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太丞之死

正月十二一早,劉太丞死於醫館書房,整個劉太丞家鬧得人仰馬翻。

劉太丞家位於城北梅家橋東,臨街一側是看診治病的醫館,背街一側是生活起居的家宅,無論是醫館還是家宅,都足夠開闊敞亮,其規模足以比肩臨安城中不少富戶宅邸。劉太丞名叫劉鵲,過去這些年裏救死扶傷,活人無數,一直以醫術精湛而聞名臨安。往日天剛蒙蒙亮時,劉鵲便起床梳洗朝食,出現在醫館正堂,開始一天的看診。然而今日天色大亮,一直不見他起床,藥童遠誌和當歸端去洗臉水和河祗粥,卻始終等不到書房門開。遠誌和當歸眼圈兒有些浮腫,臉色也有些發白,時不時地打個哈欠,就像一夜沒怎麽睡好,看起來頗為疲憊,但他倆不敢敲門,生怕打擾劉鵲熟睡,隻能端著洗臉水和河祗粥,畢恭畢敬地等在書房門外。直到醫館後門“吱呀”一響,大弟子高良薑從家宅那邊趕來書房,敲門沒有反應,喊“師父”也沒人應答,這才去推房門,哪知房門從裏麵上了閂,無法推開。

“師父,您答應今早去太師府看診的,時候不早了。”高良薑隔著房門,有意提高了說話聲,可房中仍是沒有半點聲響。

高良薑不由得心生奇怪,想打開窗戶瞧一瞧,卻發現窗戶也像房門那樣,全都從裏麵上了閂。他隻好在窗戶紙上戳了個小洞,向內窺望。書房裏甚是昏暗,他先朝臥床的方向看去,看見了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卻不見人,接著目光一轉,看向另一側的書案。這次他看到了劉鵲。劉鵲坐在椅子裏,上身伏在書案上。書案的裏側擺放著燭台,燭台上立著半支熄滅的蠟燭,外側放著一摞書和一個圓形食盒,此外還有筆墨紙硯。高良薑知道近來劉鵲有深夜著書的習慣,以為劉鵲是昨晚忙得太累,直接伏在書案上睡著了。他叫了幾聲“師父”,還在窗欞上敲了敲,可劉鵲始終趴伏在書案上,不見絲毫動靜。

高良薑想起劉鵲患有風疾,頓時覺得不對勁了。他想進入書房,但房門上了閂,隻能破門而入。他用力地踢踹房門,好幾腳後,門閂被踢斷,房門“嘭”的一聲開了。他衝入書房,奔向書案。

當歸和遠誌緊隨其後進入書房,一個將河祗粥輕輕擱在床邊的方桌上,另一個將洗臉水放在書案外側的麵盆架上,兩人的目光卻是一直落在劉鵲身上。隻見高良薑在劉鵲的後背上推了幾下,不見劉鵲有絲毫反應,又將劉鵲的身子扶起來,這才發現劉鵲渾身冰冷僵直,臉色青黑,竟已死去多時。

高良薑驚得連退了好幾步,好一陣才回過神來,吩咐當歸和遠誌趕緊去叫人。待到兩個藥童的腳步聲遠去後,高良薑忽然湊近劉鵲身前的紙張看了起來。紙張鋪開在書案上,其上字跡清瘦,乃是劉鵲的手筆,共寫有三行字,第一行字是“辛,大溫,治胃中冷逆,去風冷痹弱”,第二行字是“苦,甘,平,治風寒濕痹,去腎間風邪”,第三行字是“苦,澀,微溫,治瘰鬁,消癰腫”。他眉頭一皺,未明其意。對於這三行字,他沒有過多理會,圍著書案搜尋了起來,像在尋找什麽東西。

過不多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二弟子羌獨活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書房。在頗有些敵意地與高良薑對視了一眼後,羌獨活也湊近書案上的紙張,朝那三行字看了一眼,隨即也圍著書案搜尋起來。兩人搜尋了書案,又搜尋了房中各處,其間時不時地瞧對方一眼,最後將整個書房搜了個遍,卻一無所獲,似乎並未找到想要的東西。

隨著當歸和遠誌趕去叫人,劉鵲死了的消息很快在劉太丞家傳開了。下一個趕來書房的,是睡在醫館偏屋的另一個藥童黃楊皮,一見劉鵲死在書案上,他的神色顯得甚是詫異。接著不少奴仆趕來了書房,然後是妾室鶯桃。鶯桃牽著兒子劉決明的小手,慌慌張張地來到書房,一見劉鵲當真死了,纖瘦的身子晃了幾晃。劉決明哭叫道:“爹,你醒醒啊……”又抓住鶯桃的手搖晃,“娘,你沒事吧……”

在劉決明的哭泣聲中,一陣拄拐聲由遠及近,正妻居白英身著緇衣,左手捏著佛珠,右手拄著拐杖,在管家石膽的攙扶下,最後一個來到了書房。

劉鵲年過五十,長須已然花白,近半年來更是染上風疾,時不時便會頭暈目眩,甚至有過幾次突然暈厥,此事劉太丞家眾人都知道,他若是突然風疾發作暴病而亡,倒也沒什麽奇怪,可是他臉色青黑,嘴唇和指甲都呈青紫色,一看便不是發病而死,更像是被毒死的。

“你個狐狸精,是不是你幹的?”拐杖在地上重重一杵,居白英沉著一張老臉,轉頭瞪著鶯桃。

鶯桃花容失色,將劉決明緊緊攬在懷中,搖頭道:“夫人,不是我……”

“還愣著幹什麽?”居白英衝身邊的石膽喝道,“還不快去報官!”

石膽扶居白英在凳子上坐下,隨即奔出醫館,趕去了府衙。等到他再回來時,隨同而來的有幾個府衙差役,還有司理參軍韋應奎。

韋應奎和幾個差役剛一踏入醫館大門,一陣汪汪汪的狗叫聲便在醫館偏屋裏響起。一隻小黑狗從偏屋裏探出腦袋,衝著來人吠叫個不停。韋應奎朝偏屋斜了一眼,臉色不悅。

石膽瞪了遠誌一眼,隻因這隻小黑狗是不久前遠誌從外麵撿回來的,一直養在偏屋裏。遠誌生怕石膽責備,趕緊將小黑狗牽回偏屋,又將屋門關上,狗叫聲這才斷了。

韋應奎去到醫館書房,命所有人退出書房,隻留下他和幾個差役在內。他粗略地檢查了一遍劉鵲的屍體。屍體膚色青黑,嘴唇和指甲青紫,身上長有不少小皰,捏開嘴巴,可以看見舌頭上生有裂紋,這明顯是中毒而死的跡象。他走出書房,將所有人叫過來,問道:“劉太丞昨天吃過什麽?”

“師父的飯食,一直是黃楊皮在負責。”高良薑朝黃楊皮一指。

醫館裏總共有三個藥童,黃楊皮隻有十五六歲,是其中年紀最小的一個。他是劉鵲的貼身藥童,梳著單髻,麵皮蠟黃,見韋應奎向自己看來,忙如實回答,說昨天劉鵲三餐都是在醫館裏吃的,早晨吃的是河祗粥,中午是金玉羹,晚上是雕菰飯。飯食是火房統一做好的,醫館裏其他人吃的都是同一鍋飯食,沒人出現異常。

韋應奎又問昨天的飯食可還有剩,火房的奴仆說昨天吃剩的飯食都倒入了泔水桶,泔水桶放在火房,眼下還沒有清倒。

目光掃過眾人,韋應奎轉而問起了劉鵲的起居狀況,得知近一個多月來,劉鵲一直忙於著述醫書,每晚都在醫館書房忙到深夜,常常不回家宅睡臥,而是直接睡在書房。昨天劉鵲白天在醫館大堂看診病人,夜裏醫館關門後,便回到了書房開始著書。此前劉鵲有過吩咐,他著書之時,除非有要緊之事,否則任何人不許打擾,又吩咐三個藥童守在大堂裏,他著書時若有什麽差遣,方便有人使喚。書房與大堂相連,三個藥童一抬頭便能看見書房的窗戶,可以隨時聽候劉鵲的吩咐,一直到書房燈火熄滅後,三人才能回偏屋休息。昨日醫館新進了一批藥材,夜裏劉鵲在書房裏著書,三個藥童便在大堂裏分揀藥材。黃楊皮說昨晚劉鵲著書期間曾有過三次差遣,第一次是吩咐去把高良薑叫來,第二次是吩咐去叫羌獨活,第三次是吩咐去叫白首烏。

高良薑聽到自己的名字被黃楊皮提及,人高馬大的他立刻轉過頭去,盯著身材幹瘦、臉黑眼小的羌獨活,有意無意地露出一絲得意之色。然而,羌獨活的名字緊跟著就被黃楊皮提到,高良薑得知昨晚劉鵲也曾單獨見過羌獨活,神色不由得一怔。緊接著白首烏的名字被提及,高良薑似乎大吃一驚,臉上流露出不解之色。

“白首烏是誰?”韋應奎問道。

高良薑應道:“白首烏是已故師伯的弟子,一大早出去看診病人了,眼下還沒有回來。”

“說吧,”韋應奎盯著高良薑道,“昨晚劉太丞為何叫你去書房?”

高良薑腦海中不禁翻湧起昨晚他走進書房時的那一幕。當時劉鵲坐在書案前,於燭光下執筆冥思,紙張上還未落墨。見他到來,劉鵲聲音和緩地說道:“良薑啊,為師所著《太丞驗方》,凡五部十六篇,眼下隻剩最後一篇還沒完成。你身為首徒,這些日子替為師打理醫館,起早貪黑,為師一直都看在眼裏。獨活雖然精於醫藥,但他性情孤僻,不懂為人處世之道,實在不值得托付。為師打算書成之後,將《太丞驗方》交由你來保管。”高良薑一聽這話,知道劉鵲有意將衣缽傳給自己,不由得欣喜若狂,當場跪謝師恩。此刻韋應奎問起,高良薑也不隱瞞,當著眾人的麵,將劉鵲昨晚說過的話,原原本本地複述了一遍。

一旁的羌獨活聽罷,鼻子裏冷冷一哼。

高良薑冷眼瞧著羌獨活,道:“師弟,你大可不必如此,這可是師父他老人家的意思。”

“你這些話騙得了別人,休想騙我。”羌獨活道,“師父明明要將《太丞驗方》傳給我。”

說這話時,羌獨活的眼前也浮現出了昨晚進入書房見劉鵲時的場景。當時他輕步走入書房,見劉鵲坐在書案前,持筆著墨,紙張上已寫有一行文字。見他到來,劉鵲擱下筆,道:“獨活,為師所著《太丞驗方》,凡五部十六篇,還剩最後一篇沒有完成。你平日裏雖然少言寡語,但一直工於醫術,醫館裏的人都不懂你,為師卻是懂你的。良薑雖是首徒,針灸之術也頗有獨到之處,但他心有旁騖,沉迷世俗,這些年一直無法沉下心來研習醫藥,除了針灸,他其他醫術都差你太遠,為師實在不放心將畢生心血托付給他。這部《太丞驗方》書成之後,為師想把它托付給你。”羌獨活聽了這話,心中感激,當場跪謝師恩。哪知轉天,劉鵲竟然死於非命,他又聽高良薑當眾顛倒黑白,大言不慚地說劉鵲要傳其衣缽,於是當場反駁,將昨晚劉鵲所言一五一十地講了出來,最後衝高良薑道:“當眾捏造師父遺言,你是何居心?”

“捏造師父遺言的分明是你,當著韋大人的麵,你倒惡人先告起狀來了。”高良薑反唇相譏。

韋應奎目光帶著疑色,瞧了瞧高良薑,又瞧了瞧羌獨活,道:“你們二人所說的《太丞驗方》,現在何處?”

高良薑與羌獨活對視一眼,都搖了搖頭,道:“沒找到。”原來二人確認劉鵲已死後,曾在書房裏搜尋一通,要找的便是這部《太丞驗方》。

“沒找到?”韋應奎嘴角一挑,“這麽說,你們二人在書房裏找過,動過房中的東西?”

高良薑忙道:“大人,我隻是隨處看了看,沒有動過手。師父死在書房,房中的東西說不定都是證物,衙門沒來人之前,我哪裏敢碰?這些道理我還是懂的。至於羌師弟動沒動過,那我可就不清楚了。”

羌獨活道:“你我明明是一起尋找的,你好意思說不清楚?書房裏的東西,我也沒動過。”

“做師父的死了,當弟子的卻隻關心他的醫書。”居白英坐在大堂右側的椅子裏,冷聲冷氣地道,“你們兩個真是好徒弟啊!”

高良薑忙低頭順眉,道:“師娘,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師父死於非命,弟子痛心萬分,恨不得立馬揪出凶手,為他老人家報仇。師父曾說過,世上庸醫太多,行醫時亂開藥方,非但無益於治病,反而害人不淺,他老人家要寫一部醫書,匯總生平所有驗方,留之後世,造福後人。這部《太丞驗方》乃師父畢生心血,書中的每一道驗方都是他老人家的不傳之秘,都是用最少的藥材,治最疑難的病症,即便不懂醫術的人,隻要得到此書,按書中驗方對症下藥,亦可成為妙手良醫。如今師父遭人所害,這部醫書卻不見了蹤影,依弟子看,八成是凶手覬覦這部醫書,這才害了師父,奪了醫書。弟子心想,隻要找到這部醫書,或許便能抓到凶手。”

“劉鵲著書一事,外人並不知情,隻有你們這些醫館裏的人才知道,也隻有你們這些學醫的人才會覬覦醫書。到底是誰幹的,是誰奪了醫書,自己心裏清楚。”居白英的目光掃過大堂中各人,各人都低下了頭,不敢與之對視。

韋應奎聽居白英直呼劉鵲姓名,道:“劉太丞死了,夫人似乎不怎麽傷心啊。”

居白英朝依偎在一旁的鶯桃和劉決明母子冷眼一瞧,取下手腕上的佛珠,盤捏在掌中,道:“老身一大把年紀,半截身子已經入土,還有什麽好傷心的。”言語間毫無悲傷之意,倒像是對劉鵲帶有極大的怨恨。

正當這時,一陣輕快的腳步聲響起,一個清瘦之人斜挎藥箱,跨過門檻,踏入了醫館。來人長相斯文,看起來三十歲左右,頭發卻已全白,一見醫館中聚了這麽多人,甚至還有衙門官差在場,不由得微微發愣,道:“出什麽事了?”

高良薑瞧見來人,冷哼一聲,道:“白首烏,剛才還說你呢,你可算回來了。昨晚師父單獨叫你到書房,所為何事?”

“你問這個做什麽?”

“做什麽?師父他老人家死了!你是師伯的弟子,對師父一向心存芥蒂,以為我不知道嗎?你是師父死前最後見過的人,是不是你下的毒手?”

“你說什麽?”白首烏皺眉道,“師叔死了?”

“少在這裏裝模作樣。”高良薑將手一攤,“師父的《太丞驗方》,是不是你拿了?趕快交出來!”

白首烏沒理會高良薑,見好幾個府衙差役守在書房門口,當即走了過去。幾個差役攔住他不讓進。他就站在門口,朝書房裏望了一眼,望見了伏在書案上一動不動的劉鵲。

“你就是白首烏?倒是名副其實啊。”韋應奎打量著白首烏的滿頭白發,“說吧,昨晚劉太丞為何見你?”

白首烏暗暗搖了搖頭,似乎對劉鵲的死難以置信,愣了片刻才道:“昨晚師叔叫我到書房,說他前些日子看診過一個病人,他擔心那病人的病情,本想今早上門回診,但他臨時受請,今早要去太師府看診,抽不得空。師叔讓我今早代他回診,看看那病人恢複得如何,還需不需要繼續用藥。”

“隻是這樣,沒別的事?”

白首烏嘴唇微微一動,似乎想說什麽,卻欲言又止。

“事關劉太丞之死,在本司理麵前,你休得隱瞞!”

白首烏朝高良薑和羌獨活看了一眼,道:“師叔還說,良薑和獨活雖是他的親傳弟子,卻一直彼此不和,暗中鉤心鬥角。他的《太丞驗方》即將完成,不想托付給兩位弟子中的任何一人,他想……想把這部醫書傳給我……”

白首烏這話剛一出口,高良薑立馬叫了起來:“胡說八道!師父怎會將《太丞驗方》傳給你一個外人?”一旁的羌獨活雖未說話,但兩隻小眼直勾勾地盯著白首烏,臉色甚是陰沉。

韋應奎目光掃過三人,冷冷一笑,道:“有意思。”在他看來,昨晚見過劉鵲的三人各執一詞,都說劉鵲要將《太丞驗方》傳給自己,其中必然有人在撒謊。“你們三人昨晚都見過劉太丞,都有行凶的嫌疑。來人,將這三人抓回衙門。”韋應奎手一招,幾個差役一擁而上,將高良薑、羌獨活和白首烏抓了起來。

高良薑連連搖頭道:“大人,師父的死與我無關啊,是他們兩個在撒謊……”羌獨活隻吐出三個字:“不是我。”白首烏則是靜靜地站在原地,不作任何辯解,任由差役抓了。

韋應奎吩咐兩個差役留下來張貼封條,將作為凶案現場的書房封起來,再將劉鵲的屍體運至城南義莊停放,其餘差役則押著高、羌、白三人,跟著他回府衙。

然而剛走到醫館大門,韋應奎還沒來得及跨出門檻,迎麵卻來了三人,徑直踏入醫館,迫得韋應奎身不由己地退了兩步。

這三人當中,為首之人衣冠方正,是早前出現在淨慈報恩寺後山的那個文士,另外兩人一高一矮,是那文士的隨從。韋應奎被這三人衝撞了去路,正要發怒,卻聽那文士道:“劉太丞死在何處?”

醫館中眾人不知來者何人,大都莫名其妙地望著那文士,唯有黃楊皮情不自禁地轉頭向書房看去。那文士看在眼中,徑直朝書房走了過去。

韋應奎一把拽住那文士的衣袖,道:“你們是什麽人?凶案現場,由不得你們亂闖!”

那文士朝韋應奎斜了一眼,道:“你是府衙司理韋應奎?”

“知道我是誰,還敢……啊喲!疼疼疼!”

韋應奎的語氣甚是得意,可他話還沒說完,已被那高個子隨從一把擰住了手腕。他的手腕便如被鐵鉗夾住了,骨頭似要被捏碎一般,不得不鬆了手。那文士徑直走入書房,矮個子隨從斜挎著黑色包袱,緊隨在後。

韋應奎又驚又怒,急忙喝令幾個差役拿下那高個子隨從。幾個差役放開高、羌、白三人,奔那高個子隨從而來。然而那高個子隨從身手了得,一隻手拿住韋應奎不放,隻用另一隻手對付幾個差役,幾個差役一擁而上,竟絲毫討不到便宜,反而挨了不少拳腳。韋應奎被捏住了手腕,那高個子隨從閃轉騰挪之際,韋應奎也身不由己地跟著轉圈,隻覺得天旋地轉,幾欲作嘔,“哎喲喲”的痛叫聲中,又夾雜著“哇啊啊”的反嘔聲。

這時,那矮個子隨從出現在書房門口,道:“韋應奎,大人叫你進來。”

那高個子隨從這才鬆開了韋應奎的手腕。幾個差役吃了虧,知道那高個子隨從厲害,不敢再貿然動手。

韋應奎偏偏倒倒,好不容易才扶住一把椅子,緩過神來。他原本又急又怒,然而那矮個子隨從的話一直回響在耳邊,令他心生忐忑。“大人?什麽大人?”他暗暗嘀咕著,心想那文士有這麽厲害的隨從相護,隻怕甚有來頭,自己莫非又得罪了什麽高官?可那文士麵生得緊,兩個隨從也從沒見過,實不知對方是何來路。他沒敢肆意發怒,見那矮個子隨從等在書房門口,隻好忍了口氣,跟了過去。

“驗過毒了嗎?”韋應奎剛進入書房,那文士的聲音立刻響起。

那文士說話之時,目光一直不離劉鵲,似在查驗屍體。韋應奎見了這一幕,尤其是見那文士手上竟戴上了一副皮手套,心知那文士必有來頭。他心思轉得極快,語氣變得恭敬起來:“下官尚未驗過。”

“下官?”那文士抬起眼來,“你知道我是誰?”

“下官不敢……不敢過問。”

那矮個子隨從道:“大人是新任浙西提點刑獄喬公喬大人。”

韋應奎如聞驚雷,愣在了當場。他知道元欽離任浙西提點刑獄後,韓侂胄調淮西提點刑獄喬行簡接任,但他一直沒聽說喬行簡已經到了臨安。他反應極快,連忙躬身行禮,心下暗暗懊悔,自己有眼不識泰山,方才竟公然對喬行簡無禮,得罪了這位新上任的提點刑獄,往後如何是好?

“銀針和皂角水。”喬行簡沒理會躬身行禮的韋應奎,而是朝那矮個子隨從伸出了手。韋應奎一直彎著腰,不敢直起身來。

那矮個子隨從取下肩上的黑色包袱,打開來。韋應奎抬眼望去,瞧見了包袱裏的官憑文書、筆墨等物,還有卷起來的藤連紙、檢屍格目和屍圖。韋應奎瞧不見包袱更深處有什麽,但從喬行簡讓隨從隨身攜帶檢屍格目和屍圖來看,這位新上任的浙西提點刑獄,絕非那種可以輕易糊弄的官員,心下不由更覺後悔。

那矮個子隨從從包袱裏取出一裹針囊和一隻水袋,交給了喬行簡。喬行簡打開針囊,拈起一枚銀針,擦拭幹淨後,探入劉鵲口中,再將劉鵲的嘴合上。一段時間後,他將銀針取出,隻見銀針變成了黑色。他將水袋裏的水倒出來,那是用皂角煮製而成的皂角水。他將銀針放入皂角水中揩洗,銀針上的黑色卻無法洗掉。他點了點頭,經此一驗,劉鵲的確是死於中毒。

“初檢當在現場,死者似有中毒跡象,你未驗毒確認死因,便公然抓人?”喬行簡兩眼一抬,朝韋應奎看去。

韋應奎知道自己抓高、羌、白三人的一幕正好被喬行簡撞見,聽喬行簡話中之意,是在責備自己抓人草率,不由得咽了咽口水,道:“那三人是醫館中的弟子,昨晚隻有他們三人進入這間書房見過劉太丞。下官問起昨晚之事,他們三人各執一詞,言語彼此矛盾,其中必有人撒謊,真凶應……應在他們三人當中,下官這才抓人……”他彎著的腰早已發酸,但仍不敢直起。

“死者昨天吃過什麽東西?”喬行簡又問。

韋應奎說了劉鵲昨日三頓飯食吃了什麽,又道:“下官這就命人去把泔水桶取來,查驗飯食是否有毒。”

韋應奎說著便要轉身,喬行簡卻道:“那這盒糕點呢?”

韋應奎抬眼望去,見喬行簡指著書案的外側,那裏擺放著一個圓形食盒。那圓形食盒雕刻著梅花圖案,盒蓋已經掀起,盒內分為左右兩格,一格是蜜糕,另一格是糖餅,擺放得滿滿當當。這個圓形食盒,韋應奎最初進入書房時便已瞧見,他也打開看過,見裏麵的糕點一個不少,碼放得整整齊齊,顯然沒被人吃過,也就沒有過多理會。他道:“下官查看過這食盒,裏麵的糕點一個不少,劉太丞應該沒有吃過。”

喬行簡朝那矮個子隨從看了一眼,道:“文修,喚死者親屬進來。”

文修立刻走出書房,表明喬行簡提點刑獄的身份,問清楚大堂裏哪些人是死者親屬,然後將居白英、鶯桃、劉決明、高良薑、羌獨活和白首烏等人帶入書房。

喬行簡的目光從眾人臉上一一掃過。眾人知道他是提點刑獄,除了居白英外,全都不敢抬頭直視。喬行簡忽然道:“劉太丞是不是不吃甜食?”

眾人都點了點頭。高良薑應道:“回大人的話,師父不吃甜食,已有好幾年了。”

喬行簡微微頷首。他之前見圓形食盒擺放在書案上,裏麵的蜜糕和糖餅卻沒吃過,又聽說劉鵲昨日三餐分別吃了河祗粥、金玉羹和雕菰飯,其中河祗粥是在粥中加入魚幹、醬料和胡椒煮製而成,金玉羹是用羊肉和山藥熬製的羹湯,雕菰飯是用黑色菰米蒸煮的飯食,大都是鹹口,沒有一樣是甜食,這才有此一問。在得到死者親屬肯定的答複後,他在食盒右側的梅花圖刻上輕輕一按,伴隨著“哢嚓”一聲輕響,食盒中的格子微微彈升了一截。原來這個圓形食盒做工精巧,內部分為上下兩層,中間以隔板隔開,右側的梅花圖刻便是機關,隻需輕輕一按,隔板便會抬升而起。喬行簡揭開上層食盒,露出了下層,隻見下層也分為左右兩格,同樣擺放著糕點,但不是甜口的蜜糕和糖餅,而是鹹口的油酥餅和韭餅,擺放得雖然也很整齊,但明顯有幾處空位,顯然曾有幾個糕點被人吃過。喬行簡最初看到這個食盒時,曾湊近細嗅,在蜜糖的甜味中,嗅到了一絲韭菜氣味。他從食盒的高度判斷,食盒內部應該不止一層,稍加尋找,便找到了機關所在。他打開食盒下層,發現了被吃過的油酥餅和韭餅,這才喚入韋應奎和死者親屬加以查問。

韋應奎見食盒內藏乾坤,不由得愣住了。他來劉太丞家查案已有好長一段時間,卻忽略了食盒中還有下層,而且下層糕點還明顯被人吃過。這食盒就擺放在劉鵲的書案上,吃糕點的人,極大可能就是劉鵲。韋應奎見喬行簡又從針囊裏取出四枚銀針,顯然是要查驗四種糕點是否有毒。

喬行簡在蜜糕、糖餅、油酥餅和韭餅之中各取一塊,吩咐文修找來四隻碗,將糕點放入碗中搗碎,又倒入清水拌勻,再將四枚銀針分別放入四隻碗中,最後用布封住碗口。如此靜置片刻,喬行簡揭開封布,取出四枚銀針,隻見銀針全都變成了黑色。他用皂角水揩洗銀針,上麵的黑色根本洗不掉。

韋應奎見到這一幕,臉色灰敗,腰彎得更低了,暗暗搖頭,心想:“今年可真是晦氣,命案一樁接著一樁不說,還每次剛一接手便觸黴頭。太學嶽祠案遇到個會驗屍的宋慈,西湖沉屍案遇到個做過提刑官的金國使者,如今剛一接手劉太丞的案子,又突然冒出個提點刑獄來。韋應奎啊韋應奎,莫非你今年命犯太歲,要不然怎會這般倒黴?”

喬行簡斜了韋應奎一眼,目光一轉,問眾人道:“這盒糕點從何而來?”

“我記得這盒糕點,”高良薑認了出來,“是昨天一個病人送來的。”

“什麽病人?”

“我隻記得是個女的。黃楊皮是師父的貼身藥童,他應該知道那病人是誰。”

黃楊皮、當歸和遠誌都在大堂裏候著,喬行簡立刻吩咐文修去將黃楊皮帶進來,問道:“送這盒糕點的病人是誰?”

黃楊皮朝那圓形食盒瞧了瞧,答道:“回大人的話,送糕點的是一個姓桑的啞女,住在竹竿巷的梅氏榻房,小人隨先生看診時去過。那姓桑的啞女倒是沒病,是她爹患了重病,先生曾為她爹診治。那姓桑的啞女昨天下午上門來道謝,送來了這盒糕點,說是她親手做的,還在先生的書房裏待了好長時間才離開。”

“這位桑姑娘進過書房?”

“是先生請她進來的。當時那姓桑的啞女來醫館後,給先生看了一張字條,先生便歇了診,請她到書房相見,還關上了門,吩咐小人守在外麵,不許任何人打擾。書房裏一直靜悄悄的,過了約莫半個時辰,門才打開,那姓桑的啞女才離開了醫館。”

一個啞女,一張字條,閉門相見半個時辰之久,喬行簡想著這些,不由得麵露疑色。他問道:“你們有人吃過這盒糕點嗎?”

眾人都回以搖頭。

“這麽說,隻有死者一個人吃過。”喬行簡回頭看了一眼死去的劉鵲。他略作思慮,吩咐道:“文修,你留下來查封書房,查驗死者昨日的餐食是否有毒,再想辦法將屍體運回提刑司。武偃,你隨我前去梅氏榻房。這位小兄弟,帶路吧。”最後一句話是衝黃楊皮說的,說完便帶著那名叫武偃的高個子隨從朝醫館外走去。

黃楊皮當即應了,領路前往梅氏榻房。

沒過多久,喬行簡和武偃在黃楊皮的帶領下來到了梅氏榻房,找到了桑氏父女落腳的那間通鋪房。然而桑氏父女的床鋪已空,此前擱在房角裝有各種木作的貨擔也不見了蹤影。喬行簡喚來榻房夥計一問,才知今早桑氏父女已經退房離開了。

“那對父女也是不走運,像他們這種來臨安做買賣的貨郎,就指著上元節當天大賺一筆。”榻房夥計道,“如今上元節就在眼前,那老頭卻患了病,生意也做不成,隻好雇了輛牛車,拉著貨物走了。”

喬行簡眉頭一皺,道:“那對父女走了多久?”

“有小半個時辰了吧。”

“往哪個方向走了?”

“看著是往城南那邊去了。”

牛車雖不及馬車迅速,又拉著貨物,必然快不起來,但已走了小半個時辰,粗略算來,隻怕已快出城了。喬行簡立刻吩咐武偃:“你即刻往城南去追,一路打聽這輛牛車的下落,無論如何要把這對姓桑的父女追回來!”

武偃麵色堅毅,領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