋著一具屍骨,倘若當時他們再多挖一兩鍬土,隻怕便能發現這具屍骨。”他朝放在石頭上的骷髏頭看去,“骷髏頭中的這隻蛤蟆,想來是鑽入頭骨之中冬蟄,卻在取土時被驚醒。取土之後,這片土坡本就泥土鬆動,蛤蟆再一動,頭骨便滾了出來。這隻蛤蟆被壓在頭骨之下,掙紮跳動時,頭骨便跟著移動,這一幕恰巧被返回的葛阿大瞧見,被醉酒的他看成了是骷髏頭在爬坡。葛阿大被嚇走後,這個骷髏頭跟著蛤蟆移動,想是最終沿著山坡滾了下去,落進水坑之中,蛤蟆困在裏麵出不來,被凍死在了水裏。第二天葛阿大再回到這裏時,找不見骷髏頭,便依薛一貫的指點在土坡下挖掘尋找,不承想附近還埋著劉扁的屍骨,被他碰巧挖了出來,這才有了後麵的事。”

劉克莊本不信葛阿大目擊骷髏頭爬坡一事,但如今宋慈已找到骷髏頭,又在土坡下發現了另一具屍骨,哪怕這事太過離奇,卻也由不得他不信。他道:“那這具屍骨又是誰?”

“我也不知是誰。”宋慈道,“這具屍骨掩埋的位置,與劉扁的屍骨隻相隔不到數步,說不定有所關聯,挖出來看看便知。”

辛鐵柱一聽要挖掘屍骨,上前道:“宋提刑,你歇著,讓我來。”不由分說,拿過宋慈手中的佩刀,飛快地撬挖起了泥土。他膂力驚人,仿佛察覺不到疲累,一口氣將坡上的泥土撬挖了大半,隻片刻時間,便將那具屍骨完完整整地挖了出來。等到他將佩刀還給許義時,刀尖已出現些許卷曲,可見他撬挖泥土時所用的力氣有多麽大。

這具屍骨的身高,與劉扁的屍骨差別不大,但骨架寬了許多。整具屍骨微微發黑,上身與下身反向彎曲,形似一張弓,這與劉扁的屍骨形狀極為相似。不單單是精於驗屍的宋慈,便連劉克莊和許義,也能一眼看出這具屍骨與劉扁的屍骨是同樣的死法,二者隻怕大有關聯。

宋慈的目光在屍骨上掃掠而過,一下子定在了屍骨的右掌上。那右掌指骨不全,沒有末尾二指,隻剩下三根指骨。他湊近細看,末尾二指斷骨處平整圓滑,顯然是生前便已斷去了二指。他胸中頓起驚雷,一個人名掠過了心頭——蟲達。

思緒一下子翻回至十五年前,宋慈盡可能地回想蟲達的身形樣貌。他記得當年蟲達跟隨在年僅十歲的韓?身邊,幾乎是寸步不離地護衛著韓?,其人身形矮壯,右手末尾二指缺失,隻餘三根手指,與眼前這具屍骨極為相符。他望著這具屍骨,在原地呆立了半晌,直到劉克莊輕拍他的肩膀,他才回過神來。他檢查了一遍屍骨,沒有發現明顯的骨傷,又不忘在撬挖下來的泥土中撥尋一番,希望像當初發現燒過的通木和獐獅玉那樣,能找到與這具屍骨相關的線索,但最終一無所獲。

宋慈想了一想,命許義下山找來一床草席,將這具屍骨收撿到一起,決定帶上這具屍骨,即刻下山。

四人來到山下。宋慈沒有立刻回城,而是去了一趟淨慈報恩寺,在靈壇附近找到了居簡和尚。新發現的那具屍骨,不管是不是蟲達,總之它與劉扁的屍骨埋得那麽近,死狀又如出一轍,極可能存在關聯。當年劉扁是死在德輝禪師的禪房之中,那一晚一同死在禪房裏的人,除了臥病在床的德輝禪師,還有一人,是守在病榻前照顧德輝禪師的道隱和尚。

“居簡大師,”宋慈問道,“敢問一年前在大火中圓寂的道隱禪師,右手可是隻有三根指頭?”

居簡和尚應道:“道隱師叔的右手沒有小指和無名指,是隻有三根指頭。”

“那他年歲幾何?”

“道隱師叔剛過四十,比我稍長兩歲。”

“他是何時來貴寺出家的?”

居簡和尚想了一想,道:“沒記錯的話,道隱師叔到本寺出家,比道濟師叔早兩年,應該是在六年前。”

宋慈最初聽說道隱和尚時,因其人是淨慈報恩寺前任住持德輝禪師的弟子,是現任住持道濟禪師的師兄,而德輝禪師與道濟禪師都是七八十歲的高齡,他想當然地認為道隱和尚年歲已高,殊不知其人才年過四十,來到淨慈報恩寺拜德輝禪師為師,也隻是六年前的事。這一下,不單是身形、斷指與蟲達相符,連年齡也對上了,再加上蟲達叛宋投金是在六年前,從此便沒了音信,宋慈有理由相信,這位道隱和尚極可能便是蟲達。

從淨慈報恩寺出來,四人沿原路回城。

劉克莊以為宋慈此番回城,一定會去提刑司停放新發現的屍骨,並對屍骨進行檢驗。可是當走到太學中門外時,宋慈卻忽地停住了腳步。他說今日四處奔波,實在太過疲累,再加上案情還有不少疑點,需要他靜下心來推敲,所以他不打算再去提刑司。他吩咐許義將新發現的屍骨帶回提刑司偏廳停放,又拿出查驗紫草屍骨時書填的檢屍格目,交由許義帶回提刑司,保管在書吏房,然後便回了太學。

進入中門後,宋慈沒有回習是齋,而是就近等了片刻,然後帶著劉克莊和辛鐵柱又走出太學,一路穿城向南,直到朝天門附近,方才找了一家茶樓,在二樓上要了一間臨街的雅閣,點了一些茶點。

辛鐵柱全然不明白宋慈的用意,他也不願去想這些費神的事,有茶便喝,有點心便吃,隻是覺得少了滋味,若能把茶點換作酒肉,那便痛快多了。劉克莊深知宋慈的脾性,若是為了填飽肚子,一定會回齋舍熱幾個太學饅頭,絕不會特意跑這麽遠來吃茶點。對於宋慈的用意,他倒是猜到了一二,道:“你莫不是在避著許義?”

宋慈點了點頭,應道:“不錯。”他抬眼望向窗外。這家茶樓叫禦街茶樓,從二樓上眺望出去,不遠處朝天門的一切,可以盡收於眼底。

自打在泥溪村遇襲之後,宋慈便對許義生出了懷疑。他之前隻對劉克莊和許義說過開棺驗骨一事,也隻有劉克莊和許義知道他今早會去泥溪村。劉克莊自然不會對外泄密,那麽泄露此事的隻可能是許義,更別說今早在泥溪村遇襲時,許義還借故從他身邊離開了,他沒法不起疑。他雖然不知道那些襲擊他的黑衣人是什麽來路,但他能隱隱感覺到,劉扁和劉鵲的案子似乎與韓侂胄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隻怕韓侂胄與這一切都脫不了幹係。為了證實這一猜想,他才來到了朝天門。朝天門位於臨安城正南方向,出了此門,行經太史局和城隍廟,便到了吳山,韓侂胄的南園便建在那裏。也就是說,出城去往吳山南園,必會經過朝天門。今日發生了這麽多事,查案時又有這麽多新發現,倘若昨天的事真是許義泄密,那麽許義極大可能還會把今天的事泄露出去。許義泄密的對象若真是韓侂胄,那許義一定會去吳山南園,也就一定會從朝天門過。所以宋慈故意在途經太學時與許義分開,再帶著劉克莊和辛鐵柱趕來朝天門守候,隻要看到許義出朝天門而去,便能驗證他的這番猜想。

在太學中門與宋慈等人分別後,許義回到了提刑司。他將新發現的屍骨停放在偏廳,又將檢屍格目送去了書吏房。做完這一切後,他回到役房,換了一身常服,戴上帽子,走側門出提刑司,穿城向南,一如昨天那般,打算去往吳山南園,向夏震稟報宋慈今日查案時的一舉一動。

許義一路上走得很快,不多時來到了朝天門。眼見離吳山南園已經不遠,他本就足夠快的腳步,不禁又加快了幾分。然而他剛出朝天門,手臂忽然一緊,被人從身後拽住了。他一回頭,瞧見了辛鐵柱,驚訝道:“辛……辛公子。”他記得辛鐵柱明明隨宋慈回了太學,沒想到竟會突然出現在此。

“宋提刑有請。”辛鐵柱不由分說,抓著許義的手臂,回身便走。

許義的手臂如被鐵鉗夾住了一般,掙脫不得,身不由己地跟著辛鐵柱回了朝天門,向不遠處的禦街茶樓而去。

很快來到禦街茶樓上的雅閣,許義見到了等在這裏的宋慈和劉克莊。他驚訝之餘,心裏發虛,不由自主地埋下了頭。

“許大哥,你從朝天門出城,這是要去何處?”宋慈問道。

許義囁嚅道:“宋大人,小的……小的是去……”

“是要去吳山南園吧?”宋慈道。

許義詫異地抬起頭來看了宋慈一眼,旋即又低下頭去,不知該怎麽回答。

“好你個許義,原來宋大人去泥溪村開棺驗骨的消息,是你泄露出去的!”劉克莊忽然站起身來,“宋大人一向對你那麽信任,你就是這麽報答宋大人的?你可知道,就因為你通風報信,害得宋大人今早險些丟了性命,死在了泥溪村!”

許義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吞吞吐吐地道:“小的……小的也不想這樣……”

“你還有臉說不想?”劉克莊怒道,“你明知宋大人會在泥溪村遇險,卻借口從宋大人身邊離開,事後還裝作挨打暈了過去。你這種人,就該好好地收拾一頓!”說著看向辛鐵柱,叫道:“鐵柱兄!”

辛鐵柱很是配合,當即怒目瞪視許義,提起拳頭,在桌上重重一捶,茶壺茶碗全都跳了起來,力道隨著桌腿傳下,樓板都在微微發顫。

許義知道辛鐵柱動起手來有多厲害,情不自禁地縮了縮身子。

宋慈卻是神色如常,示意劉克莊和辛鐵柱不必動怒,道:“許大哥,我知道你在提刑司當差,有些事情也是身不由己。今早我雖然遇險,但最終平安無事,你無須為此自責。”

“宋大人……”許義喉嚨一哽,“小的實在是……實在是對不起你。”他耷拉著腦袋,跪了下去。

宋慈道:“過去這段日子,我四處奔走查案,你幫了我很大的忙。若沒有你,嶽祠案和西湖沉屍案,我不可能那麽快破案。不管你以前做過什麽,我都不怪你,你起來吧。”說著伸出手去,將許義扶了起來。

許義極為感激地望著宋慈。他心中本還有一絲糾結,但這一絲糾結,在宋慈扶起他的這一刻,一下子冰消雲散。他不再對宋慈隱瞞,將他當初替元欽監視宋慈的一舉一動,在元欽離任後,又聽從夏震的命令繼續監視宋慈,並每天到南園通風報信的事,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說完之後,他隻覺得心頭一輕,仿若一塊壓了許久的石頭終於落地。

宋慈聽罷,道:“是夏虞候命你盯著我?”

許義點頭應道:“元大人離任後,夏虞候來找過小的,說他知道小的監視宋大人的事,叫小的繼續盯著宋大人,將宋大人每天查案時的一舉一動記下來,再去南園向他通報。”

宋慈若有所思地想了想,道:“許大哥,你可否幫我一個忙?”

許義應道:“宋大人但有差遣,小的便是赴湯蹈火,也一定照辦。”

“赴湯蹈火倒是不用,”宋慈語氣淡然,“我要你繼續去南園,把我今日查案所得,如實稟報給夏虞候。”

許義一度以為自己聽錯了,詫異道:“宋大人,你是叫我……去見夏虞候?”劉克莊和辛鐵柱也甚是驚訝地望著宋慈。

“不錯,我要你把眼下的事忘了,就當沒有見過我,繼續去南園見夏虞候,該怎麽稟報,便怎麽稟報。等你回來時,再來這家茶樓,我會一直在這裏等你。”宋慈見許義仍是滿臉驚訝,說道,“許大哥不必多想,你隻管去就行了。”

“是,小的知道了。”許義撓了撓頭,離開了茶樓。

望著許義出了茶樓,沿街走遠,劉克莊回過頭來,不解地看著宋慈,道:“許義背地裏通風報信,險些害死了你,你這麽輕易便放過了他?”

宋慈道:“他隻是一個差役,元大人和夏虞候找到他,他也沒得選擇。”

“許義那樣對你,你還為他著想?就算你肚量大,不跟他計較,那也不能再叫他去通風報信啊。”劉克莊道,“夏震是韓侂胄的人,他叫許義監視你,一定是韓侂胄的意思。今早在泥溪村襲擊你的那些黑衣人,我看十有八九也是韓侂胄安排的。你再讓許義去通風報信,那不是給自己招惹禍患嗎?”

宋慈淡然一笑,道:“克莊,此事你無須多慮,我自有打算。”說著拿起茶碗,輕輕喝了一口,轉頭望著朝天門,等著許義回來。

劉克莊雖不明白宋慈的用意,但也不再多言,與辛鐵柱一起落座,陪著宋慈等待。

過了好長時間,許義的身影終於出現在朝天門外,徑直朝禦街茶樓趕來。他來到樓上雅閣,向宋慈稟道:“宋大人,小的依你所言,去南園見了夏虞候,將今日查案諸事,都向夏虞候說了。”

宋慈指了指自己的臉,道:“夏虞候的臉看起來,是不是與往常不大一樣?”

“宋大人,你怎麽知道?”許義麵露驚訝之色,“夏虞候的前額有些發紅,看起來像是被燙傷了。”

宋慈又道:“聽你稟報時,夏虞候的反應是不是也比往常更大?”

“沒錯,夏虞候一向喜怒不形於色,可今日聽了小人稟報,卻是臉色鐵青,看起來甚是氣憤。”許義更加詫異了,“宋大人,你怎麽什麽都知道?”

“那就是了。”宋慈微微點了點頭,“許大哥,你先回去吧。今日這茶樓上的事,還望你不要說破。”

許義應道:“宋大人放心,今日之事,小的一定守口如瓶。”說罷,自行離開了禦街茶樓。

許義走後,宋慈拿起茶碗,將剩餘的茶水一口喝盡,道:“走吧,是時候去南園了。”

“去南園?”劉克莊聞言一驚。

宋慈點了點頭,站起身來,大步走出了雅閣。劉克莊和辛鐵柱相視一眼,跟了上去。

吳山南園,歸耕之莊。

“淨慈報恩寺後山,發現一具屍骨,右手隻有三指,許義真是這麽說的?”韓侂胄坐在上首的太師椅上,聽罷夏震的稟報,臉色陰沉,如籠陰雲。

夏震立在下首,應道:“那許義是這麽說的,屬下轉述的原話,不敢隱瞞太師。”

韓侂胄低聲說起了話,好似自語一般:“那具屍骨不是燒掉了嗎?怎麽會出現在後山?”又看向夏震,“今日在泥溪村,你沒看走眼,真是辛鐵柱?”

“屬下認得清楚,是辛鐵柱帶著數十個武學生突然趕到,救下了宋慈。”

“一個宋慈,一個劉克莊,如今又來了一個辛鐵柱,這些個後生小輩,越來越不知天高地厚了。”韓侂胄語氣發冷,“喬行簡還等著吧?”

“喬大人還在許閑堂,已等了有兩個時辰。”

“你去把他叫來,然後速去府衙,命趙師睪帶人去提刑司,接手新屍骨的案子,把那具新發現的屍骨運走。”韓侂胄的身子微微後仰,靠在了椅背上,“今日泥溪村失手一事,暫不責罰於你,往後再有失手,你就別再回來見我了。”

夏震躬身道:“是,屬下遵命!”當即退出歸耕之莊,朝許閑堂去了。

許閑堂中,喬行簡已經等候多時。

喬行簡是今日上午被人請來了吳山南園,說是韓侂胄要見他。但與上一次他被一抬轎子直接請至歸耕之莊與韓侂胄見麵不同,這一次韓侂胄雖然請了他來,卻隻是讓他在許閑堂中等候,沒說讓他等多久,眼看著中午過去,下午都過了大半,也沒派人給他送來飯食,甚至連水都沒讓他喝上一口。

喬行簡也不生氣,平心靜氣地等著,一等便是兩個時辰,終於等來了夏震。夏震一臉肅容,道:“喬大人,太師有請。”說完,領著喬行簡去往歸耕之莊。

夏震將喬行簡帶入莊內,韓侂胄揮了揮手,夏震躬身退了出去。喬行簡走上前去,向韓侂胄行禮,道:“下官拜見韓太師。”

韓侂胄冷眼看著喬行簡,道:“你上次在這裏說過的話,可還記得?”

喬行簡一見韓侂胄的眼神,便明白韓侂胄一早將他叫來,卻又把他晾在一邊,讓他等了兩個時辰之久,顯然是因為他沒遵照韓侂胄的吩咐,授命宋慈兩案並查,這才有意敲打他。他言辭甚是恭敬,道:“下官記得清楚,未曾敢忘。”

“那你就是這樣不負所望的?”韓侂胄語氣微變。

喬行簡微微躬身,道:“稟太師,劉太丞一案存在頗多蹊蹺,先前所抓嫌凶,極可能不是真凶,下官掌一路刑獄,實在不敢輕率結案。”頓了一下又道,“那宋慈確有大才,精於驗屍,行事公允,甚是難得。劉太丞一案中的不少疑點,都是他推敲出來的。他幹辦期限未到,下官這才命他在期限內查明真相。聖上乃聖明天子,太師乃股肱之臣,想必都希望看到早日破案。明日便是最後期限,以宋慈之才,想必定能如期破此疑案,揪出真凶,必不負太師所望,亦不負聖上所望。”

喬行簡這番話說得可謂滴水不漏,倒讓韓侂胄好一陣沒說出話來。他一直躬身低頭,擺出一副恭敬有加的樣子。韓侂胄冷冷瞧著他,忽然道:“倘若明日之內,宋慈破不了案呢?”

“宋慈身為太學學子,無論他破案與否,事後都該回歸太學,繼續求學。”喬行簡應道,“但他查案是下官授命,他若如期不能破案,那便是下官識人不明,耽誤了查案進程,下官願領一切責罰。”

“你這是要保他查案了?”韓侂胄抓握著太師椅的扶手,臉色很是難看。

一陣腳步聲忽然在這時響起,夏震去而複返,快步走入了莊內。韓侂胄看向夏震,麵露一絲疑色,他明明吩咐過夏震速去府衙辦事,沒想到夏震竟會突然回來。隻聽夏震道:“稟太師,宋慈求見。”

韓侂胄眉頭微皺,道:“宋慈?”

“是宋慈,還有劉克莊和辛鐵柱,都等在大門外。”

“他們來做什麽?”

“說是聽聞太師抱恙,前來探望。”夏震稟道。原來他奉韓侂胄之命趕去府衙,卻不想剛走出南園大門,便迎麵撞上了宋慈、劉克莊和辛鐵柱。宋慈向他表明來意,說是聽聞韓侂胄身體抱恙,專程前來拜見,請他代為通傳。他隻得回入園中,來到歸耕之莊,向韓侂胄稟明此事。

韓侂胄想了一下,道:“讓他們進來。”

“是。”夏震領命而去。

韓侂胄看向喬行簡,道:“宋慈詆毀我韓家清譽,又將?兒定罪下獄,這些事你都是知道的。倘若我執意不讓宋慈查此案,你還要保他查下去嗎?”這話說得極直白,便如利刃出鞘,亮出了鋒口。

喬行簡應道:“下官授命宋慈查案,隻為盡早破案,別無他意。若太師覺得不妥,下官自當收回成命,讓宋慈放棄查案。隻是宋慈並無過錯,還望太師不要為難他。”

“一會兒宋慈來了,你用不著回避。”韓侂胄道,“為不為難他,要看你怎麽做。”

喬行簡知道韓侂胄對他並不信任,怕他又有陽奉陰違之舉,這是要他當麵收回宋慈的查案之權,與宋慈劃清界限。他應道:“下官明白。”

過了不一會兒,夏震領著宋慈、劉克莊和辛鐵柱,來到了歸耕之莊。

眼見喬行簡身在莊內,宋慈不免有些驚訝。他之前去提刑司找過喬行簡,得知喬行簡有事外出,沒想到是來了吳山南園。他上前拜見了韓侂胄,道:“學生宋慈、劉克莊、辛鐵柱,聞聽太師身體抱恙,特來探望。”劉克莊和辛鐵柱一同上前參拜行禮。宋慈又向喬行簡行了一禮,道:“見過喬大人。”喬行簡微微點了點頭。

韓侂胄的目光從劉克莊和辛鐵柱的身上掃過,沒怎麽在意劉克莊,倒是對辛鐵柱多看了兩眼,道:“你便是辛稼軒的兒子?倒是生得壯勇。”

辛鐵柱隻是拱手多行了一禮,未有其他表示。

韓侂胄目光一轉,落在了宋慈身上,道:“宋慈,你怎知我身體抱恙?”

宋慈應道:“城北劉太丞家發生命案,我前去查案時,聽說太師患上背疾,曾請過劉太丞看診,是以前來探望。”

“些許小痛,早已無大礙了。”韓侂胄見宋慈等人空手而來,知道探病雲雲,不過是借口而已,“你特地來南園,應該不隻是為了探病吧?”

“太師明見。”宋慈道,“我查案遇疑,想來向太師打聽一個人。”

“什麽人?”

“蟲達。”

“蟲達?”韓侂胄語調一揚。

宋慈道:“據我所知,蟲達過去曾是太師的下屬,太師應該不會忘了吧?”他記得十五年前,蟲達曾寸步不離地跟在韓?身邊,那時韓?才十歲,蟲達能成為韓?的貼身護衛,顯然是韓侂胄的人。

韓侂胄道:“蟲達此人,我自然忘不了。他曾是我身邊一虞侯,我見他勇武有加,曾向聖上舉薦,提拔他領兵打仗,有意栽培他,盼著將來北伐之時,他能堪大用。不承想我看走了眼,他竟叛投了金國。一個背國投敵的叛將,你打聽他做什麽?”

“不瞞太師,今日我在淨慈報恩寺後山,發現了一具屍骨,其右掌隻有拇指、食指和中指三根指骨。”宋慈道,“據我所知,蟲達的右手末尾二指皆斷,與這具屍骨相符,因此我懷疑這具屍骨有可能是蟲達,這才來向太師打聽,希望能知道更多蟲達的特征,以確認屍骨的身份。”

韓侂胄故作驚訝,道:“有這等事?蟲達這人,雖說勇武,但身形樣貌平平無奇,除了斷指,沒什麽特征。他早就投了金國,在淨慈寺後山發現的屍骨,怎麽可能是他?再說,單憑幾根斷指,恐怕也不足以指認身份吧?”

“太師所言甚是,單憑幾根斷指,的確不能指認身份。”宋慈道,“發現這具屍骨的地方,與掩埋劉扁屍骨之處,隻有數步之隔,其死狀與劉扁極為相似。當年劉扁死在淨慈報恩寺中,這具斷指屍骨不管是不是蟲達,極可能與淨慈報恩寺有關。我想一並調查這具斷指屍骨的案子,隻是提刑幹辦限期將至,因而鬥膽來見太師,望太師能向聖上請旨,延長幹辦期限,讓我能接手此案,徹查真相。”

韓侂胄道:“聖上旨意,豈是我說請就能請的?真是胡鬧。”說罷目光一偏,向喬行簡看去。

喬行簡會意,道:“宋慈,你說新發現的這具屍骨,死狀與劉扁極為相似?”

“不錯。”宋慈應道,“二者都是骨色發黑,角弓反張,呈牽機之狀。”

喬行簡微微點頭,忽然道:“這具斷指屍骨的案子,還有劉扁與劉鵲的案子,往後你都不必再查了。”

宋慈微露詫異之色,道:“喬大人,這是為何?”

“此案一再出現新的死者,牽連實在太廣,往後由我接手,親自查辦。”喬行簡道,“你且回太學去,繼續學業功課,查案的事,你就不必再管了。”

“喬大人,你答應給我三日期限,讓我查明劉扁和劉鵲之死。”宋慈道,“這期限明日才到,你就算不讓我查斷指屍骨的案子,總該讓我查完劉太丞的案子才是。”

“說了不用再管查案的事,你就不用再管。我之前說過的話,你難道忘了嗎?”喬行簡目光如炬,直視著宋慈。

宋慈隻覺喬行簡的目光似曾相識,猛然想起,之前喬行簡授命他兩案並查時,便曾用這種目光看過他。“你能保證不管遇到什麽阻力,都會追查到底,決不放棄嗎?”這句當時喬行簡說過的話,霎時間回響在他的耳邊。他一下子明白過來,喬行簡這是有意提醒他,要他不要忘了自己說過的話,無論遇到多大的壓力,決不能退縮放棄,哪怕這壓力是來自喬行簡本人。“喬大人的命令,宋慈自當遵從。”他朗聲應道,“隻是劉扁和劉鵲的案子,眼下我已經查明,凶手是誰,我也已經知道。明明我已經破了案,難道還要我放棄此案嗎?”

喬行簡著實吃了一驚,道:“你已經破了此案?”

宋慈應道:“正是。”說完目光一轉,向韓侂胄看去,“我現在便可前往劉太丞家,揪出殺人凶手。以太師之尊,難道要阻止我揭秘已破之案,放任真凶逍遙法外嗎?”

“你當真破了案?”韓侂胄道。

宋慈道:“我來拜見太師,一為探病,二為請旨,三為請太師移步劉太丞家,作為見證,共破此疑。”

韓侂胄沒有說話,隻朝夏震看了一眼。

夏震受韓侂胄的差遣,原本是要去府衙的,但宋慈、劉克莊和辛鐵柱突然到來,尤其是辛鐵柱,其人身強體壯,孔武有力,他擔心自己一旦離開,辛鐵柱若有異舉,韓侂胄恐有不利,於是留在了歸耕之莊。韓侂胄這些年打壓異己,樹敵極多,為自己安全所計,無論何時何地,都有夏震與一批甲士護衛。辛鐵柱雖是辛棄疾之子,但其人畢竟與宋慈走到了一路,韓侂胄也有此慮,因此默許了夏震留下。夏震一直候在一旁,見韓侂胄向自己看來,立刻明白其意,道:“宋提刑,太師日理萬機,你這區區小案,就不要來煩擾太師了。”

宋慈打量了夏震一眼,尤其是其前額,道:“幾日不見,夏虞候何時傷著了額頭?沒有大礙吧?”

夏震神色如常,道:“些許小傷,不勞宋提刑記掛。”

“那就好。韓太師移步劉太丞家時,還請夏虞候一定要來。”宋慈目光一轉,看向韓侂胄,朗聲道:“今晚戌時,我會在劉太丞家破案緝凶,屆時恭候太師大駕。”說罷,向韓侂胄和喬行簡各行一禮,轉身走出了歸耕之莊。劉克莊和辛鐵柱也分別行禮,跟隨宋慈去了。

喬行簡望著宋慈的背影,目光中透著驚訝,卻又暗含了讚許。韓侂胄仍舊坐在太師椅上,抓握扶手的雙手暗暗用力,越握越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