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無名屍骨
一整個上午,宋慈在射圃邊席地而坐,看著以劉克莊為首的太學生和以辛鐵柱為首的武學生隔牆鬥射,眼前卻總是時不時地浮現出昨晚與桑榆一起走過禦街燈市時的場景。
原來昨天安葬好蟲氏姐妹和袁晴後,宋慈與劉克莊結伴回太學,卻在中門外遇見了桑榆。彼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在人來人往的前洋街上,桑榆遠遠地向宋慈揮著手。
“你瞧,桑姑娘在那邊。”劉克莊瞧見了桑榆。
宋慈隻是點了點頭,向桑榆打過招呼,埋頭便要進太學。
劉克莊卻一把拉住了宋慈,道:“瞧那揮手的意思,桑姑娘是在叫你過去呢。”
他強拽著宋慈,走到桑榆麵前,道:“桑姑娘,你是來找宋慈的吧?我把他帶過來了。你們有什麽話慢慢聊,我還有事,先回齋舍了。”說完微笑著將宋慈留在原地,獨自走了。
桑榆手握一個錢袋,那是上次宋慈去梅氏榻房時,留給她付劉太丞診金的。這是她第二次將這個錢袋物歸原主了。宋慈問起桑老丈的病情,她比畫了手勢,意思是桑老丈按劉太丞開出的驗方用藥,這兩天身子好了不少,已能下地行走了,她這才能放心地離開梅氏榻房來太學。
“桑姑娘不必這麽客氣,往後若有用得著宋慈的地方,盡管來太學找我。”宋慈知道桑老丈大病初愈,需要有人留在身邊照看,桑榆為了歸還錢袋,隻怕已耽擱了不少時間,他這話一出,等同於是在向桑榆告別了。然而桑榆連連比畫手勢,意思是想請他多留一會兒,陪她在街上走一走。
宋慈微微愣神之際,桑榆已轉過身去,沿街慢行。
宋慈回頭朝中門方向望了一眼,似乎怕被劉克莊瞧見似的,還好劉克莊是當真回了太學,並沒有留下來等他。他稍作踟躕,朝桑榆跟了上去。他不知桑榆是何意思,緩步跟在桑榆身邊。兩人就這麽往前走著,不多時走過整條前洋街,來到了眾安橋。在這裏,一條花燈如晝的寬闊大街縱貫南北,那是臨安城中有名的十裏禦街。
禦街乃是大宋皇帝每逢孟月,也就是春夏秋冬各季的第一個月時,離開皇宮去往城西北景靈宮祭祀的必經之路。此街南起皇宮和寧門,北抵觀橋,縱貫臨安全城,總長近十裏,喚作十裏禦街。十裏禦街分為南北中三段,和寧門至朝天門為南段,乃三省六部、五寺六院聚集之地;朝天門至眾安橋為中段,其間商鋪林立,遍布瓦子,是全城最繁華熱鬧的去處;眾安橋至觀橋為北段,多為市井百姓居住之地,城中酒庫也大多集中於此,有著“千夫承糟萬夫甕,有酒如海糟如山”的說法。眾安橋位於十裏禦街之上,附近一帶又是臨安城中有名的花市,一到夜間燈火如晝,尤其是上元佳節臨近之時,更是火樹星橋,車水馬龍,熱鬧非凡。
宋慈默默跟在桑榆身邊,行過了眾安橋,又沿禦街向南,穿行於花市之中,不多時來到了保康巷口。這裏不但燈火璀璨,熱鬧喜慶的鼓樂更是此起彼伏。宋慈見往來行人大多成雙成對,忽地想起與李清照齊名的女詞人朱淑真,生前便是住在保康巷一帶,心中一動,想到了朱淑真的詞作《元夜》。眼前是“火樹銀花觸目紅,揭天鼓吹鬧春風”的盛景,心中是“但願暫成人繾綣,不妨常任月朦朧”的念想,最後化作“賞燈那得工夫醉,未必明年此會同”的感慨,朱淑真當年麵對這如晝花市時的所思所想,一如宋慈此時此刻的心境。這是宋慈來臨安後的第一個新歲正月,之前本想與劉克莊一同遊街賞燈,但因牽涉命案未能成行,此時與桑榆並肩同行,倒是他頭一次觀賞臨安城中的花市燈會,也是他生平第一次與年輕女子結伴而行。然而今年能與桑榆同行,明年卻未必能再相見,他一念及此,不禁轉頭向桑榆看去。
一路慢步而行,桑榆麵對著滿街璀璨,臉上暈著流光,眼中映著燈火,卻未顧盼欣賞,而是微低著頭,似乎暗藏了什麽心事。宋慈知道桑老丈大病初愈,桑榆不可能有外出遊玩的心思,她之所以邀自己同行,必是有什麽話想對自己說,可此話似乎甚是為難,一直不便開口。一想到此,他不禁又念及朱淑真那句“但願暫成人繾綣”,心頭微微一熱。
忽然間,桑榆止住了腳步,轉過身來。
宋慈忙收住腳,愣愣地立在原地,一向鎮定自若的他,倒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就在這時,桑榆拿起了他的手,指尖抵在他的掌心,一個字接一個字地寫畫起來。
宋慈漸漸定住了心神,眉頭慢慢凝了起來,道:“蟲達在何處?”他詫異地看著桑榆,“你問的是……六年前叛國投金的將軍蟲達?”
桑榆輕輕點了一下頭。
宋慈記得之前去梅氏榻房查西湖沉屍案時,曾向金國正使趙之傑問起蟲達叛宋投金之事,當時桑榆就在一旁,想必她是那時知道他在追查蟲達下落的。他好奇道:“桑姑娘,你為何打聽蟲達的下落?”
桑榆似不願說,搖了搖頭。
換作是別人,宋慈必定尋根究底,但麵對桑榆,他沒再繼續追問下去,道:“我之前向金國正使趙之傑打聽過,他沒聽說過蟲達叛投金國一事,金國副使完顏良弼也說不知道。至於蟲達身在何處,到底是不是投了金國,實不相瞞,我也不知。”
桑榆又在宋慈的掌心寫下另一句問話:“蟲達會不會沒在金國?”
宋慈略微想了一下,道:“宋金之間向來勢不兩立,但凡有敵國將領來投,那都是大彰國威之事,勢必會讓朝野上下周知,更何況蟲達並非普通將領,而是池州禦前諸軍副都統製。我大宋共設有禦前軍十支,布防於長江沿岸和川陝之地,專為防備金軍南下。凡禦前諸軍,皆直達朝廷,不屬三衙統轄,獨立於禁軍之外,每軍設都統製和副都統製統兵坐鎮。蟲達身為其中一軍副都統製,乃是坐鎮一方的統兵大將,他若投了金國,金國必定盡人皆知。既然金國正副使都沒聽說過,我認為蟲達極有可能投金不成,或是根本沒去過金國。”
桑榆微微一怔。她在原地立了片刻,忽然比畫手勢向宋慈告別,又請宋慈留步,自行轉身去了。她不再慢步而行,仿佛是為了急著逃避宋慈,快步走進了保康巷中,消失在了燈火闌珊處,隻留下有些莫名其妙的宋慈,獨自一人呆立在滿街人流之中。
此時回憶起昨晚發生的種種,宋慈仍覺得萬般不解,蟲達是罪及全家的叛國將軍,而且那是六年前的事了,桑榆隻是建陽鄉下一個賣木作的平民女子,怎會和蟲達牽扯上關係呢?宋慈想著這些時,劉克莊的聲音忽然傳來:“宋慈,到你了!”
宋慈抬眼望去,見劉克莊站在射圃東邊的圍牆下,左手持一支圓木箭,右手高舉著一張弓,陸輕侯、寇有功等同齋全都聚在那裏。就在那麵圍牆外,一根長杆高高挑起,杆頭用細麻繩掛著一個饅頭,長杆不停地左右搖動,饅頭也跟著左晃右**。與此同時,圍牆的另一側傳來了報數聲:“一,二,三……”
原來每年開春之後,太學都會舉行射藝比試,屆時二十座齋舍之間會進行比拚,獲勝齋舍的學子,會在當年的德行考查中獲得加分。為了贏下這場射藝比試,身為習是齋齋長的劉克莊,決定今年比其他齋舍更早進行準備,今早帶著所有同齋來到射圃,開始了習射。
三個標靶立在射圃正中,劉克莊帶著所有同齋在射圃東邊的圍牆下站成一排,各自引弓搭箭,練習射藝。習射不會使用真的點鋼箭,用的都是圓木箭,隻要中靶便算得分。哪知眾人剛開始習射不久,忽聽王丹華“啊呀”一叫,他張弓搭箭時手指一滑,一支圓木箭衝天而起,竟越過圍牆,掉到了圍牆的另一側,引得同齋們一陣哄笑。
劉克莊也跟著一笑,但旋即收起了笑容,隻因圓木箭飛向了圍牆的另一側。他之所以讓所有同齋站在圍牆下習射,就是為了射箭時背對圍牆,不讓箭有機會飛過圍牆。不僅習是齋如此,太學中其他齋舍的學子習射時,也都會選擇這樣的站位,隻因圍牆的另一側是武學的馬場。太學和武學素來不睦,過去就曾發生過學子習射時將箭射到對麵,誤傷對麵學子後鬧出爭端的事。好在今早習射之時,沒聽見圍牆對麵傳來人聲,想必還沒有武學學子到馬場練習弓馬,隻需悄悄翻過圍牆將圓木箭撿回來,那便沒事了。
撿箭一事自然交給了始作俑者王丹華。他在陸輕侯和寇有功的托舉下攀上圍牆,悄悄下到對麵馬場,找到了掉落的圓木箭。陸輕侯和寇有功也跟著攀上牆頭,雙雙遞出了手,要將王丹華拉上圍牆。哪知就在此時,一大片人聲傳來,辛鐵柱帶著一群武學生來到了馬場,準備開始今日的弓馬練習。
趙飛跟在辛鐵柱的身邊,原本在與其他武學生說笑,忽然瞧見有太學生在馬場邊攀爬圍牆,當即飛奔上前,在王丹華半邊身子即將攀過圍牆之時,一把拽住王丹華的腿,將他拉了下來。
幾個武學生將王丹華團團圍住,不讓王丹華離開,趙飛則單手叉腰,指著牆頭上的陸輕侯和寇有功臭罵起來。陸輕侯和寇有功不甘示弱,還嘴回罵,還拿上次瓊樓鬥酒武學落敗一事來奚落趙飛。趙飛在那場鬥酒中數杯即倒,當眾出了大醜,如此糗事被提及,還是當著其他武學生的麵,登時麵紅耳赤。
劉克莊知道今日之事錯在己方,於是攀上牆頭,製止陸輕侯和寇有功回罵,向辛鐵柱道了歉,請對方放了王丹華。趙飛正在氣頭上,說什麽也不肯輕易放人,當場提出要與太學再來一場比試,隻要太學贏了便放人。劉克莊本不想與武學發生不必要的爭端,可如今爭端既然已經發生,還上升到了太學與武學比拚較量的層麵上,那就不能示弱,應道:“好啊,趙兄想比試什麽,隻管說來。”
趙飛一把奪過王丹華手中的圓木箭,道:“你們不是在練習射箭嗎?有本事就來鬥射!”
弓馬習射乃武學專長,趙飛以為劉克莊一定不敢答應,哪知劉克莊卻笑道:“別以為你們是武學生,就能小看了我們太學生的射藝。鬥射便鬥射,不過這鬥射的規矩,需由我這邊來定。”
趙飛沒想到劉克莊竟敢答應,正好借此機會一雪鬥酒落敗之恥,道:“有什麽規矩,你盡管說。”
劉克莊知道弓馬習射之於武學,便如四書五經之於太學,這是在拿自己的弱項去與對方的專長較量,倘若是單純比拚準頭的射標靶,自己這邊必敗無疑。他下了圍牆,與同齋們悄聲商議了一番,很快定下了一個法子,於是攀上圍牆,對趙飛道:“我這規矩倒也簡單,你我兩邊各舉一根長杆,杆頭懸掛饅頭作為標物,可以任意搖晃擺動,兩邊輪流射箭。射箭時不可拖延,十聲之內必須放箭,誰先射中對麵的標物,便算勝出。你敢嗎?”
趙飛一聽,心想饅頭本就不大,作為標物後還可以任由對方搖晃擺動,不僅定靶射箭的本事用不上,而且引弓放箭之時,無法判斷標物下一步往何處移動,射中的概率便大大降低,可以說越是瞄準了放箭,越是射不中,反倒是射藝不精之人,射偏的箭說不定與標物移動方向恰好一致,反而能夠射中。他知道這樣的規矩,很大程度是在比拚運氣,可自己若不答應,反倒顯得怕了太學,於是當場應了下來。
劉克莊回齋舍找來一根長杆,以及一個隔夜發硬的太學饅頭,懸掛好後,交給了陸輕侯。他知道武學生都精於射藝,生怕有規律地晃動標物,會被對方預判標物的動向,以至於被射中,於是叮囑陸輕侯一開始緩慢地晃動長杆,然後看他的手勢,隻要他握掌為拳,便立刻加大晃動幅度。他攀上牆頭,道:“太學一向以禮為先,讓你們武學先來。”話一說完,不等趙飛應答,立刻衝所有同齋一揮手,所有同齋立馬同聲齊叫:“一、二、三……”
趙飛一驚,忙取來弓箭,張弓搭箭,試圖對準懸在空中的太學饅頭。
劉克莊盯著趙飛的一舉一動,將右手垂在圍牆下,讓武學那邊瞧不見。陸輕侯一邊輕輕地晃動長杆,一邊緊盯著劉克莊的右手。當看見趙飛將弓拉滿時,劉克莊立刻變掌為拳。陸輕侯得到信號,立馬瘋狂地晃動長杆,太學饅頭大幅度地胡亂搖擺起來,不僅左右亂晃,還帶著上下抖動。趙飛難以瞄準饅頭,加之對麵提前報數,此時已數到了“七、八、九”,逼得他不得不倉促放箭。他扣弦的手指一鬆,弦響箭出,卻偏得厲害,這一箭沒有射中饅頭,越過圍牆飛出老遠,落在了射圃的西側。趙飛臉皮漲紅,“呸”地啐了一口唾沫,極不甘心地將弓箭交給了其他武學生。
接下來輪到武學舉起標物,換太學這邊射箭。武學那邊也找來長杆,掛上饅頭,由趙飛來擎舉標物。武學那邊倒是沒耍花招,一聲聲地開始了報數,趙飛也隻是高舉長杆,用力地來回搖晃。寇有功的射藝是習是齋所有學子中最好的,由他第一個登場,然而他一箭射出,仍是偏了不少。
此後太學和武學各出學子,十多輪之後,始終無人射中標物。太學這邊十多位同齋,包括劉克莊在內,已經全數登場,隻剩下宋慈了。
宋慈暫且不去想桑榆打聽蟲達一事,起身走到圍牆下,接過了劉克莊遞來的弓箭。
“我們習是齋除了寇有功,就數你射藝最精,看你的了。”劉克莊在宋慈的肩上用力地一拍。
宋慈聽見圍牆另一側的報數聲已經數到“六、七、八”了。他將圓木箭搭在弦上,仰頭望著空中搖晃的饅頭,舉起了弓箭。在饅頭晃動至最高處即將下落之時,他對準饅頭下方一兩寸的位置,指尖一鬆。圓木箭直射而出,劉克莊和同齋們同聲歡呼,旋即化作一片歎息,這一箭幾乎是擦著饅頭的邊緣掠過,隻差毫厘便能命中。
武學那邊傳來一陣驚呼,手舉長杆的趙飛更是嚇得撫了撫胸口。鬥酒已經折了一次,倘若比拚射藝再敗,武學的眾多學子往後麵對太學生時,可就再也抬不起頭來了。
接下來輪到武學射箭,該辛鐵柱登場了。
劉克莊攀上牆頭,見是辛鐵柱上場,深知辛鐵柱勇武非凡,射藝方麵自然不容小覷。他沒再給陸輕侯信號,而是讓陸輕侯從一開始便瘋狂地搖晃長杆,不讓辛鐵柱有瞄準標物的機會。辛鐵柱大臂一抬,抓過了弓箭,隨即挽弓如滿月,在太學那邊剛數到“二”時,驟然一箭射出。這一箭迅疾如風,去勢如電,隻見饅頭陡然跳起,竟被一箭射中。圓木箭沒有箭頭,充其量隻是一根打磨過的木棍,可辛鐵柱的這一箭卻將隔夜發硬的太學饅頭射了個對穿,其勢不衰,掠過射圃,擊中一株大樹,在幹硬的樹幹上留下了一個凹槽。
武學那邊頓時歡呼聲大作,所有武學生圍著辛鐵柱又蹦又跳。太學這邊眾學子一驚之下,也不禁為之歎服。
劉克莊鼓起掌來,爽朗大笑道:“鐵柱兄膂力驚人,射術精湛,真是令我等大開眼界。今日鬥射,是我太學輸了。”
此言一出,眾武學生歡呼雀躍更甚。辛鐵柱放下長弓,朝劉克莊抱拳為禮。
趙飛積壓許久的那口氣,這一下出了個幹幹淨淨。他大喜之下,不再為難王丹華,當場放了人。
就在劉克莊遞出手,助王丹華攀過圍牆回到射圃時,一個太學生忽然急匆匆奔來,尋到了身在射圃的宋慈,喘著大氣道:“宋慈,可算是找著你了。中門那邊有個叫黃五郎的人在找你,說是有十分要緊的事。”
“黃五郎?”宋慈記得此人,那是袁朗的同鄉,此前追查西湖沉屍案時曾與之有過接觸。他不知黃五郎能有什麽十分要緊的事找自己,忽然心念一動,想到黃五郎與桑榆一樣住在梅氏榻房,不知為何,心底陡然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當即朝中門方向趕去。劉克莊在牆頭瞧見了,不知發生了何事,跳下圍牆,吩咐所有同齋繼續習射,他自己則朝宋慈追了過去。
宋慈趕到太學中門,看見了等候在此的黃五郎。黃五郎一見到他,立馬露出一口外突的黃牙,急聲急氣地告訴了他一個消息——桑老丈和桑榆牽連命案,已被官府抓了。
原來今早喬行簡去梅氏榻房尋找桑氏父女時,黃五郎也在榻房之中。當時喬行簡吩咐武偃去追拿桑氏父女,他本人則將榻房中所有住客召集到一起,查問了不少關於桑氏父女的事。黃五郎不知喬行簡是什麽人,向黃楊皮悄悄一打聽,才知喬行簡竟是浙西路提點刑獄。他不知桑氏父女犯了何事,竟惹來提點刑獄追查,又向黃楊皮打聽,才知此前給桑老丈看過病的劉太丞今早死了,桑榆被懷疑有行凶之嫌,這才受到追查。後來喬行簡結束了查問,武偃也趕回了梅氏榻房,稟報說人已抓回,喬行簡便與武偃一道離開了。黃五郎入住梅氏榻房的這段日子,與桑氏父女一向交好,對桑氏父女多少有些了解,聽說桑氏父女殺了人,總覺得不大信。他之前接受過宋慈的查問,後來私下問過桑榆,得知宋慈是提刑幹辦,與桑氏父女是同鄉,又聽說了宋慈接連查破多起疑案的事,這才趕來通知宋慈。他將這些事對宋慈說了,道:“桑榆是個心地善良的女娃娃,前些日子,我隻不過稍稍關心了一下她爹的病情,她便又是為我送飯,又是縫補衣裳的,這麽知恩感恩的女娃娃,怎麽可能殺人呢?還是殺的為他爹治病的劉太丞?我就想,會不會……會不會是官府弄錯了。宋大人,你是他們的同鄉,能不能想想法子幫幫他們……”
宋慈眉頭一凝,道:“查案之人叫喬行簡?”
黃五郎連連點頭。
劉克莊追來了太學中門,聽到了黃五郎所言。他見宋慈鎖著眉頭,知道宋慈對桑榆牽涉命案一事甚是關心,道:“我雖隻見過桑姑娘幾麵,但以我的感覺,她不像是會殺人的人,此事隻怕另有蹊蹺。宋慈,半月期限未到,你眼下還是提刑幹辦,可不能坐視不理。”
宋慈搖了搖頭,道:“我奉旨查嶽祠案與西湖沉屍案,對其他案子無權……”
劉克莊不等宋慈說完,拉了宋慈的手便走,道:“有權無權,有時需要靠自己爭取。喬行簡不是新任浙西提刑嗎?走,去提刑司!”
宋慈和劉克莊趕到提刑司時,已經接近午時,正遇上一批提刑司差役急匆匆地外出。這批差役中有許義,宋慈忙叫住了他,問道:“許大哥,今早可有一對桑姓父女被抓入提刑司?”
許義應道:“是有此事,那對父女眼下被關在大獄裏。”
宋慈見許義神色匆忙,道:“你們這是去做什麽?”
“小的們奉命去淨慈報恩寺一帶查訪。”
宋慈本以為劉太丞家發生命案,許義和眾差役急匆匆外出,十有八九與劉太丞一案有關,沒想到竟是去淨慈報恩寺,奇道:“查訪什麽?”
“宋大人有所不知,今早喬大人到任了,不隻抓了那對桑姓父女,還運來了一具屍體和一具骸骨。那具屍體是城北劉太丞家的劉鵲,骸骨卻是在淨慈報恩寺後山發現的一具無名屍骨。喬大人命小的們去淨慈報恩寺一帶,查訪無名屍骨一事,看能不能查出死者的身份。”許義朝走遠的其他差役看了一眼,“宋大人,小的不跟你多說了。”向宋慈行了一禮,追著其他差役去了。
“淨慈報恩寺後山?”劉克莊不無奇怪地道,“你我昨天傍晚才從那裏下山離開,沒聽說有發現什麽無名屍骨啊,難道是今早才發現的?”
宋慈沒有說話,跨過門檻,走進了提刑司。
宋慈沒有立刻趕去大獄見桑榆,而是去了提刑司大堂,想先見一見喬行簡。大堂裏空無一人,他又去到二堂,還是不見人影,隻有一位年老的書吏在此。他一問書吏,得知喬行簡眼下在偏廳,於是又趕往偏廳,卻被守在偏廳門外的武偃攔住了。他出示了提刑幹辦腰牌,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武偃入偏廳通傳,很快出來,對宋慈道:“喬大人同意見你。”
宋慈當即走入偏廳。劉克莊跟著往裏走,卻被武偃攔住。
宋慈回頭道:“他是我的書吏,我查案行事,一向有他在場。”
武偃打量了一下劉克莊,劉克莊也揚起目光盯著武偃。武偃沒再強加阻攔,放下了手臂。
宋慈和劉克莊進入偏廳,立刻有一大股糟醋味撲麵而來,好不刺鼻。兩人抬眼望去,隻見偏廳裏燒著一隻火爐,煮著一罐糟醋,旁邊擺放著兩張草席,分別停放著一具屍體和一具骸骨。偏廳中有兩人,一人守在火爐邊,正在試看糟醋的溫度,另一人蹲在草席邊,正在查驗屍體。
宋慈聽說過喬行簡,其人在淮西提點刑獄任上斷案洗冤無數,可謂聲名遠揚。他見那查驗屍體之人戴著皮手套,想來便是喬行簡,當即上前行禮,道:“提刑幹辦宋慈,見過喬大人。”行禮之時,他朝草席上的屍體看了一眼,辨認其五官長相,正是之前到過梅氏榻房為桑老丈看診的劉太丞。
喬行簡抬頭瞧了宋慈一眼,旋即又低下頭去,繼續驗看劉鵲的屍體。他湊近了劉鵲的右手,盯著指甲看了一陣,伸手道:“文修,小刀和白紙。”
原本在試看糟醋溫度的文修,立刻取來小刀和白紙。喬行簡接過小刀,拿起劉鵲的右手,示意文修把白紙伸到下方。他將刀尖伸入劉鵲的指甲縫裏,又輕又細地刮動起來,很快有些許白色粉末從指甲縫裏掉出,落在紙上。他刮完了右手的五根手指,又拿起劉鵲的左手看了看,沒在指甲縫裏發現異物。
“大人,這是……”文修看著紙上的白色粉末。
“是砒霜。”喬行簡道,“包起來,當心別弄到手上。”
文修點了點頭,把紙上的砒霜小心翼翼地包起來,作為證物收好,又取來檢屍格目,將屍體右手指甲縫裏發現砒霜一事記錄了下來。
“糟醋好了嗎?”喬行簡又道。
文修再去查看糟醋的溫度,道:“大人,已經溫熱了。”說著將一罐子糟醋抱離爐火,放在喬行簡的身邊。
喬行簡用熱糟醋洗敷劉鵲全身,一連洗敷了三遍,仔細驗看有無其他傷痕,最終沒有任何發現。他慢慢地摘下皮手套,道:“用熱糟醋洗敷三遍,無其他傷痕顯現,死者應是死於中毒,無須再用梅餅法驗傷。”
文修執筆在手,依喬行簡所言,在檢屍格目上加以記錄。
“你便是近來屢破奇案的宋慈?”喬行簡將摘下來的皮手套放在一旁,把卷起的袖口放下,這才將目光投向宋慈。
“宋慈一介太學學子,才學難堪大任,隻是僥幸得以破案。”宋慈見喬行簡看向劉克莊,又道,“這位是劉克莊,是我在太學的同齋,我查案時請他代為書吏。”
一旁的文修聽了這話,身為喬行簡書吏的他,不由得朝劉克莊多打量了幾眼。
劉克莊鄭重地行了一禮,道:“學生劉克莊,拜見喬大人。”
喬行簡微微頷首,道:“不必多禮。”目光回到宋慈身上,“我此次來臨安上任,沒少聽說你的事,你若不來見我,我倒還要差人去請你。”說著,指了指草席上的無名屍骨,“你來得正好,這裏有枯骨一具,你可驗得出其死因?”
宋慈也不推辭,徑直走到草席邊,見那具枯骨反向弓彎,骨色發黑,尤以肋骨處的黑色最深。他蹲了下來,從屍骨的頭部一直看到腳部,看得極為細致,除了在左臂尺骨上發現一道尤為細微的裂縫外,其他骨頭上沒有發現任何傷痕。骨傷有時微不可察,不能單憑目視,需要進一步驗看。他取出隨身攜帶的手帕,用力撕開一道口子,從中抽出一縷棉線。他捏住棉線兩頭,在屍骨上來回揩擦,極其耐心地將所有骨頭揩擦了一遍。倘若骨頭有損傷之處,必然會把棉線牽扯起來,但最終沒有,棉線完好無損。他起身道:“這具屍骨未見破折,也未見青蔭或紫黑蔭,應該不是死於外傷。”
喬行簡道:“可這具屍骨的左側尺骨上,分明有骨裂存在。”
“左側尺骨正中偏上之處,的確存在一處骨裂,但這處骨裂並無芒刺,而是甚為平整,還有愈合的跡象,應是生前的舊傷。”宋慈回頭朝那具屍骨看了一眼,道,“粗略觀之,其死因應是中毒。”
“何以見得?”
“服毒身死者,骨頭多呈黑色。”
“骨頭雖呈黑色,卻未見得是中毒,也可能是長埋地底,泥汙浸染所致。”
“那便取墓土驗毒。”宋慈道,“服毒身死者,其體內的毒會在五髒六腑腐爛之後,浸入身下泥土之中。可在發現屍骨之地,取屍骨下方的泥土查驗是否有毒,再取周邊泥土查驗,加以比對。倘若屍骨下方泥土有毒,周邊泥土無毒,便可確認死者是死於中毒。”
喬行簡頗為讚許地點了點頭,道:“傳聞果然不假,你的確精於驗屍驗骨。”話題忽然一轉,“你身為太學學子,日常起居應該都是在太學吧?”
宋慈應了聲“是”。
“那我倒要問問,我今早到任一事,眼下並無多少人知道,你既然身在太學,如何得知我已到任,這麽快便趕來提刑司見我?”
宋慈如實說了黃五郎報信一事,道:“不瞞喬大人,我與那對桑姓父女都來自閩北建陽縣,有鄉曲之情。我此番求見大人,是為他父女二人而來。”
“原來如此。這對姓桑的父女此前住在梅氏榻房,曾請過劉鵲去看診,那叫桑榆的女子昨日去了劉太丞家,當麵向劉鵲道謝,還送去了一盒親手做的糕點。劉鵲吃過糕點後,當晚在醫館書房中伏案而死,屍體嘴唇青紫,舌有裂紋,膚色青黑,渾身遍布小皰,此乃被砒霜毒死之狀。劉鵲一日三餐經查驗無毒,書房門窗從裏麵上閂,不可能有外人進入下毒,事後經我查驗,是桑榆送去的那盒糕點下有砒霜。這對姓桑的父女,本是來臨安做貨擔生意,如今上元佳節將至,他們卻突然從梅氏榻房退房,雇了牛車要離開臨安,幸好我派武偃及時攔截,將他們在清波門追了回來。這對父女有極大嫌疑毒殺了劉鵲,你說是為他父女二人而來,難道是想求我網開一麵,放了他們二人嗎?”
宋慈聽了這番話,才知桑氏父女是如何與劉鵲之死扯上了關係。他搖了搖頭,以示自己絕無此意,道:“喬大人,你說劉太丞家的書房門窗從裏麵上閂,劉鵲是在房中伏案而死?”
“不錯。”
宋慈略微一想,道:“敢問喬大人,桑榆送去的那盒糕點,事後是在什麽地方發現的?”
“糕點擺放在書案上,就在劉鵲的身邊。”
宋慈微微皺眉,道:“倘若真是桑榆姑娘下毒,此舉未免太過明顯了些。在自己送去的糕點裏下毒,這糕點事後還留在現場,不是等同於告訴別人,下毒的是她自己嗎?”
喬行簡道:“查案最忌有先入之見,你這麽說,豈不是先認定了下毒的不是桑榆?”
宋慈卻道:“喬大人方才說了那麽多,不也是持先入之見,認定下毒的便是桑榆姑娘嗎?”語氣之中透著剛直。
喬行簡聽了這話,神色微微一變,雙眼直視著宋慈。宋慈不為所動,用同樣的目光直視著喬行簡。文修跟了喬行簡多年,還從未見過有哪個下屬官吏,敢用這等語氣跟喬行簡說話,敢用這般眼神與喬行簡對視,不由得麵露驚訝之色。
劉克莊趕緊挨近宋慈身邊,偷偷拉扯宋慈的衣袖,心裏暗道:“你個直葫蘆,來的路上對你千叮嚀萬囑咐,叫你見了喬行簡好生說話,將查案之權爭取過來,你明明答應得好好的,怎麽突然又犯了直脾氣,三言兩語便把話說死了?”連連衝宋慈使眼色,示意宋慈趕緊服軟道歉。
哪知宋慈卻道:“聖上以上元節為限,破格擢我為提刑幹辦,眼下期限未到,我想接手劉太丞一案,望喬大人成全。”
喬行簡聽了這話,忽然大笑起來,笑聲甚為直爽。
劉克莊將眼睛一閉,心道:“你剛把話說死,立馬又去提要求,還是用這麽強硬的口氣,別人能答應嗎?宋慈啊宋慈,有時你那麽高深莫測,有時怎麽又這般木訥?”心想喬行簡這陣笑聲雖然聽起來直爽,可官場上笑裏藏刀的人實在不少,宋慈言語衝撞了喬行簡,喬行簡必不會答應宋慈所求。
果不其然,喬行簡笑聲一頓,道:“你這人很合我的脾胃。不過查案講究明公正道,不徇私情,你既與那父女二人是同鄉,他們二人所牽涉的案子,自然不能由你來查。”
劉克莊忙道:“喬大人,宋慈說話雖然直,可他行事一向不偏不倚,此前所查的嶽祠案和西湖沉屍案,哪怕涉及當朝權貴,他也是公正不阿。劉太丞一案若是交給他查辦,他必會持心公正,明辨是非,絕不會徇私廢公的。”
“劉太丞一案,我自會秉公查處,桑氏父女若沒殺人,我自會還他們清白。宋慈,我昨日便到了臨安,城裏城外走訪了一日,市井百姓說起你,都道你奉旨查案,不畏權貴,敢將韓太師之子下獄,對你是交口稱讚。倘若你當真有心查案,”喬行簡朝停放枯骨的草席一指,“那這具無名屍骨的案子,便交由你來查,如何?”
宋慈看了看那具無名屍骨,幾乎沒有任何猶豫,拱手應道:“宋慈領命。”又道,“不知我可否以同鄉身份,去獄中探視桑氏父女?”
喬行簡點頭道:“這個自然可以。”當即吩咐文修,帶宋慈前去提刑司大獄,監督宋慈探視過程的同時,也將發現無名屍骨的經過講給宋慈知道,以便宋慈接手此案。他吩咐完後,獨自離開了偏廳。
文修道:“宋提刑,我叫文修,是喬大人的書吏,請吧。”說著,領著宋慈和劉克莊離開偏廳,很快來到了提刑司大獄。
桑老丈和桑榆分別被關押在兩間不相鄰的牢獄中,宋慈先見到的是桑老丈。
桑老丈原本佝僂著脊背,蹲坐在牢獄的角落裏,見宋慈和劉克莊來了,顫巍巍地起身,渾濁的老眼中泛出一絲亮光,道:“宋公子,劉公子,是你們……”
宋慈道:“老丈不必起身,你身子可還好?”
桑老丈歎道:“一把老骨頭了,好與不好,不打緊……隻是可憐了榆兒,她真沒有害過人,她是被冤枉的啊……”
“昨天桑姑娘去過劉太丞家道謝,還送去了一盒親手做的糕點,當真有此事?”
桑老丈聽宋慈提起這事,不由得唉聲歎氣,道:“都怪我,是我用了劉太丞開的藥,身子有所好轉,便想著讓榆兒上門去道謝。我們拿不出多餘的錢財,榆兒便說做一些糕點送去。若不是我叫她上門道謝,她又如何會惹上這等禍事?都怪我啊……宋公子,聽榆兒說你是提刑官。榆兒沒有害過人,她是無辜的,我求求你,你救救她吧,我給你跪下了……”說著老淚縱橫,顫巍巍地跪了下去。
宋慈忙道:“使不得,老丈快請起。新任浙西提刑喬大人,一向秉公查案,桑姑娘隻要是無辜的,喬大人必會還她清白。”
劉克莊也道:“老丈趕緊起來吧。你放心,有宋慈和我在,桑榆姑娘一定會沒事的。”
桑老丈連聲道謝,扶著牢柱,吃力地站起身來。
宋慈離開了桑老丈所在的牢獄,轉而來到了關押桑榆的牢獄外。
與桑老丈不同,桑榆看見宋慈後,並未起身,仍舊抱著膝蓋,側身坐在獄**。
宋慈見了桑榆這般模樣,不由得想起昨晚桑榆突然告別離開的樣子,道:“桑姑娘,你昨晚在保康巷口同我告別,是打算離開臨安,與我再也不見的意思嗎?”
一旁的文修聽了這話,有些詫異地瞧了宋慈一眼。他雖然知道宋慈與桑榆是同鄉,卻沒想到兩人昨晚竟見過麵。
桑榆一動不動地坐在原處,沒有回應宋慈,甚至沒有轉過頭來看宋慈一眼。
宋慈有一種感覺,自打昨晚提起蟲達後,桑榆整個人仿佛變了個模樣,往日她身上洋溢的那份靈氣,好似全然消失了一般。他道:“桑姑娘,你這般樣子,是因為劉太丞的案子,還是因為你昨晚問我的事?”
劉克莊想起昨晚留宋慈與桑榆獨處的事,又想起今早鬥射時宋慈心不在焉的樣子,心想:“這兩人昨晚到底是怎麽處的?定然又是宋慈的直脾氣壞了事。”想到這裏,暗暗搖了搖頭。
桑榆仍舊沒有回應。
文修忽然道:“此女自打進了大獄,便一直這般默然坐著,不管喬大人問她什麽,始終沒有任何回應。宋提刑是她的同鄉,我以為你來探視,說不定她會有所改變,想不到依然如此。試想她若是無辜的,麵對你和喬大人的問話時,怎麽會是這般樣子?”
宋慈也是不解,以往桑榆臉上常掛著笑容,對他比畫各種手勢,握著他的手掌寫字交流,如何突然變成了這般模樣?他見桑榆始終默然不應,自己問得再多也是無用,想了一想,道:“桑姑娘,你既然不願回應,我也不再勉強你。我隻問你一件事,你到底有沒有殺害劉太丞?有你便點頭,沒有你便搖頭。”
宋慈說完這話,一動不動地站在牢獄外,就那樣目不轉睛地看著桑榆。他剛剛才說不勉強桑榆,可看他的樣子,似乎桑榆不給出回應,他便不打算離開大獄。
過了好一陣子,桑榆終於給出了回應,搖了搖頭。
宋慈得到了想要的回答,轉身便走,離開了提刑司大獄。
宋慈沒有忘記接手無名屍骨案一事,從大獄裏出來後,向文修道:“我聽提刑司的差役說,偏廳裏那具無名屍骨,是在淨慈報恩寺後山發現的。個中詳情,還請文書吏告知。”
文修記得喬行簡的吩咐,即便宋慈不問,他也會說起無名屍骨的事,道:“喬大人此次來臨安赴任,其實昨日一早便已抵達,隻是喬大人素來有一習慣,但凡調任一地,都是讓家眷在後慢行,帶著我和武偃先行一步,趕到當地後,先不去官署,而是就地走訪,打聽當地有哪些貪官汙吏、窮凶極惡,過往幾年間有什麽糾紛爭端、冤假錯案,心裏有了底,這才去官署上任。此次亦不例外,喬大人昨日一到臨安,便在城中四處走訪,今早又去了西湖一帶走訪,路上遇到了幾個府衙差役。那幾個府衙差役行色匆匆,似乎出了什麽事,喬大人便帶著我和武偃跟了上去。原來是一個叫葛阿大的勞力,在淨慈報恩寺後山掘土之時,挖出了一具無名屍骨,趕去府衙報了案,叫來了那幾個差役。”
突然聽到葛阿大的名字,宋慈和劉克莊忍不住對視一眼。兩人都記得,此前雇傭挖土葬墳的幾個勞力當中,便有此人。
“喬大人雖然官居高位,可但凡有命案發生,他總是親至現場勘驗,此前在淮西提點刑獄任上便是如此。他在現場初檢了屍骨,命幾個差役將屍骨運來提刑司停放,又聽說劉太丞家發生了命案,便趕往劉太丞家,卻發現韋應奎查案草率,於是當場接手了劉太丞一案。”文修說起喬行簡,滿臉皆是敬仰之色,“喬大人一到臨安便遇上了兩起命案,他派武偃將桑氏父女抓了回來,又派差役去淨慈報恩寺一帶查訪無名屍骨的身份,原本是打算兩起命案一起查的,這也是他多年來的習慣,從不放心將案子交給他人查辦,遇上再多的案子都是親力親為。昨日在城中走訪時,喬大人聽說了不少關於你的傳聞,私下與我和武偃談論時,曾多次提起你,如今他將其中一件案子交給了你,足可見他對你寄予厚望,還盼你不要讓他失望。”
宋慈沒有過多的表示,隻是點了一下頭,應道:“我會盡力而為。”說完便向文修告辭,與劉克莊一同離開了提刑司。
“我叫你來見喬行簡,主動爭取查案之權,爭的是劉太丞一案,最後卻爭來了什麽無名屍骨的案子。”一出提刑司,劉克莊忍不住道,“你那臭脾氣啊,別說是喬大人,換了是我,我也會當場拒絕你的請求。”
宋慈默不作聲。
“事已至此,光明正大地查案是行不通了。”劉克莊道,“既然喬大人不同意你查案,那我們便偷偷去劉太丞家,私下裏查個水落石出,絕不能坐視桑姑娘受冤替罪。”
宋慈抬頭看了看天,正午已過,天空依舊陰著。他道:“走吧,去淨慈報恩寺後山。”說罷向南而行。
劉克莊一愣,道:“桑姑娘還關在牢獄裏呢,你是真不打算管了?喂,你等等我,你還真要去查那什麽無名屍骨的案子啊?”他嘴上念叨個不停,腳下追著宋慈去了。
出錢塘門,行經蘇堤,宋慈提著一個布裹,來到了淨慈報恩寺外。
在這裏,他遇到了許義。許義和幾個差役在寺門外奔來走去,逮住一個個香客打聽詢問,花了近半個時辰,仍是一無所獲,不免有些垂頭喪氣。
宋慈將自己接手無名屍骨案的事告訴了許義,問許義是怎麽打聽走訪的。許義應道:“小的見人就問,最近幾年這一帶有沒有什麽人失蹤,得到的回答要麽是沒有,要麽是不知道。”
“你不妨換一個問法。”宋慈道,“你就問,知不知道有誰斷過左臂。”
“斷過左臂?”許義不禁一奇。
宋慈記得無名屍骨的左臂尺骨存在一處骨裂,那處骨裂已有愈合跡象,顯然死者生前曾斷過左臂。斷骨愈合,少說也要兩三個月,那處骨裂尚未完全愈合,也就是說,死者左臂折斷,應該是死前兩三個月內的事。他點了點頭,道:“你隻管這麽問就行。”
許義雖不明其意,但知道宋慈一向料事如神,於是應了聲“是”,招呼其他差役,按宋慈所言進行打聽。
宋慈靜靜地等在淨慈報恩寺門外,看著眼前煙氣繚亂,人來人往。他不是在等許義查問,而是在等劉克莊。在來淨慈報恩寺的路上,他讓劉克莊再去把葛阿大找來。葛阿大是最早發現無名屍骨的人,他有一些疑問需要找葛阿大問個清楚。
宋慈等了約莫兩炷香的時間,劉克莊終於領著葛阿大來了。
“見過宋大人。”葛阿大一見宋慈,連忙搗頭行禮。他今早挖出無名屍骨報案之後,心想這回依照薛一貫的指點破了黴運,總該走大運了吧,於是又去櫃坊賭錢,不想仍是一通虧輸。正煩悶之時,其他勞力找來了,說是劉克莊有請。他知道劉克莊是有錢的主,以為又有什麽掙錢的活,急忙趕去見了劉克莊,隨後便被劉克莊帶來了淨慈報恩寺。
宋慈道:“還請帶路,一起去發現屍骨的地方瞧一瞧。”
葛阿大當先而行,領著宋慈和劉克莊繞過淨慈報恩寺,上了後山,來到一處土坡下,指著地上一處土坑道:“宋大人,劉公子,就是這裏了。”
宋慈瞧了瞧那土坑,又往四周看了看,這裏離蟲氏姐妹的墳墓很近。他道:“你今早為何到這裏掘土?”
葛阿大將自己掘土的前因後果如實說了。
宋慈想了一想,道:“你看見骷髏頭爬坡,是在何處?”
葛阿大朝前方的土坡一指,道:“就在那裏。”
那處土坡下有挖掘的痕跡,是昨天安葬蟲氏姐妹和袁晴時,幾個勞力在此取土時留下的。昨日取土之時,幾個勞力曾挖出一塊灰白色的石頭,那塊石頭通體扁圓,扔在了土坡之下。宋慈見葛阿大所指,正是那石頭所在之處。劉克莊順著望去,也瞧見了那塊石頭。
“這裏沒你什麽事了,你回去吧。”宋慈道,“往後查案若有需要,我會差人來找你。”
葛阿大見劉克莊沒有打賞的意思,自己跑這一趟沒討著任何好處,便板著個臉,不大高興地下山去了。
望著葛阿大遠去的背影,劉克莊道:“這葛阿大成天賭錢虧輸,便疑神疑鬼,喝酒喝得醉眼昏花,把好好一塊石頭,看作了什麽骷髏頭,還去相信薛一貫那套冤鬼纏身的鬼話。”
宋慈將一直提在手中的布裹放在地上,打開來,裏麵是一隻裝滿清水的水袋、一隻碗和一個瓦罐,此外還有一把很小的鏟子,以及幾個皂角。他在附近找來幾塊石頭,就地壘成一圈,將瓦罐放在上麵,倒入一些清水,再放入掰碎的皂角。劉克莊拾來一些幹柴,在瓦罐下生起了火。幹柴畢畢剝剝地燃燒著,如此煮製了一陣,一罐皂角水便煮好了,宋慈將之倒入碗中放涼。
宋慈將瓦罐清洗幹淨,又倒入一些清水,然後在土坑周圍選了幾個位置,用鏟子各取了一些土,一並放入瓦罐之中,攪拌均勻,好好一罐清水很快變成了泥漿。他從懷中摸出早就準備好的一支銀針,放進泥漿之中,然後將瓦罐封了口。
如此靜置了好一陣子,宋慈揭開封口,將瓦罐裏的銀針取出來。銀針上裹滿泥漿,揩拭幹淨後,隻見銀針色澤依舊,並未變色。由此可見,土坑周圍的泥土是沒有毒的。
接下來就該查驗土坑裏的泥土是否有毒了。
宋慈見土坑正中央的泥土是黑色的,於是將鏟子插進那裏,挖取了不少泥土。然而就在鏟子拔出來時,他忽然微微一愣,將這一鏟泥土倒在地上,撥尋了幾下,裏麵露出了一段黑乎乎的東西。
“這是什麽?”劉克莊湊了過來。
宋慈取來水袋,用清水將那段黑乎乎的東西清洗幹淨,拿起來辨認道:“是一段木頭,看起來有燒過的痕跡。”
“有什麽問題嗎?”劉克莊見宋慈一直盯著那段木頭看。
宋慈搖了搖頭。他沒覺得這段木頭有何異樣,隻是這段木頭是在土坑裏發現的,說不定與無名屍骨存在什麽關聯,於是取出手帕,將這塊燒過的木頭包好收起。他依先前的法子,在瓦罐裏倒入清水,再將取來的泥土倒入瓦罐攪勻,然後放入銀針,封口靜置。
這墓土驗毒之法,是宋慈從建陽縣的仵作行人那裏學來的。時隔多年,他還記得那仵作行人是個姓卞的老頭,曾私下裏瞞著宋鞏,教過他不少驗屍的方法。如今以此法驗毒,他不禁又想起當年背著父親學習驗屍的日子。隻是卞老頭要他不準對外提起教習一事,這些事一直是他心中的秘密,多年來從未對任何人提及。
在等待的過程中,宋慈拿起鏟子,在土坑裏撥尋起來。這土坑是挖出無名屍骨的地方,他想看看裏麵還有沒有什麽遺漏的東西。如此來來回回地撥尋了好幾遍,除了方才發現的那段燒過的木頭,土坑裏再無任何發現。
宋慈把目光轉向土坑旁,那裏有一堆土,是最初府衙差役挖掘無名屍骨時,將挖出來的泥土堆在了那裏。他又在這堆土中撥尋起來,一些稍大一點的土塊,也不忘一塊塊地掰開,以免其中有遺漏的線索。這一番尋找下來,果然又有發現,讓他找到了一些散碎的玉塊。這些玉塊很小,裹在泥土之中,便如尋常土塊一般,若非他仔細撥尋,又將土塊一一掰開,絕難發現。
宋慈用水袋中僅剩的一點清水,將這些玉塊逐一清洗幹淨,發現這些玉塊都帶有裂紋,質地完全一樣,似乎是由一塊完整的玉碎裂而成。他嚐試拚接,劉克莊也來幫忙,沒用多長時間,所有玉塊便被拚在了一起,湊成了一塊完整的玉飾。
這塊玉飾約莫雞蛋大小,通體呈獸形,看起來是雕刻的獅子,獅口中含著一顆黑色的珠子。整塊玉飾沒有光澤,又遍布裂紋,像是被火燒過。這玉飾是在挖出來的泥土中發現的,也就是說它與無名屍骨埋在同一個地方,說不定與無名屍骨大有關聯。宋慈要來劉克莊的手帕,將玉飾包好,揣入懷中。
這時時間差不多了,宋慈打開瓦罐封口,取出銀針,將上麵的泥漿揩拭幹淨,定睛看時,不由得眉頭一皺。
他記得無名屍骨除了尺骨上的骨裂,從頭到腳找不出任何損傷,骨色又透著烏黑,尤其是靠近腸胃的肋骨,烏黑色很深,心中其實早已認定其死因是中毒,之所以用墓土驗毒法加以查驗,隻是為了確保萬全。他之前見土坑正中央的泥土是黑色的,更覺萬無一失,銀針必定會變黑,哪知此時取出銀針一看,其色澤竟毫無變化。
“怎麽會這樣?”宋慈舉起銀針翻來覆去地查看,的的確確沒有變色。
劉克莊湊了過來,道:“這銀針絲毫不見變色,那不就是說,今早發現的那具無名屍骨,不是死於中毒?”
宋慈想了想,將銀針往懷裏一揣,道:“我們回提刑司去,再驗一次骨。”
劉克莊立刻將沒燃盡的柴火滅了,還不忘去蟲氏姐妹的墳前拜了一拜,然後與宋慈一道下山,兩人不多時便回到了淨慈報恩寺外。
許義和幾個差役還在這裏尋人打聽,這一次宋慈沒有再去詢問許義打聽得如何,而是徑直朝蘇堤方向走去。
可是沒走出幾步,宋慈忽然腳步一頓,回頭望著人進人出的淨慈報恩寺,緊跟著眉頭一凝,掉頭朝淨慈報恩寺的大門走去。
劉克莊一見宋慈的神情舉止,便知宋慈定是想到了什麽。他也不多問,隻管緊隨在後。
宋慈進入淨慈報恩寺後,徑直去往大雄寶殿背後的靈壇,找到了正在對香客們一一還禮的居簡和尚。此前曾在巫易墓前做過法事的幾位僧人,一如往日那般守在靈壇的兩側。
宋慈合十一禮,道:“居簡大師,可否借一步說話?”
“阿彌陀佛,原來是宋施主。”居簡和尚認得宋慈,此前曾來淨慈報恩寺找過他兩次,一次是為了查問楊菱的事,另一次是打聽彌苦被燒死一事,“不知宋施主此次前來,所為何事?”
宋慈抬手相請,將居簡和尚請到一旁僻靜之處,道:“大師應該還記得,初五那天一早,我來找過你,問起過貴寺僧人彌苦之死。”
居簡和尚點頭道:“記得。莫非宋施主仍懷疑彌苦未死?當年本寺僧眾都曾見過彌苦的屍體,不會有假的。”
“我此次來,不是為了查問彌苦之死。”宋慈道,“彌苦死於一年前的大火,我是想知道當年那場大火是如何燒起來的。”
劉克莊聽宋慈這麽一問,一下子恍然大悟。宋慈在挖出無名屍骨的土坑之中,發現了一段燒過的木頭和一塊燒過的獅子玉飾,下山時恰好路過淨慈報恩寺,看見隻重修了一半的寺院,不禁想到一年前將整個淨慈報恩寺燒毀的那場大火。燒過的木頭和獅子玉飾,與無名屍骨是在同一個地方發現的,無名屍骨不是死於中毒,那會不會是死於大火呢?無名屍骨掩埋在淨慈報恩寺後山,而淨慈報恩寺曾在一年前遭遇過大火,二者會不會有所關聯?正因為想到了這些,宋慈這才突然入寺,尋居簡和尚打聽當年那場大火的事。
被問起一年前的大火,居簡和尚忍不住低聲誦道:“阿彌陀佛。”他看了看不遠處重建起的大雄寶殿,眼前浮現出了當年火光衝天、哭號四起的慘烈場景,臉上猶有驚怖之色,道:“當年那場大火是在半夜裏燒起來的,我記得最初起火的是本寺住持德輝禪師的禪房,很快蔓延至其他僧人居住的寮房,然後是廂房、偏殿、慧日閣、大雄寶殿和其他殿宇,最後整座寺院除了藏經閣外,全都被燒毀了。因是在半夜,寺中僧人都已入睡,不少僧人來不及逃離,被活活燒死在了房中,連德輝禪師也……”說到這裏,搖了搖頭,歎了口氣。
“火是從德輝禪師的禪房燒起來的,那事後可有找到起火的原因?”宋慈問道。
居簡和尚應道:“禪房被燒成了廢墟,連德輝禪師也圓寂了,照顧德輝禪師的道隱師叔也死於大火之中,哪裏還找得到起火的原因?”頓了一下又道,“當時正值中秋,天幹物燥,道隱師叔熬燈守夜地照料德輝禪師,興許是火燭引起的吧。”
“熬燈守夜地照料,德輝禪師是病了嗎?”
居簡和尚點頭道:“那時德輝禪師身患重病,長期臥床難以下地,是道隱師叔不分日夜地守在禪房加以照料。我記得起火那晚,道隱師叔還特地差彌音去城北請來了劉太丞,為德輝禪師診治……”
“劉太丞?”宋慈和劉克莊幾乎是異口同聲。宋慈追問道:“你說的可是城北劉太丞家的劉鵲?”
“劉鵲施主那晚是來了,不隻是他,還有劉扁施主。”
“劉扁是誰?”
“劉扁施主便是劉太丞。”
宋慈和劉克莊聽得有些糊塗。居簡和尚見二人似乎沒太明白,道:“劉扁施主是劉鵲施主的兄長,曾在宮中做過太丞,他開設的醫館便是劉太丞家。”
“我知道劉太丞家,”宋慈道,“可我沒聽說劉鵲還有一個叫劉扁的兄長。”
居簡和尚歎道:“劉扁施主那次來為德輝禪師看病,說病情太過嚴重,他不放心回城,便留宿於寺中,劉鵲施主也留了下來。那場大火燒起來後,劉鵲施主逃了出來,劉扁施主卻沒有……劉扁施主死了已有一年多,二位施主沒聽說過他,也不奇怪。”
宋慈原本隻是因為燒過的木頭和獅子玉飾,聯想到淨慈報恩寺曾有過一場大火,這才找居簡和尚打聽,哪知這場大火竟會與劉太丞家扯上關聯。他稍加思慮,問道:“大師,起火那晚,貴寺可有發生什麽奇怪之事?有沒有什麽人舉止可疑?”
“宋施主,那場大火已經過去一年多了,不知你為何要打聽這些事?”居簡和尚見宋慈不斷地追問當年那場大火,不免心生好奇。
宋慈沒有回答,隻道:“大師,此事關係重大,起火前貴寺究竟發生過什麽事,但凡你知道的,還請詳加告知。”
居簡和尚猶豫了一下,見宋慈目光中透著堅毅,道:“雖不明白宋施主為何打聽此事,可我聽說宋施主查案公允,持正不阿,我雖是佛門中人,卻也心生敬佩。既然你執意要問,那我便把那一晚的事,但凡能想起來的,都說與你知道。”回想了一下,徐徐道來,“那是一年前中秋節的前一夜,不少香客留宿於本寺廂房之中。當晚月亮很圓很亮,留宿的香客們聚在廂房外的院子裏,一邊閑情賞月,一邊吟詩作對。我當時住在寮房的東側,與廂房隻有一牆之隔,聽著香客們的笑聲傳來,想到德輝禪師的病情,心裏很不是滋味。道濟師叔從寮房外路過,見我坐在門前煩悶,衝我笑了一笑。他去到廂房那邊,我還當他是去阻止香客們吵鬧,哪知他竟是去談笑風生,與香客們共同吟詩賞月。道濟師叔行事一貫如此,總是一反常態,以前他還在靈隱寺出家時,便不喜念經,還嗜好酒肉,成天嘻嘻哈哈,穿著破衣爛衫,遊走於市井之間,被人當作顛僧,喚他作‘濟顛和尚’。四年前他來到本寺,拜德輝禪師為師,成為德輝禪師最後的入門弟子,但他仍是成天嬉笑如故,行事總是出人意料。德輝禪師重病之後,道濟師叔不像道隱師叔那樣守在禪房裏照料,前前後後隻去看望過一次,他非但不擔心,反而在德輝禪師的病榻前嬉笑如常,我實在是想不明白。”說著搖了搖頭,“我聽著廂房那邊道濟師叔和香客們的笑聲,心中實在煩亂,便關起門來抄默經文,過了許久,廂房那邊才安靜下來。後來我便睡下了,不知睡了多久,忽被一陣叫喊聲驚醒,寮房裏已是煙氣彌漫。我捂住口鼻,衝出寮房,看到了衝天的大火,看到了奔走的人影,才知道寺中起了大火……唉,起火前我看到過的、聽到過的,就是這些了。”
宋慈想了一想,問道:“當晚第一個發現起火的人是誰?”
“是彌音。德輝禪師的禪房燒起來時,彌音正好起夜去茅房,瞧見了大火。他呼人救火,還衝進禪房試圖救人,結果人沒救到,反而把自己燒傷了。”居簡和尚說這話時,扭頭朝靈壇望去,此時彌音正守在那裏。
宋慈也朝彌音望了一眼。他記得當初在巫易墓前做法事時,楊菱從始至終一直注視著的僧人,便是這位彌音。方才居簡和尚言語間提及,淨慈報恩寺起火那晚,受道隱和尚的差遣去請劉扁和劉鵲來給德輝禪師看病的僧人,也是這位彌音。“看來一會兒要請這位彌音師父問一問話了。”宋慈這麽想著,又向居簡和尚道:“火滅之後,貴寺又發生過什麽事?”
居簡和尚回憶道:“我記得那場大火過後,本寺隻剩殘垣斷壁,到處都是焦糊味。事後清點,共有十四人死難,除了劉扁施主外,其他都是本寺的僧人,其中有德輝禪師和道隱師叔,還有四位居字輩僧人和七位彌字輩僧人,全都被大火燒焦,麵目難辨,此外還有多人被燒傷。大火後的那天適逢中秋,原本寺中要舉行皇家祈福大禮,聖上要駕臨本寺祈福,前一夜之所以有那麽多香客留宿本寺,便是為了第二天一早參加這場祈福大禮。本寺原名永明禪院,當年高宗皇帝為奉祀徽宗皇帝,下詔賜名為淨慈報恩寺,後來高宗皇帝和孝宗皇帝都曾來本寺祈福,孝宗皇帝還曾手書‘慧日閣’匾額賜予本寺。可是那場大火燒毀了一切,中秋當天的祈福大禮隻能取消。聖上聞聽本寺焚毀,下詔將所有死難者火化,在寺中築壇祭祀。韓太師當天帶著詔令來到本寺,在所有僧人的誦經聲中,火化了死難之人。”
“你是說死難之人火化,是在中秋當天?”宋慈眉頭一凝。
“是在中秋當天。”居簡和尚應道,“當時寺中救治傷者,清理火場,搜尋屍體,甚為忙亂,一直到入夜之時,才火化了所有死難之人。”
宋慈暗暗覺得有些奇怪。他聽說過僧人死後通常不行土葬,而是火化成灰,這在佛門中稱之為荼毗。皇帝下詔火化僧人,築壇祭祀,這並不奇怪,奇怪的是火化似乎來得太快了些。大火焚毀寺院,死了十四個人,事後不是該追查起火原因,查清是意外失火還是人為縱火嗎?按理說,屍體上可能會留有線索,比如嶽祠案中的何太驥,可以通過查驗死者是死於大火還是死後焚屍,進而追查起火原因,所以應該等所有疑問查明之後,再火化死難之人的屍體,可為何大火後不到一天時間,便將所有屍體火化了?這便等同於何太驥的屍體第二天便被火化成灰,那就什麽痕跡都沒留下,真相也就永遠查不出來。他道:“那場大火後,官府可有來人,查驗死難之人的屍體,追查起火的原因?”
居簡和尚搖頭道:“知府大人隨同韓太師來本寺看過,說是意外失火,並未查驗屍體,追查起火原因。”
宋慈皺起了眉,暗想了片刻,道:“你先前說,劉扁和劉鵲當晚都留宿於寺中,劉扁死於大火,劉鵲卻逃了出來。他們二人既是兄弟,為何一個逃出了火場,另一個卻沒有,難道他們二人沒住在一起嗎?”
“劉扁施主為了時刻照看德輝禪師的病情,留宿於德輝禪師的禪房中,劉鵲施主是另住一間廂房,他們二人沒住在一起。”
“那事後劉扁的屍體呢?是讓劉鵲帶回去安葬了嗎?”
“劉扁施主的屍體,是與本寺死難僧人一起火化的。”
宋慈心中那種奇怪的感覺又強烈了一些,轉頭朝後山望了一眼,忽然道:“那場大火中死去的十四個人,可有誰斷過左臂?”
居簡和尚回想了一下,應道:“有的,我記得劉扁施主來看診時,他的左臂綁著通木,聽說是不小心摔斷了。劉扁施主帶著斷臂之傷,還連夜趕來為德輝禪師診治,真是仁心仁術,令人敬佩。”
宋慈聽了這話,暗暗一驚,心想:“後山上發現的那具無名屍骨,莫非是劉扁?”問道:“大師,你確定當年劉扁的屍體火化了嗎?”
“我記得當時在禪房的廢墟前架了柴堆,所有死難之人的屍體被搬到柴堆上一起火化的。隻不過火化之時,卻出了意外。”
“什麽意外?”
“當時本寺全被大火燒毀,唯有藏經閣離其他殿宇較遠,未被殃及,可是火化之時,藏經閣那邊卻突然著了火。原本藏經閣中收藏了許多佛經典籍,還有高宗皇帝禦賜的各種珍貴經藏,能在之前那場大火中幸免於難,已是不幸中的萬幸,哪知突然又起了火。寺中僧人大都聚在禪房附近誦經超度,見突然火起,有的嚇得慌亂躲逃,有的匆忙趕去救火。可當時已經天黑,藏經閣藏書眾多,燒起來很快,最終沒能救著火,藏經閣燒了個精光,所有死難之人也在那場混亂中火化成了灰。”
“也就是說,屍體火化之時,不僅是天黑,而且現場一片混亂?”
居簡和尚回憶著當時的場景,點了點頭。
“藏經閣的火是怎麽燒起來的?”宋慈又問。
居簡和尚搖頭道:“那就不知道了,事後沒有查出原因來。”
宋慈暗暗心想:“前一夜的大火,也許是不小心失火,可剛剛經曆了一場那麽慘烈的大火,寺中僧人應該都會小心火燭,藏經閣再出現失火的可能性很小,更大的可能是有人故意縱火。倘若後山上那具無名屍骨真是劉扁,會不會是有人故意在藏經閣縱火製造混亂,趁亂動了柴堆上的屍體,將劉扁的屍體藏匿起來,事後埋到了後山?果真如此的話,那縱火移屍的人是誰?又為何要大費周折移屍掩埋呢?”
宋慈越想越是困惑,好一陣沒有說話,最後從懷中摸出那塊獅子玉飾,讓居簡和尚看了,問是否識得。居簡和尚搖了搖頭,他從沒見過這樣的獅子玉飾。宋慈向居簡和尚道了謝,轉身向靈壇走去。
“彌音師父,”宋慈徑直來到彌音的身前,“我有些事,想問一問你。”
彌音身形高大,一張臉被燒毀了大半,看起來已有三十來歲,是所有彌字輩僧人中年齡最大的一位。他站在靈壇的左側,祭拜靈壇的香客們從身前絡繹而過,他一直閉眼合十,低聲誦經。聽見宋慈的聲音,他睜開眼道:“阿彌陀佛,不知施主要問何事?”聲音甚是低沉。
宋慈沒有回答,隻是抬手道:“這邊請。”
彌音轉頭向居簡和尚看去,居簡和尚點頭道:“宋施主既然有事問你,你便跟著去吧。”
“是,師伯。”彌音應了,這才隨宋慈去到一旁僻靜之處。
“彌音師父,你到淨慈寺出家,有多久了?”宋慈開始了詢問。
彌音答道:“有五六年了。”
“一年前的中秋前夜,貴寺曾經曆了一場大火,你應該還記得吧?聽說當時最先發現起火的人是你。”
彌音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臉上的燒傷,道:“那場大火,如何能忘?”
“那晚起火時是何情形?還請你原原本本道來。”
彌音點了點頭,道:“我那晚半夜醒來,肚子脹痛,去了一趟茅房,回來時見寮房的西邊亮著光。寮房的西邊是本寺住持德輝禪師的禪房,那時德輝禪師臥病在床,日夜都需要人照顧,禪房裏常常半夜還點著燈火。可那光實在太亮了,不像是燈火,我便走過去一瞧,竟是禪房燃起了大火,正往外冒著濃煙,還把鄰近的寮房引燃了。我嚇得大喊大叫,又撞開門衝進禪房救人,可裏麵火勢太大,我試了幾次都衝不進去,不得不退了出來。我又去附近擔水救火,往返了好幾趟,還是沒用。那時寮房也已經引燃,火勢燒得很快,連我居住的房間也著了火。與我同住一間寮房的都是彌字輩的師兄弟們,大都逃了出來,隻是不見彌苦師弟。我與彌苦師弟一向交好,不顧師兄弟們的阻攔,拿水淋濕身子,又衝進寮房試圖救彌苦師弟,最後燒了自己一臉傷,還是沒救著人。”說著低下頭去,低聲誦道,“阿彌陀佛。”
宋慈想起在巫易墓前做法事時,楊菱從始至終注視著彌音,此時得知彌音曾與彌苦同寮,又彼此交好,還曾奮不顧身地衝進火場救彌苦,這才明白楊菱為何對彌音另眼相看。他道:“大火過後,韓太師帶來聖上旨意,要將所有死難之人的屍體搬到一起火化,藏經閣卻在那時突然著火,當時你也在場嗎?”
彌音搖頭道:“我那時燒傷得不輕,敷了藥,在臨時搭的草棚裏休息,後來才聽說了藏經閣起火的事。”
宋慈懷疑有人在藏經閣起火之時,趁亂搬動過死難之人的屍體,本想向彌音打聽此事,可當時彌音不在場,那就不必多問了。他想了想,沒再打聽起火之事,轉而問起了劉扁和劉鵲,道:“我聽說貴寺起火那晚,劉太丞家的劉扁和劉鵲曾來為德輝禪師看病,當時是你去請他們來的。你可還記得劉扁那時的樣子?他的左臂是不是斷了,綁著通木?”
彌音點頭道:“劉扁施主是傷了左臂,我去請他看診時,還怕他多有不便,可他說自己的左臂雖然摔斷了,但早已接好,而且他替人診脈都是用的右手,並不礙事。劉鵲施主擔心劉扁施主手臂有傷,怕他看診時不太方便,於是也帶上藥箱,一起跟了來。”
“這麽說你隻請了劉扁,劉鵲是不請自來的?”
彌音又點了點頭,道:“劉扁施主曾是宮中太丞,聽說他過去專門替皇上看病,醫術甚是精湛,去劉太丞家請大夫,自然是去請他。”
“劉扁和劉鵲關係如何?”
彌音微微皺眉,沒聽得太明白。
“比如來貴寺的路上,他們二人交談多嗎?彼此說話時可是和顏悅色?”
彌音回想了一下,道:“我記得來的路上,二位施主沒怎麽說過話,好像心事重重的樣子,有路人認得他們,跟他們打招呼,他們也都沒應。”
宋慈想了一想,又問:“你最初發現禪房起火時,可有在禪房附近看見過什麽可疑之人?”
彌音搖頭道:“沒有看見。”頓了一下,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麽,道:“我在禪房附近沒看見人,倒是之前去茅房時,遇到了劉鵲施主,他也起夜去上了茅房。”
“你看清了,當真是劉鵲?”
“雖然隔了一段距離,可那晚月光很亮,我認得是劉鵲施主的樣子。”
“能看見月光,這麽說你不是在茅房裏遇到的他?”
“我看見劉鵲施主時,他走在茅房外的小路上,往廂房那邊去了。”
“那你怎麽說他是起夜上了茅房?”
“那麽晚起夜,又是在茅房外,不是去上茅房,還能是什麽?”
宋慈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他沒再發問,拿出那塊獅子玉飾請彌音辨認,然而彌音也不識得。宋慈向彌音道一聲“叨擾了”,又去到靈壇旁向居簡和尚行禮告辭,隨後離開了淨慈報恩寺。
“你是在懷疑劉鵲嗎?”從淨慈報恩寺出來,劉克莊見宋慈一直凝著眉頭。
宋慈點了點頭,道:“按照居簡大師和彌音師父所述,劉扁才是真正的劉太丞,劉太丞家也是劉扁開設的醫館,當晚明明隻請了劉扁去寺裏看病,劉鵲卻要跟著去,大火發生時,偏偏劉鵲又沒在廂房睡覺,而是起了夜,最後劉扁死於大火,劉鵲卻沒事,後來還成了劉太丞家的新主人,變成了新的劉太丞,這些難道不可疑嗎?”
“可疑,”劉克莊接口道,“極其可疑!”
宋慈原打算回提刑司查驗無名屍骨的死因,可經過了淨慈報恩寺這一番查問,他懷疑那具無名屍骨極有可能是劉扁,因此決定先走一趟劉太丞家,查清楚無名屍骨是不是劉扁後,再回提刑司查驗其真正死因。
劉克莊跟隨宋慈多次奔走查案,如今思路竟也漸漸跟上了宋慈,道:“現在是先回提刑司,還是先去劉太丞家?”
宋慈抬眼北望,不遠處是水波浩渺、遊人如織的西湖,更遠處是鱗次櫛比、恢宏壯麗的臨安城,應道:“先去劉太丞家。”
一根短短的木棍不時伸進碗中,蘸上些許清水後,再在地上寫寫畫畫,“師”“麻”“辛”“苦”等字,一個個歪歪扭扭地出現了,不一會兒又一個個地相繼隱去。五歲的劉決明就這麽在側室門外的空地上蘸水寫字,已經好一陣子了。
一門之隔的側室房中,高良薑將說話聲壓得極低:“師父當真沒把《太丞驗方》給你?”
“給我做甚?”鶯桃聲音嬌脆,“我又不會醫術。”
“師父那麽喜愛決明,萬一他想把畢生醫術傳給決明呢?”
“瞧你這腦袋,決明那麽小,連字都不認識幾個,怎麽學得了醫術?你就別管什麽醫書的事了,先替我想想辦法。過去有老爺護著我,那悍婦還不敢對我怎麽樣,如今老爺沒了,她立馬給我甩臉色看,往後還不把我給生吞活剝了。”
“你就再多忍忍,等過上幾年,決明長大些,這劉太丞家可是姓劉的,到時還由得師娘頤指氣使?”
“你還叫她師娘呢!”鶯桃哼了一聲,“別說幾年,便是幾天我也不想忍,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悍婦的脾氣。”
“這家裏不是還有我嗎?我可是師父的大弟子,姓居的又不懂醫術,往後醫館的事都是我說了算。這劉太丞家若是沒有醫館賺錢,姓居的還不喝西北風去?放心吧,有我在,哪能舍得讓你受苦……”
“哎呀,你快把嘴拿開。老爺才剛死,你……你別這麽急……”
“能不急嗎?我都多久沒碰過你了?”
“不行呀……你快鬆開,門還沒鎖呢……外麵來人了!”
一陣說話聲忽然在側室外響起,嚇得摟抱在一起的兩人趕緊分開。
“小少爺,你一個人在這裏玩耍呀。”
“娘頭疼,在屋裏治病呢,叫我出來玩一會兒。”
“小少爺真乖。”
很快敲門聲響起,門外傳入聲音道:“二夫人,您在裏麵嗎?”
鶯桃理了理有些散亂的發髻,扶正了珠釵,走過去拉開了房門,見門外是遠誌。
遠誌收起了敲門的左手,朝屋裏看了一眼,見鶯桃的身後還有一人,是高良薑。此刻高良薑正在收拾桌上鋪開的針囊,嘴裏道:“二夫人不必憂慮,你這是傷心過度,引發了頭疼。我給你施了幾針,你多休息休息,便不礙事了。”
“有勞大大夫了。”鶯桃對高良薑說了這話,又向遠誌道:“找我有什麽事?”
遠誌看起來十七八歲,臉上有不少痘印,高高的個子卻躬著腰,說起話來柔聲細氣:“打擾二夫人了。提刑司來人查案,請您去醫館大堂。”說完又朝高良薑看了一眼,“也請大大夫去醫館大堂。”
高良薑收好了針囊,道:“怎麽又來了人?凶手不是抓到了嗎,還來查個什麽勁?”說著走出側室,來到遠誌的身前,低聲道:“你跟著我一年多了,應該不用我再提醒你了吧。”
劉太丞家一共三個藥童,其中黃楊皮是劉鵲的貼身藥童,當歸是羌獨活的藥童,遠誌則是高良薑的藥童。遠誌低著頭,小聲應道:“大大夫,我什麽都沒看見。”
高良薑滿意地點了點頭,隨手將針囊交給了遠誌,朝醫館大堂走去。遠誌左手拿著針囊,跟在高良薑的身後。鶯桃掩上房門,拉上劉決明的小手,也隨著一起去往醫館大堂。
與此同時,家宅後院的一間屋子裏,門閂已經拉上,羌獨活從床底下拖出一口箱子,打開來,裏麵裝滿了各種瓶瓶罐罐。他從中拿起一隻黑色的小藥瓶,拔掉塞口,小心翼翼地倒出一丁點黑乎乎的黏液。這些黑乎乎的黏液被他倒入早就準備好的米飯裏,揉搓成一個飯團。他把黑色藥瓶放回箱子裏,又把箱子塞回床底下,然後拉開門閂,拿著飯團去了後院。後院裏養著一黑一黃、一小一大兩隻狗,分別被拴在後院的左右兩側。那隻小黑狗是遠誌撿來的,此前被養在醫館偏屋裏,隻因今早韋應奎領著府衙差役進入醫館查案時吠叫不止,事後便被石膽牽到家宅後院,與看守家宅的大黃狗拴在一處,以免以後再有官員和差役查案時出入醫館,它又狂吠亂叫。
大黃狗原本在原地轉圈,見羌獨活來了,立刻撲了過來,將係繩拉得筆直,它涎水長流,眼睛有些發紅,看起來極為興奮。羌獨活扭頭看了看四周,確定沒有其他人,這才將籠在袖中的手伸了出來,將飯團扔給了大黃狗。大黃狗一口叼住,飛快地吞進了肚裏。另一邊的小黑狗沒得到吃食,嚶嚶嚶地亂叫,拚命地搖動尾巴。
羌獨活在後院裏站了一會兒,見大黃狗吃過飯團後,又在原地轉起了圈,時不時拿爪子四處亂刨,發出一兩下奇怪的叫聲,像是有些瘋瘋癲癲。他點了點頭,轉身準備回自己的屋子。
正要推開房門,一聲“二大夫”忽然傳來。羌獨活把手抵在門上,回過頭去,看見了趕來的當歸,道:“何事?”
“提刑司來了人,請二大夫去醫館。”當歸回答道。
羌獨活把頭一點,揮了揮手,讓當歸先去了。他回到屋子裏,將沾有飯粒的手擦幹淨,這才關上房門,又上了鎖,往醫館大堂而去。
醫館大堂裏等著兩人,都穿著一身青衿服,是宋慈和劉克莊。
高良薑和鶯桃來到醫館大堂時,白首烏已經等在這裏了,不多時羌獨活也來了,最後是居白英。居白英仍是沉著一張臉,拄著拐杖,由石膽小心翼翼地攙扶而來。
眼見來查案的不是喬行簡,而是兩個麵生之人,還是太學學子打扮,眾人都是一愣。
高良薑問遠誌道:“你不是說提刑司來了人嗎?”
遠誌看著宋慈和劉克莊,道:“大大夫,這二位便是。”
劉克莊笑道:“各位不必奇怪,這位是浙西路提刑幹辦宋慈宋大人,你們應該都聽說過吧。”
在場眾人都是微微一驚,早就聽說太學出了個奉旨查案的提刑官,姓宋名慈,先後破了嶽祠案和西湖沉屍案,沒想到竟是此人來查案。
宋慈問清楚在場眾人姓甚名誰,與劉鵲是何關係,道:“諸位應該都知道劉扁吧?”
原以為宋慈是來查劉鵲被毒殺一案,哪知一上來問的卻是劉扁,眾人一愣之下,大都隻是點了點頭,唯有白首烏應了聲“是”。
宋慈看向白首烏,道:“你是劉鵲的師侄,那就是說,你是劉扁的弟子?”
白首烏又應了聲“是”。
“聽說這劉太丞家是你師父開設的?”
“這家醫館是先師十年前所開。”
“你師父是高是矮,胖瘦如何?”
“先師個子不高,身子一直很消瘦。”
宋慈回想無名屍骨的模樣,從骨架來看既不高也不壯,這一點倒是與劉扁對應得上。他道:“聽說你師父一年前去淨慈報恩寺出診,因失火死於寺中。在那之前,他左臂是不是曾受過傷?”
白首烏麵露詫異之色,道:“宋大人怎麽知道先師左臂受過傷?你認識先師嗎?”
“你不必問這麽多,隻管回答我所問即可。”
“先師左臂是受過傷,他在藥房搭梯取藥時,不小心跌過一跤,折了左臂,當時還是我為他接的骨。”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
白首烏回想了一下,道:“應是先師遇難前兩個多月的事。”
宋慈暗暗點了點頭,劉扁是死前兩個多月摔斷了左臂,這與無名屍骨左臂尺骨的骨裂愈合程度對應得上。他道:“你為你師父接骨時,可有綁上通木?”
“接骨正骨,自然需要綁上通木。”白首烏應道,“我記得通木是在藥房裏拿的,是用的醫館裏最好的通木。”
“這種通木,眼下醫館裏還有嗎?”
“還有。”
“煩請你取來看看。”
白首烏當即走進一旁的藥房,片刻即回,取來了一段色澤發紅、帶有黑色紋路的通木。
宋慈接過通木,又從懷中取出那段燒過的木頭,湊在一起細看。
在場眾人不明白宋慈在做什麽,不由得麵麵相覷。
宋慈細看了一陣,將那段燒過的木頭遞給白首烏,道:“白大夫,你看看這段木頭,有沒有可能是劉太丞家的通木?”
白首烏接過去看了,那段燒過的木頭殘缺不全,遍布焦痕,與藥房取來的通木在外形上已無法比對。他湊近細嗅其味,又朝宋慈手中那段紅色通木看了一眼,道:“這種最貴最好的通木,是用交趾出產的紫檀木製成,有消腫止痛、調節氣血的功效。大人給的這段木頭,雖然外形難以辨別,但聞著氣味應是紫檀木,至於是不是醫館裏的通木,我不敢妄下斷言,隻能說有可能是。”
宋慈點了點頭,收回了那段燒過的木頭,又拿出那塊獅子玉飾,請白首烏辨認。
白首烏一見獅子玉飾,神情立刻一變,道:“這……這不是先師的獐獅玉嗎?”
“你可認清楚了?”宋慈道。
白首烏連連點頭道:“認不錯的,先師將這塊獐獅玉隨身帶著,我見過很多次,就是這個。”他麵露詫異之色,“大人,這塊玉怎會在你這裏?”
“我再問你一遍,你可千萬確認清楚,這當真是你師父的玉飾?”宋慈知道這塊玉飾關係到無名屍骨的身份,必須確認無誤才行。
白首烏又向獅子玉飾多看了幾眼,道:“錯不了的,雖然這玉碎了,但的的確確是先師的獐獅玉。這塊獐獅玉是十年前皇上禦賜這座宅子時,一並賜給先師的。獐獅乃神農氏馴養的奇獸,周身透明,能吃百蟲嚐百草,種種藥性能從它的髒腑和經絡中看得明明白白。先師對這塊獐獅玉極是珍惜,一直將它帶在身邊,我認不錯的。”
如此一來,無名屍骨的身份幾乎可以確認,就是劉太丞家的劉扁。宋慈環顧整個醫館,道:“你方才說劉太丞家這座宅子,是聖上禦賜給你師父的?”
白首烏應道:“是的,這是先師十年前為皇上治病所受的賞。”
“賜下這麽大一座宅子,看來你師父為聖上治好的病,不是什麽小疾小痛吧?”
“這我不太清楚,皇上患了什麽病,那是宮中絕密,先師從不對外提起。”
宋慈點了點頭,皇帝患病乃國之大事,擅自對外傳言泄露,那是要掉腦袋的。他正打算繼續發問,醫館大門方向忽然傳來一陣輕細的敲門聲。
醫館大門敞開著,一隻黑乎乎的手正在門上輕輕叩擊,一張長著不少瘡疤的黑臉探進來,似乎怕打擾了眾人,帶著抱歉的笑容,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黃牙,道:“各位東家都在啊。上元節的炭墼,小人給送來了。”
石膽見了來人,頓時露出一臉嫌惡之色,道:“不是叫你明天才送來嗎?”
那黑臉人道:“這一批炭墼打得好,就想著給劉老爺先送來……小人剛到門外時,聽過路之人說……說劉老爺他……”搖頭歎氣,“劉老爺對小人大恩大德,他那麽好的人,怎麽會……”
居白英忽然朝石膽使了個眼色,石膽立刻打斷那黑臉人的話,道:“祁老二,沒看見官府來人查案嗎,這裏哪輪得到你說話?趕緊把炭墼搬進來,跟著我去領錢,領了趕緊走。”
祁老二唯唯諾諾地應道:“是是是……”便從大門外的板車上搬下一大筐炭墼,背在身上,穿過醫館大堂,跟著石膽朝家宅那邊去了。
宋慈看了一眼祁老二去遠的背影,將目光轉回到白首烏身上,道:“白大夫,你師父在世時,與劉鵲關係如何?”
白首烏答道:“先師與師叔本就是同族兄弟,從小一塊兒學醫長大。後來先師在宮中做了太丞,師叔則是做了隨軍郎中。十年前先師開設醫館後,師叔便從軍中去職,來臨安幫忙打理醫館。後來先師從太丞上退了下來,才開始在這醫館中坐診。這些年裏,師叔幫了先師很多忙,他們的關係一向很好。”
“一扁一鵲,取這樣的名字,看來他們二人是出自醫道世家吧?”
白首烏卻搖頭道:“我聽先師說起過,他與師叔年幼時,村子裏曾發生瘟疫,族中長輩先後亡故,隻剩他們二人相依為命,後來是路過的師祖皇甫坦收留了他們二人,他們二人從此便跟隨師祖學醫。師祖雖為麻衣道士,但工於醫術,曾在高宗、孝宗、光宗三朝多次應召入宮醫疾問道,尤其是高宗一朝,師祖為顯仁皇太後治愈了目疾,那可是眾多禦醫費時多年也沒能治好的頑疾。高宗皇帝對師祖大加厚賞,還禦賜‘麻衣妙手’金匾,這塊金匾至今還供奉在祖師堂裏。先師和師叔的名字,是當年被師祖收留後,師祖為他們二人取的。”
宋慈沒聽說過皇甫坦的名頭,但他知道顯仁皇太後,那是高宗皇帝的生母,曾在靖康之變中被金軍擄走,紹興和議後才得以回鑾臨安,高宗皇帝對她倍加侍奉,皇甫坦能治好她的目疾,高宗皇帝自然是厚加賞賜。他道:“你師父與劉鵲既然師出同源,那他們二人之間,不知誰的醫術更高?”
白首烏朝高良薑和羌獨活看了一眼,稍微猶豫了一下,道:“若論醫術,先師做過太丞,曾為光宗皇帝和當今聖上治過病,應是先師更勝一籌。”
“那可不見得。”高良薑忽然插嘴道,“前年韓太師溺血,師伯去了好幾次都沒能治好,最後還是我師父出的驗方,以牛膝一兩、乳香一錢,以水煎服,三兩日便藥到病除,為此韓太師還賞了師父不少金子。再說了,師父近來著述《太丞驗方》的事,醫館裏人人都知道。過去敢著醫書留於後世的大夫,像張仲景、孫思邈等人,哪個不是神醫妙手?師父敢著述醫書傳之後世,足可見他老人家的醫術有多麽高明。隻是不知誰背地裏眼紅,不但將他老人家殺害,還將他即將完成的《太丞驗方》給偷了去。”說罷朝白首烏冷眼一瞪。一旁的羌獨活也朝白首烏斜去了目光。
白首烏平日裏說話做事,常給人一種與世無爭的感覺,可這番言論關乎師父醫術的高低,他似乎不甘心退讓,道:“著述醫書,並非隻有師叔如此,師祖生前就曾著有醫書,先師也曾著過醫書,收錄了許多獨到的驗方,隻是先師將所著醫書視若珍物,常帶在身邊,最後不幸毀於淨慈寺的那場大火,沒能留存下來。再說給韓太師治病,師叔隻是治好了那麽一次,過去韓太師身子抱恙,一直都是請先師去看診,先師已不知為韓太師治好過多少病痛了。”
高良薑道:“好啊,師父剛死,你便硬氣了,敢跟我這麽說話了。你師父是給韓太師治過那麽多次病痛,卻把韓太師的身子越治越差,染病抱恙的次數越來越多。這兩年換了我師父看診,韓太師的身子卻是日漸康健,再沒有生過什麽病。”
“可是韓太師昨天才派人來,說他患有背疾,請師叔今日去南園看診。”白首烏言下之意,是說高良薑稱韓侂胄再沒有生過病,那是在睜著眼說瞎話。
高良薑正要還口,宋慈忽然道:“韓太師病了?”他記得上次去韓府拜見韓侂胄時,韓侂胄曾當著他的麵舞過劍,兩天前破西湖沉屍案時,韓侂胄也曾出現在臨安府衙,其人看起來一切皆好,不像是有病痛的樣子。
白首烏應道:“昨天上午夏虞候來了醫館,說近來這段日子,韓太師後背不太舒服,時有刺痛之感,常常難以睡臥,請師叔今日一早去吳山南園看診。”
宋慈知道白首烏所說的夏虞候應該是夏震,道:“韓太師既然病了,為何不……”
話未說完,醫館大門方向忽然傳來聲音道:“宋慈,不是說過你不能查此案嗎?”
這聲音聽著耳熟,是喬行簡的聲音。宋慈轉頭望去,果然是喬行簡到了,隨同而來的還有文修和武偃。他向喬行簡行了一禮,道:“是大人命我來查無名屍骨的案子。”
“那你該去的是淨慈報恩寺後山,而不是這劉太丞家。”喬行簡來到宋慈身前。
這時石膽從家宅那邊回來了,祁老二背著空筐,跟著石膽回到了醫館大堂。祁老二得了炭墼錢,向居白英躬身道謝。居白英沉著老臉,看起來大不耐煩。石膽趕緊揮手,打發走了祁老二。
宋慈看了看走出醫館的祁老二,在劉克莊耳邊低語了幾句。劉克莊點點頭,快步走向大門,追出了醫館。
劉克莊走後,宋慈將自己去淨慈報恩寺後山查驗墓土,在土坑和土堆裏先後發現一段燒過的紫檀木和獅子玉飾,又查得劉扁生前摔斷過左臂,綁有紫檀通木正骨,以及獅子玉飾是劉扁的獐獅玉等事,逐一向喬行簡說了,最後道:“無名屍骨已能確認是劉扁,我來劉太丞家,是為了追查無名屍骨的案子。”他拿出那段燒過的紫檀木和獐獅玉,還有劉太丞家的那段紫檀通木,一並呈給喬行簡過目。在此期間,劉克莊已去而複返,回到了宋慈身邊。
喬行簡看過之後,道:“我還當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起案子,想不到竟能牽扯上關係。”他將這些東西一一還給了宋慈,“泥土裏還藏有線索,我身在現場卻沒能發現,當真是天大的疏漏。宋慈,你驗得這些線索,這麽快便查出無名屍骨的身份,實屬難能可貴,值得好生嘉獎。”
喬行簡貴為提點刑獄,麵對身為屬官的宋慈,還是當著這麽多外人的麵,竟能坦然承認自己的疏漏,不僅沒為自己做任何辯解,反而毫不吝嗇地誇讚宋慈,這讓一旁的劉克莊頗感意外。之前劉克莊還將喬行簡想成是那種笑裏藏刀的官員,然而僅憑當眾認錯這一點,喬行簡便絕非那樣的人。劉克莊再看喬行簡時,目光為之一變,眼神中大有敬意。
“喬大人過譽了。”宋慈道,“不知大人突然到此,所為何事?”
喬行簡微微一笑,道:“不是你提醒我來的嗎?”話音一落,便朝貼有封條的書房走了過去。文修快步上前,揭下封條,推開了房門。
喬行簡步入書房,徑直走到書案前。他朝書案上擺放的書冊、燭台和筆墨紙硯看了看,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他將上身慢慢地伏在書案上,一如劉鵲死後的樣子,就此良久不動。
宋慈和劉克莊隨後進入書房。宋慈進入書房時,腳步微微一頓,看了一眼門閂,又稍稍斜著身子,朝門框上的門閂插孔看了看,這才進入房中。見了喬行簡的奇怪舉動,劉克莊不明所以,宋慈卻是了然於胸,道:“看來大人已經察覺到劉鵲的死狀不對了。”
聽了這話,伏案好一陣子的喬行簡站起身來,回頭看著宋慈,道:“死狀有何不對?”
“今早大人提起劉鵲之死,曾說他是中了砒霜之毒,在書房裏伏案而死。”宋慈應道,“可據我所知,砒霜中毒之人,往往伴有強烈的腹痛,有的甚至會頭暈,會嘔吐,並不是一下子便毒發身亡。倘若劉鵲真是吃了糕點中毒身亡,那麽毒發之時,他應該會喊叫,會呼救,即便疼痛太過強烈,痛到他無法做聲,但他至少會有所掙紮,甚至是極為劇烈的掙紮,不可能就那麽安安穩穩地坐在椅子裏,伏在書案上死去。”
喬行簡微微頷首。之前宋慈在提刑司偏廳見他之時,曾特意問過一句:“喬大人,你說劉太丞家的書房門窗從裏麵上閂,劉鵲是在房中伏案而死?”後來宋慈離開後,喬行簡獨坐在提刑司大堂裏凝思案情,忽然想起宋慈這一問,察覺到劉鵲的死狀存在疑問,這才帶著文修和武偃返回劉太丞家再行查驗。他道:“依你之見,究竟是何原因,會讓劉鵲的死狀變成這樣?”
“無非兩種可能。”宋慈早就想過這個問題,此時被喬行簡問起,當即給出了回答,“一種是劉鵲並非死於他殺,而是服毒自盡,且他死誌已決,所以才沒有太多掙紮的跡象。另一種可能,劉鵲不是自己吃下的砒霜,而是被凶手逼迫著吃下了砒霜,他毒發時被凶手製住,因此發不了聲,也掙紮不得。”
“所以你是因為劉鵲的死狀存在問題,才會認為桑榆不是凶手?”喬行簡道。
宋慈點頭應道:“不錯。”
喬行簡在書案前來回踱了幾步,道:“劉鵲的《太丞驗方》尚未完成,而且他昨晚還惦記著病人的病情,吩咐白首烏今早替他回診,他應該不大可能是自盡,你說的第一種可能,其實微乎其微。至於第二種可能,凶手強迫劉鵲吃下砒霜也好,毒發時製住劉鵲也罷,都需要進入書房才能完成。可書房的門窗都是從裏麵上了閂的,試問凶手如何能在不破壞門窗的情況下進出書房呢?”
“那也不難。”宋慈應道,“隻需一根細繩,便能辦到。”
“哦?”喬行簡道,“如何辦到?”
宋慈走到門閂旁。門閂在今早高良薑破門而入時被踢斷了,但門閂插孔還是完好的。宋慈指著門閂插孔,道:“喬大人,你過來看看。”
喬行簡走了過去,彎下腰,朝門閂插孔裏看去。門閂插孔是用一塊拱形的限木,釘在門框上製成,在限木與門框之間存在一絲夾縫,夾縫中卡著些許麻線。
宋慈方才走入書房時,便已注意到了卡在門閂插孔裏的麻線。他道:“取一根細麻繩,對折之後,在門閂上套一圈,再把兩個繩頭穿過門閂插孔,一起握在手中,此時隻需從外麵將門合上,隔著門縫拉拽繩頭,隻需多嚐試幾下,便可將門閂拖入插孔之中,從而做到從房外關門上閂。接著再鬆掉兩個繩頭中的一個,拉拽另一個,便可將整條麻繩抽出房外。”他把手伸進門閂插孔,將卡在裏麵的些許麻線取下,“隻可惜百密一疏,麻繩被門閂插孔裏的夾縫卡住,雖說整條麻繩還是被抽出去了,但在夾縫中留下了些許麻線。”
喬行簡點頭道:“不錯,凶手以此法子,的確能從房外關門上閂。你說的第二種可能,的確有可能存在。”說著招呼文修過來,從宋慈手中拿過這些許麻線,作為證據收好。
“劉鵲死後,他所著的醫書《太丞驗方》不見了,極有可能是凶手進入過書房,拿走了這部醫書。”宋慈說道,“所以我覺得,桑榆姑娘應該不是本案的凶手。”
“那倒未必。”喬行簡道,“還有第三種可能,劉鵲是吃了桑榆送來的糕點毒發身亡,隻不過後來又有人偷偷進入過書房,拿走了他所著的《太丞驗方》。”
宋慈卻道:“倘若如大人所言,此人偷偷進入書房,拿走《太丞驗方》倒也說得通,可他為何要改變劉鵲的死狀呢?”
“我知道你說這麽多,無非是想證明桑榆的清白。”喬行簡道,“可這位桑榆姑娘,身上處處透著嫌疑,我問她任何事情,她都不予回應。尤其是昨日她來劉太丞家上門道謝,曾與劉鵲在這書房中閉門相見長達半個時辰之久,我問起他們二人在書房裏說過什麽話、做過什麽事,她始終不應。她若與劉鵲之死沒有關係,何以要百般緘口加以遮掩呢?”
這番話說得宋慈無言可對。雖然他認為桑榆很可能不是凶手,但對於桑榆的種種反常之舉,他也無法給出合理的解釋。
喬行簡與宋慈辨析案情之時,劉太丞家眾人全都聚在書房門外,被武偃攔住不得入內,隻能探頭向房中張望。這時喬行簡走出書房,來到黃楊皮、當歸和遠誌身前,指著醫館的後門,道:“昨晚你三人睡覺之時,有沒有閂上這道門?”
黃楊皮朝後門望了一眼,道:“回大人的話,小人每晚睡前,都不忘閂上大門,但後門連通家宅,隻是掩上,不會上閂。”
“這麽說,即便到了後半夜,家宅那邊任何人都可自由出入醫館?”
“是的。小人有時起夜上茅房,也要走後門出去。”
“那昨晚你們睡著後,家宅那邊有沒有人來過醫館?”
黃楊皮搖頭道:“應該沒人來過。後門前些日子鬆脫了,還沒來得及修理,開門時會有很大的響聲。小人一向睡得淺,昨晚又鬧肚子,沒怎麽睡著過,便是睡著也迷迷糊糊的,後半夜家宅那邊若有人來醫館,後門隻要一響,小人應該是能聽見的。就算小人聽不見,可遠誌近來養了一隻小黑狗,就養在偏屋裏,那隻小黑狗一聽見動靜便會大叫,夜裏隻要後門有響動,小黑狗必會吠叫,可昨晚後半夜,小黑狗並未叫過。”
“你昨晚鬧了肚子?”喬行簡狐疑道。
黃楊皮應道:“昨晚小人在大堂裏分揀藥材時,肚子便開始不舒服,後來跑了好多趟茅房,一直到後半夜睡下後才有所好轉。”
“你們二人呢?也有鬧肚子嗎?”喬行簡看向遠誌和當歸。
遠誌臉色發白,低頭答道:“我與當歸鬧了一夜肚子,今早才稍微好些。”當歸的年齡與遠誌相仿,也是十七八歲,身子比遠誌壯實一些,他臉色也有些發白,沒有說話,隻是跟著點了一下頭。
喬行簡今早初次來劉太丞家查案時,曾留意到遠誌和當歸臉色發白,一開始他起過疑心,認為二人或許與劉鵲之死有關聯,眼下看來,應該是腹瀉了一夜的緣故。他道:“昨晚你三人有同時離開醫館去上茅房嗎?”
黃楊皮答道:“先生著書期間,有時會有吩咐,比如去家宅那邊叫人,或是找某樣東西送去書房,小人怕有差遣,不敢同時離開。昨晚我們三人都是輪流去茅房,一個人去時,另兩人便留在大堂裏,沒同時去過。”
喬行簡看向劉太丞家的其他人,道:“昨晚還有誰鬧過肚子嗎?”
眾人都回以搖頭。
喬行簡暗暗起疑:“劉太丞家所有人的飯食都是一樣的,鬧肚子的卻隻有三個藥童,莫非是有人故意給三個藥童下了瀉藥,想趁三個藥童上茅房時偷偷溜進醫館?劉鵲能保持伏案而死的死狀,極大可能如宋慈所說,有人曾進入過書房。可據三個藥童所言,後半夜沒人進出過醫館,昨晚進過書房的,隻有前半夜被劉鵲叫去的高良薑、羌獨活和白首烏。可那時劉鵲分明還活著,還沒有死……”他越想越有千頭萬緒的感覺,原本一樁簡單明了的案子,隱隱然變得複雜了起來。他看向白首烏,道:“昨晚劉鵲叫你到書房見麵,是什麽時辰?”
白首烏答道:“當時二鼓已敲過很久,我原本準備睡下了,應該亥時已過了大半。”
喬行簡又問三個藥童:“昨晚劉鵲是什麽時辰熄燈休息的?”
“約是子時吧。”黃楊皮應道,“書房燈火滅了後,小人回偏屋休息時,記得街上正好傳來梆聲,是敲的三鼓。”遠誌和當歸跟著點了點頭。
“見過白大夫後,到熄燈休息,其間將近半個時辰,劉鵲一直待在書房裏,沒有出來過嗎?”喬行簡問道。
黃楊皮應道:“書房一直關著門,先生沒出來過。”
宋慈聽著喬行簡的這番查問,眼睛卻一直盯著書案。他注意到書案上擺放著筆墨紙硯,見鋪開的紙張上寫著三行字,粗略讀來,像是記錄某種藥材的性味。他又注意到了書案上的燭台,忽然問道:“劉鵲用的蠟燭,為何這麽粗?”燭台上剩餘的半支蠟燭,粗如手腕,比普通蠟燭粗大了許多。
黃楊皮答道:“先生每晚著書太久,有時要忙上一兩個時辰,尋常蠟燭頂多能燒半個時辰,他不愛頻繁更換蠟燭,便吩咐小人買了這種最粗長的蠟燭,一次能燒兩個多時辰。”
“那書房裏的燭火熄滅時,”宋慈看向黃楊皮,“窗戶上可有劉鵲的影子?”
“影子?”黃楊皮搖了搖頭,“好像沒有。”
“你仔細想想,別說好像,到底有是沒有?”宋慈問道。
黃楊皮想了一想,道:“窗戶一直很亮堂,小人沒見到過影子。”
宋慈又問遠誌和當歸:“你們二人呢?”
遠誌應道:“我也沒見到影子。”當歸也跟著搖了搖頭。
喬行簡聽宋慈問起影子的事,轉頭向書案上的燭台看去,霎時間明白過來。燭台上剩有半支蠟燭,擺放於書案的裏側,再加上椅子和窗戶,三者正好處在一條線上,倘若劉鵲坐在書案前著書,那麽他的影子必定會被燭火投在外側的窗戶上。他立刻追問道:“上一次有影子出現在窗戶上,是什麽時候的事,你們三人還記得嗎?”
黃楊皮答道:“小人記得大大夫、二大夫和白大夫來見先生時,窗戶上都是有影子的。白大夫走後,窗戶上就沒影子了。自那以後,一直到書房裏燈滅,小人都沒見過窗戶上有影子。”
當歸沒有說話,遠誌則是回想了一下,道:“白大夫走時,我剛要分揀完一筐藥材,等收拾好藥材再抬頭時,窗戶上便沒影子了。”
喬行簡聽了這話,頓覺迷霧撥開,眼前一亮。白首烏見過劉鵲後,劉鵲的影子便從窗戶上消失了,很可能那時劉鵲便已遇害,所以他的影子才沒有再出現。如此一來,白首烏的嫌疑大大增加。喬行簡立刻吩咐武偃上前,將白首烏拿下。
白首烏的兩隻手被武偃反擰至身後,一臉茫然道:“大人,這是為何?”
高良薑見到白首烏被抓,立刻叫了起來:“好啊,姓白的,原來真是你殺害了師父!想當初師伯死後,師父沒趕你走,把你留在劉太丞家,待你一直不薄,不想你卻狼子野心,反過來恩將仇報。你把《太丞驗方》藏在了何處?還不快點交出來!”
白首烏卻道:“我沒有拿過《太丞驗方》,我也沒有害過師叔!”
喬行簡道:“若不是你,那為何昨晚你離開書房後,劉鵲的影子便從窗戶上消失了,再也沒有出現過?”
“這……這我如何知道?”白首烏的語氣有些急了,“我走的時候,師叔明明還活著,他還是好好的……”
“喬大人,”宋慈忽然道,“窗戶上影子不見了,恰恰證明白大夫不是凶手。”
“哦?”喬行簡道,“為何?”
“因為劉鵲的死狀。”宋慈應道。
喬行簡稍加琢磨,很快明白了宋慈的意思。劉鵲最終的死狀是伏案而死,倘若是白首烏殺害了劉鵲,那劉鵲此後該一直伏在書案上,其影子不應該消失,而應該一直投在窗戶上才對,燭台上的蠟燭也該自行燃盡,而不是在子時前後熄滅,剩下半支沒燒完的蠟燭。喬行簡道:“你所言是有道理,可是白首烏走後,長達半個時辰的時間,劉鵲的影子一直消失不見,按常理來講,他應該是遇害了才對,否則他不可能不在書房中走動。”
“倘若那時劉鵲已經遇害,他的影子又一直沒出現在窗戶上,說明他整個人不在書案前,而是倒在地上,或是死在書房裏的其他地方。但他最終的死狀是伏在書案上,可見他的屍體後來被人挪動過,凶手若真是白大夫,那白大夫事後必定返回過書房才對。”宋慈道,“可是據三個藥童所言,自白大夫之後,昨晚再也沒人進入過書房,直到今早發現劉鵲已死。”
喬行簡道:“既然自白首烏之後,再也沒人進入過書房,那凶手不是白首烏,還能是誰?”
“倘若凶手不是後來進入的書房,而是早就在書房裏了呢?”
宋慈此言一出,所有人都驚訝地向他望來。
喬行簡語氣一奇:“早就在書房裏?”
宋慈說道:“昨晚除了三位大夫,沒有其他人進出過書房,倘若劉鵲不是自盡,那麽凶手隻可能是提早藏在了書房裏。書房雖然不大,但以我觀之,床底下應該是可以藏人的。昨晚凶手或許是在白大夫離開後不久,便現身殺害了劉鵲,這便可以解釋劉鵲的影子為何會在白大夫離開後消失不見。此後凶手在書房中等待,一直等到子時才滅掉蠟燭,然後趁黑將死去的劉鵲擺成伏案的死狀。”
喬行簡道:“真如你說的這般,那凶手為何要等上半個時辰,到了子時才熄滅燭火?”
宋慈沒有立刻回答喬行簡這一問,而是看向三個藥童,道:“劉鵲平日裏大概幾時就寢?”
黃楊皮答道:“回大人的話,先生最近一個多月忙於著書,每晚都會忙到深夜,很晚才休息,書房的燈火通常都是子時前後才熄滅的。”
“這便說得通了。”宋慈道,“凶手是知道劉鵲近來忙於著書,知道劉鵲每晚就寢的大概時辰,為免露出破綻被藥童察覺,這才故意等到子時才熄滅燭火。能熟知劉鵲的起居習慣,此人極大可能是劉太丞家裏的人。”說罷看向劉太丞家眾人。
麵對宋慈投來的目光,居白英依舊沉著臉色,石膽垂手站在居白英身邊,鶯桃緊緊摟著劉決明,高良薑和羌獨活彼此懷疑地互看一眼,又向白首烏投去懷疑的目光,白首烏則是望著宋慈。
“還是不對。”喬行簡忽然搖頭道,“凶手若是一刀捅死了劉鵲,你這番推想便有存在的可能,但劉鵲是死於砒霜中毒,如你之前所說,毒發身亡並非頃刻間的事,劉鵲必定會掙紮反抗,書房裏不可能一點響動都沒有。然而昨晚三個藥童一直守在大堂裏,並未聽見書房裏傳出任何聲響。”
宋慈直視著喬行簡,道:“倘若劉鵲不是死於中毒呢?”
喬行簡此前已查驗過屍體,確認劉鵲是死於砒霜中毒,此時宋慈忽然說出這話,等同於是在質疑喬行簡驗屍的結果。文修甚是驚訝地看著宋慈,雖然他與宋慈照麵還不到半日,但這已不是他第一次用這種目光打量宋慈了。
喬行簡直視著宋慈,道:“既然你這麽說,那便回提刑司,改由你來查驗劉鵲的屍體,親自確認他的死因,如何?”
這話一出,劉克莊不免有些緊張地望著宋慈。一旦答應下來,若是驗出相同的結果,那便是公然質疑上官,若是驗出不同的結果,那便是令上官顏麵掃地。這種兩麵不討好的事,換作他人,必定找出各種借口加以推脫。宋慈卻是雙手作揖,朗聲應道:“宋慈領命。”話音一落,立即走出醫館,仿佛怕喬行簡改變主意似的,打算即刻前往提刑司。
“果然又是這樣,你若不答應,那就不是宋慈了。”劉克莊如此暗想,麵露苦笑,向喬行簡行了一禮,跟了上去。
喬行簡望著宋慈的背影,頗為讚許地點了點頭。他吩咐文修將書房重新貼上封條,又吩咐武偃押著大有嫌疑的白首烏,一起往提刑司而回。
宋慈、喬行簡等人剛走,石膽忽然道:“我說今早茅房怎麽臭氣熏天,原來是你們兩個鬧肚子弄的,還不趕緊去把茅房打掃幹淨!”他這話是衝遠誌和當歸說的,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到鼻子前麵,裝模作樣地扇了幾下。
當歸道:“這些不該我們做。”家宅那邊有專門負責灑掃的奴仆,他和遠誌身為藥童,一向在醫館裏做事,從不負責清掃茅房。
“有什麽該不該的!”石膽喝道,“叫你們去,你們便去!”
當歸黑著臉,站在原地不動。遠誌忙道:“石管家說得是,我們這就去,這就去。”說著左手拉拽著當歸,一起出了醫館後門,朝茅房去了。
黃楊皮昨晚也鬧了肚子,可石膽隻針對遠誌和當歸,沒有絲毫針對於他。他望著遠誌和當歸的背影,很是得意地一笑。
居白英咳嗽了兩聲,拐杖往地上一點。石膽趕緊將居白英攙扶了起來。居白英瞪了摟在一起的鶯桃和劉決明一眼,在石膽的攙扶下,慢慢離開了醫館大堂。
居白英剛一走,鶯桃那副瑟瑟縮縮的樣子立刻沒了。她朝後門方向恨恨地瞪了一眼,又朝高良薑看了一眼,牽著劉決明回了側室。
高良薑瞅了一眼羌獨活,冷哼一聲,道:“我知道你做過什麽,居然隻抓了姓白的,沒把你也抓走。”
羌獨活則道:“你做過什麽,難道我就不知道嗎?”撂下這句話,頭也不回地走了。
高良薑冷笑道:“好你個姓羌的……好,很好!”袖子一甩,跟著離開了醫館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