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水落石出

趙之傑微微一驚,道:“宋提刑,你是說……這女人是月娘?”

“不錯,她便是月娘。”

“月娘沒死?”

“她當然沒死。”

熙春樓的雲媽媽、琴娘等人,此時都聚在公堂外圍觀,聽了宋慈這話,驚訝萬分地打量袁晴,見她身形與月娘極為相似,但那張滿是文身的臉,實在讓人難以將她與容貌姣好的月娘聯係在一起。

宋慈見袁晴神態舉止依舊如故,道:“看來你還是不肯承認。無妨,待我將你麵紗一層層揭去,你的真麵目自會顯露出來。”他環視公堂內外眾人,朗聲說道:“臘月十四日深夜,月娘逃出望湖客邸後,在蘇堤被以馬墨為首的家丁追上,推搡之下跌落水中,溺死在了西湖裏。月娘的屍體打撈起來後,我在蘇堤上當眾驗屍,當時趙正使、完顏副使,還有韋司理都在場。因為屍體所穿的彩裙,所戴的首飾,還有腳上的燒傷,我最初認定死的就是月娘。可屍體上有一些蹊蹺難解之處,一直困擾著我,譬如屍體的死狀明明符合溺死,但口鼻之中、指甲之內卻沒有半點泥沙;又如屍體的臉部被魚鱉啃噬得麵目全非,按理說屍體沉在水下,魚鱉不可能隻啃噬一個部位,**在外的手腳,也應該被啃噬才對,可偏偏隻有臉部才有啃噬痕跡;再如溺亡之後,到打撈上岸之前,屍體一直沉在西湖湖底,然而屍體的小腿上有一處傷痕,似乎是皮肉被刮去了,查驗之後竟發現那是一處死後傷,是人死之後才造成的傷痕;此外,屍體上有一道被驗證為生前傷的弧形瘀痕,這道瘀痕又細又長,中間略微斷開,通常來講,這種細長的瘀痕常見於勒斃傷,一般位於頸部,可屍體上的這道弧形瘀痕卻不在頸部,而是起自兩肩,合於胸前。這些疑問,一度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宋慈說到此處,朝圍觀人群中的雲媽媽看了一眼,道:“後來我查問熙春樓的鴇母,問起月娘的過去,得知月娘從小生在太湖邊,長在漁船上,八歲時曾放火燒船,想將收養她的姨父姨母燒死,她本人則用火炭燒傷自己的腳,又跳入水中,再回到岸上,假裝自己是從大火中逃生,以此來撇清自己與那場大火的關係。且不說她小小年紀便有如此心機,單說她八歲就敢跳入太湖,還能回到岸上,足見她並不怕水,而且極有可能會水,甚至水性很好。這樣一個人,怎麽可能失足落水之後,沒怎麽撲騰,便溺死在了並不算深的西湖之中?直到這時,我還沒有懷疑死的不是月娘,因為熙春樓的鴇母和角妓都認過屍,袁朗也認過屍,他們都認定死的就是月娘。直到韓公子出現,我才開始改變了想法。”他看向韓?,“說起來,我能想通個中關節,倒還要感謝韓公子。”

“謝我?”韓?眉頭一擰。

“昨天在望湖客邸,你曾說過這樣的話:‘衣著首飾相同之人比比皆是,天底下有燒傷的人也多的是,憑什麽腳上有燒傷的就是月娘’,這話雖有強詞奪理的意思,卻在無意中提醒了我,腳上有燒傷,穿戴一樣的衣裙和首飾,就一定是月娘嗎?萬一死的不是月娘,而是另有其人呢?”宋慈說道,“這個想法一冒出來,我之前查案時遇到的一些困惑,也隨之解開了。這具被我一直當成是月娘的屍體,經坐婆查驗,生前懷有胎孕,胎兒已有五個月大小,肚腹隆起已非常明顯,可奇怪的是,月娘失蹤之前,熙春樓沒人看出她懷了孕,唯一提及她有可能懷有身孕的琴娘,也隻是提到她失蹤前有過一段時間嘔吐,吃什麽便吐什麽。我問過坐婆,坐婆說婦人懷有身孕,嘔吐常發生在頭三個月,之後便會漸漸消失。從這一點看,即便月娘嘔吐,也應該是在懷有身孕的開初,不該是在懷有身孕五個月這麽久時。倘若死的不是月娘,而是另有其人,那這具屍體為何會穿著月娘的彩裙,戴著月娘的首飾,腳上還有與月娘相似的燒傷呢?很顯然,這是有人故意移花接木,弄了一具其他人的屍體,來假冒月娘。

“順著這一思路往下推想,之前困擾我的那些蹊蹺難解之處,盡皆迎刃而解。為何屍體明明是溺死,口鼻和指甲內卻無泥沙?因為屍體最初溺死的地方不是西湖,而是在一處沒有泥沙的水中。為何屍體臉部被魚鱉啃噬,同樣**在外的手腳卻無啃噬痕跡?因為要假冒月娘,就不能留著屍體的本來麵目,必須把臉砸爛,正因為麵部碎爛了,血腥味和腐肉味更重,這才引得魚鱉隻對著臉部啃噬。為何屍體的小腿會出現一處死後傷?因為屍體小腿處的這一塊皮肉,有著太過明顯的特征,不得不刮去,否則假冒不了月娘。至於屍體兩肩之間那道細長的弧形瘀痕,這與屍體的真正死因有關,沒有這道瘀痕,我便難以指認真凶。”

“宋提刑此番言論,”趙師睪忽然道,“聽起來未免太過匪夷所思了些。”

“雖然匪夷所思,卻是合情合理。”宋慈道。

趙師睪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道:“好吧,就算如你所說,那這具假冒月娘的屍體,又是誰呢?”

“這具屍體,其實才是袁朗的妹妹——袁晴。”

宋慈此話一出,圍觀人群又是一陣議論。

“這一手移花接木,就是為了讓袁晴變成月娘而死,讓月娘變成袁晴而生。”宋慈看向袁晴,“月娘,我說的對吧?”

袁晴仍是毫無反應。

袁朗連連搖頭,向來憨實穩重的他,這時卻有些急了,道:“宋大人,她真是我妹妹,是我失散多年的妹妹袁晴啊。她……她不是月娘……”

宋慈道:“袁朗,你的妹妹袁晴究竟長什麽模樣,我沒有見過,但我知道你是瓊人,你曾提及你們宗族的女人有十二歲打登繡麵的習俗,你的妹妹失蹤時正好是十二歲,臉上已經文了泉源紋,所以你才能時隔多年後認出她來。正是因為她滿臉都是文身,所以拿她的屍體假冒月娘,才不得不將整張臉完全砸爛,以免留下任何文身的痕跡,讓人辨認出來。梅氏榻房有一個名叫黃五郎的貨郎,與你是同鄉,也是瓊人,還是同一宗族,他說你們宗族崇拜日月,男人會在手臂上文太陽,女人會在腿上文月亮。屍體小腿上被刮去的那一塊皮肉,倘若我猜得不錯,想必就是文著月亮吧?”

袁朗道:“宋大人,你……你當真是弄錯了,這些事真的沒有……”

“那我問你,月娘蘇堤溺水是在臘月十四,一天之後的臘月十五,你就帶著妹妹袁晴住進了錦繡客舍,這是為何?”宋慈直視著袁朗。

袁朗沒有應答,隻是搖了搖頭。

“你不肯說,那我來說。”宋慈道,“臘月十四,月娘蘇堤落水後,其實並沒有死。她本就熟悉水性,隻是為了擺脫馬墨等家丁的追擊,這才假裝失足落水,又假裝不識水性沉入水下,潛遊至其他地方偷偷換氣,等那些家丁走了,再悄悄上岸。她親眼看見了韓?殺人,她很清楚韓?是什麽人,有多大的權勢,倘若她沒有死,韓?定然不會放過她,定然會滅她的口。她不敢回熙春樓,更不敢在人前露麵,隻能偷偷去找你,求你救她,這才有了第二天你帶著妹妹袁晴入住錦繡客舍的事。

“你們在錦繡客舍住的是行香子房,行香子房位於一樓,窗外是一條偏僻的小巷子,隻需打開窗戶,月娘就能避開所有人,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入房中。就在住進行香子房的頭天夜裏,你和月娘將袁晴的頭摁在盛滿水的浴桶之中,將袁晴活活溺死,所以她的口鼻和指甲裏才沒有泥沙。袁晴死後,你二人用油燈在她的腳上燙出燒傷,再將她的臉砸爛,又將小腿上的月亮文身刮去,然後趁夜深人靜之時,從窗戶將屍體弄出客舍。你在熙春樓常幹的活,就是用板車運倒泔水,錦繡客舍與熙春樓離得不遠,你隻需從熙春樓拉來板車,將屍體藏在泔水桶裏,扣上蓋子,假裝是運送泔水,想運出城並不難。你將屍體運至蘇堤上月娘落水之處,拋屍於水中。第二天,你以房中物什都是舊的為由,要求掌櫃換了新的,把行香子房中與袁晴之死相關的東西全都換了。錦繡客舍向來以整潔幹淨著稱,掌櫃祝學海經營客舍二十多年,最在乎的便是這一點,客房中換下來的物什,一定會清洗得幹幹淨淨,你以為這樣就不會留下任何痕跡,卻不知那個換下來的浴桶,其邊緣上有一處細微的缺口。袁晴屍體兩肩之間的那道弧形瘀痕,就是她的頭被摁在浴桶裏時,身子壓在浴桶邊緣上留下的,那道弧形瘀痕中間有斷開,正好和浴桶邊緣有缺口相吻合。這便是你二人在行香子房中殺害袁晴所留下來的唯一破綻。

“在這之後,月娘扮作你的妹妹袁晴,與你一起在錦繡客舍住了二十天之久。這二十天裏,一日三餐都是你親自送入房中,你每日回熙春樓幹活時,會將行香子房的房門上鎖,說是怕你妹妹袁晴再次走失,實則是不想讓外人進入房中,以免月娘露麵太多被人識破。可即便如此,讓一個在青樓備受恩客寵愛、過慣了錦衣玉食生活的角妓,突然扮作一個乞丐,難免會留下種種反常之處。每頓飯都要吃最好的,每日都要洗浴,常常深夜還要吃消夜,二十天的開銷多達十八貫,這根本不是一個乞丐的生活。十八貫對你袁朗而言,抵得上你半年的工錢了,可對月娘而言,這十八貫的開銷,卻隻是她這些年來再平常不過的生活。”

趙之傑聽到此處,微微搖了搖頭,道:“宋提刑,你講了這麽多,可我還是有些不大明白。”

“趙正使有何不明白之處?”

“袁朗隻是熙春樓中一廚役,月娘走投無路之時,不去找別人,為何偏偏要去找他呢?”

“趙正使問得好。”宋慈道,“蟲娘求我幫忙尋找月娘下落時,曾提及月娘與袁朗早已私訂終身。之所以月娘在失蹤前會出現嘔吐,住進錦繡客舍後常吃消夜,是因為她已經懷有身孕,她肚中所懷,正是袁朗的孩子。正因如此,她無路可走之時,才會去找袁朗相助。”

“就算是這樣,可他們二人為何要殺害袁晴,弄這一出移花接木呢?”趙之傑道,“在我看來,他們二人大可不必如此,直接離開臨安,遠離韓公子不就行了,何必一定要殺人,還是殺害自己失散多年的妹妹呢?”

宋慈看著袁晴道:“是啊,直接離開臨安當然最好,怪就怪這位月娘心機太深。她怕西湖中沒有屍體浮起來,韓?會懷疑她沒死,會繼續追查她的下落,所以才設計了這麽一出移花接木。她以為用袁晴的屍體造假,拋屍於西湖之中,用不了幾日,屍體便會浮起來,到時候韓?便會確信她已經淹死了。殊不知屍體掛住了湖底的沉木,一直沒能浮起來。她假扮袁晴,和袁朗在錦繡客舍滯留了二十天之久,為何?因為她一直在等屍體浮起來。然而過了二十天,屍體還是沒有浮出水麵,又見韓?並無追查此事的跡象,她才與袁朗一起,準備離開臨安,遠走他地。”

說到這裏,宋慈停頓了一下,暗暗搖了搖頭,道:“還有一個殺害袁晴的原因,是我個人的猜想。袁朗費盡千辛萬苦才找到了妹妹袁晴,可是找到妹妹的喜悅,隻怕來得快去得更快,因為袁晴已經變得瘋瘋癲癲,不認識他了,肚中還懷有四五個月的胎孕。袁晴為何會有孕在身,這我並不清楚,或許是她流落街頭時,被其他乞丐汙辱所致。一個年輕女子,流落街頭,成天生活在乞丐堆裏,尋常人會嫌棄她髒,嫌棄她醜,可那些乞丐之中,總有人不會嫌棄這些,甚至比她更髒更醜,欺負她瘋瘋癲癲,玷汙了她。對袁朗而言,這個多年不見的妹妹,本來感情就已淡了,如今又瘋癲了,還懷了孕,儼然成了一個天大的累贅。不難想象,他帶袁晴回到家鄉後,袁晴被賣入青樓做奴、淪為乞丐、莫名有孕在身的經曆,勢必會招來一大堆飛短流長,袁晴和她肚中孩子的下半輩子也要靠他來照料,這將是一個莫大的負擔。而對月娘來說,倘若她真打算和袁朗遠走高飛,自然不希望多出袁晴這樣一個累贅,因此提前將這個妹妹除去,對他們二人而言,都不失為一件好事。”

袁朗聽著宋慈這番話,默默埋下了頭,神情間透出愧疚之色。袁晴卻仿佛沒聽見宋慈所說,依然是之前那副驚怕模樣。

“西湖裏打撈起來的那具屍體,指甲裏雖無泥沙,卻有不少汙垢,別說是注重梳妝打扮的青樓角妓,便是平民人家的女子,也不會任由指甲那麽髒,隻有淪落街頭的乞丐,才不會在意這些。”宋慈看著袁晴道,“月娘,我說了這麽多,你還要繼續裝模作樣嗎?”

袁晴縮了縮身子,仍是極為害怕的樣子。

“好。”宋慈道,“克莊,你打些清水來。”

劉克莊立刻外出,片刻間提來了一桶清水。

“月娘,你再怎麽不願承認,可你臉上的文身,還有腳上的燒傷,終究是不會說謊的。”宋慈說了這話,走向袁朗,一把將袁朗的袖子捋起,露出了左臂上的太陽文身,“袁朗,這是你瓊人的宗族紋,文身顏色已淡,此乃經年日久,文身逐漸褪色所致。可你這位妹妹臉上的泉源紋,是她十二歲時所文,至今已有八年,卻是如此清晰分明。月娘容貌姣好,我不相信她會真的在自己臉上文身,倘若我猜得不錯,她臉上的泉源紋,應該是用櫸樹汁畫上去的。櫸樹汁可偽造青黑色的傷痕,亦可偽造文身,一旦畫在皮膚上,雖不易掉色,但隻需用清水反複擦洗,終究是會擦洗掉的。但若我猜錯了,她當真是你的妹妹袁晴,那她臉上的文身必然是真的,不可能被清水擦洗掉。這裏有一桶清水,你敢不敢當著眾人的麵,為你妹妹擦洗臉上的文身,以辨真假?又或者,你敢不敢當眾脫去你妹妹的鞋襪,看她腳上有沒有燒傷?”

袁朗怔怔地低頭看著那桶清水,立在原地沒動。

“看來你是不肯,那好,就讓我來吧。”宋慈把手一伸,劉克莊立刻遞來一方手帕。宋慈拿過手帕,在清水中浸濕,走到袁晴身前,道:“得罪了。”伸出手帕,去擦拭袁晴的臉。

袁晴身子抖抖簌簌,很是驚怕地躲開了。

宋慈不為所動,仍是去擦拭文身,袁晴卻總是驚嚇著躲開。幾次三番之下,公堂內外人人都瞧明白了,袁晴這哪裏是驚恐害怕,分明是故意躲開宋慈,不敢讓手帕接觸自己臉上的文身。

袁朗終於看不下去了,道:“宋大人,你住手吧,別再為難她了……”長歎一聲道,“月娘,事已至此,你這又是何苦……”

此言一出,“袁晴”不再躲逃了,眼睛裏的驚怕,渾身的瑟瑟縮縮,在這一刻全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宋慈不再追著她擦拭文身,道:“你終於肯承認了嗎?”

“袁晴”開口了,聲音很是平靜,平靜得讓人覺得冰冷如刀:“大人說得那麽清楚,我還有什麽好說的。”

“你究竟是不是月娘?”宋慈正聲道,“我要你親口回答。”

“袁晴”看了看四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看見了韓?惡毒怨恨的眼神,看見了雲媽媽暗含鄙夷的臉色,看見了熙春樓眾多角妓幸災樂禍的模樣,看見了其他人或驚訝、或冷漠、或輕賤、或等著看她咎由自取的目光。最後她看著袁朗,看見了袁朗滿臉的關切和在乎,以及袁朗眼睛深處的後悔和愧疚。她語氣冷淡,不帶一絲悔意地說道:“不錯,我是月娘。”

公堂內外,盡皆嘩然。

漫天的非議聲中,月娘卻冷傲地抬高了頭。

等各種聲音稍靜了些,宋慈才道:“蟲娘被殺,沉屍西湖,也是你和袁朗所為吧?”

月娘冷冷地道:“大人這麽厲害,何必再來問我?”

“本月初四深夜,蟲娘乘坐完顏副使的馬車,在途經清波門時,之所以露出笑容突然下車,如方才趙正使所言,是因為她看見了一個深為信賴的人,但這人不是袁朗。”宋慈搖著頭道,“一個袁朗,是不足以讓蟲娘在經曆夏無羈背叛、遭韓?汙辱的絕望之下笑出來的。她笑是因為看見了月娘。桑老丈和黃五郎都證實,當夜袁朗推著車與黃五郎的貨擔發生擦碰時,你曾從推車篷子裏探出頭來,想必就是那時,蟲娘乘著馬車經過,看見了你。蟲娘一直將你當成熙春樓中最好的姐妹,她不顧被鴇母責罰,也要私自離開熙春樓去淨慈報恩寺尋你,哪怕她剛受了韓?的欺辱,也不忘求我尋找你的下落。她對你是那麽在乎,即便你滿臉文身別人都認不出來,她還是一眼便認出了你。她在自身萬般絕望痛苦之際,因為見到你還活著,竟而笑了出來。她想也不想,立刻下了馬車,跑去找你。蟲娘與你重逢之時,想必是又驚又喜。我在蟲娘裙襖的左肩位置發現了一塊青黑色汙跡,那是沾染上的櫸樹汁,想必是重逢時你們二人擁抱過,你的下巴壓在她的左肩上,下巴上用櫸樹汁塗抹的文身,就這麽蹭在她的左肩上,留下了這麽一小片青黑色的汙跡。她與你劫後相逢,滿心都是歡喜。可是你呢?”

宋慈語氣肅然:“你看見了蟲娘,看見她披頭散發,裙襖破裂,非但不關心她遭遇了什麽,反而心中所想,都是你自己的身份被蟲娘識破了。你怕蟲娘會泄露你沒死的消息,立刻便對她起了殺心。你怕韓?滅你的口,可你卻滅了蟲娘的口。就在那輛帶篷的推車上,你掐死了蟲娘。我昨晚對蟲娘的屍體進行了檢驗,在蟲娘脖子上,驗出來了兩道瘀痕,是人手掐出來的。”提及掐痕時,他有意朝韋應奎看了一眼,隻見韋應奎目光躲閃,不敢與他對視,顯然之前用芮草遮掩掐痕的便是韋應奎。掩蓋致命傷一事,往小了說是韋應奎為迎合上意擅作主張,往大了說是韓侂胄乃至皇帝趙擴有意借西湖沉屍案治罪金國使臣,故意挑起與金國的爭鬥,此事牽連不可謂不大,宋慈選擇了暫且隱忍,沒有當眾說出來。他的目光回到月娘身上,道:“這兩道掐痕的尺寸很小,不管是完顏良弼還是袁朗,他們手掌粗大,都不相符,甚至那根本就不是男人的手,而是女人的手掐出來的。”

宋慈說到這裏,神色透出苦楚,道:“蟲娘被你掐住時,想必她心中一定無比絕望吧。那個夜晚她經曆了那麽多的痛苦遭遇,沒想到自己最好的姐妹竟突然要殺害自己。臨死之際,她沒有反抗,而是用最後的力氣留下了指認凶手的證據。在她的左臂上,有一道細微的弧狀傷口。起初我以為那是銅錢、吊墜之類的小物件壓出來的,直到我把這道傷口與她指甲裏的血跡聯係起來。她指甲裏的血跡,一開始被誤認為是抓傷凶手留下的,可她的十根手指之中,隻有右手拇指的指甲深處留有血跡,其他九根手指卻沒有,為何?因為那血跡不是凶手的,而是她自己的。她用自己的右手拇指,掐在自己的左臂上,掐破了自己的皮肉,掐出了一道看起來微不足道的傷口。這道傷口雖然細小,卻是月牙狀的,蟲娘用這道月牙狀的傷口留下了她最後想說的話,殺害她的凶手,就是你月娘!”

圍觀人群聽到這裏,心中驚駭,原本議論紛紛的公堂內外變得一片死寂。

宋慈繼續道:“殺害蟲娘後,你還冷血到不忘將她身上的首飾和珍珠洗劫一空,然後綁上石頭,將她就近拋屍於西湖之中。你拋棄袁晴的屍體時,沒有捆綁石頭,那是希望屍體盡早浮起來,好讓世人以為你已經死了。拋棄蟲娘的屍體時,你卻綁上了石頭,那是希望她一直沉在湖底,永遠不被發現。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你希望浮起來的屍體,卻一直沉在湖底不起來,你希望永沉水下的屍體,卻在第二天一早便被打撈上岸。蟲娘被殺的消息迅速傳開,你怕同一時段經過清波門的袁朗被懷疑,於是冒險返回城裏,想等風平浪靜之後再走。”說到這裏,他搖起了頭,“這些事用心太過狠毒,心機深得可怕。袁朗不會有此等心機,他充其量隻是你的幫凶而已。趙正使將袁朗當成是凶手,昨夜將他抓去都亭驛問罪,我卻在查問黃五郎之後,確定你才是真凶。我趕到朱氏腳店,在你房間外守了一夜,不是怕趙正使派人來抓你,而是怕你這個殺人凶手發現袁朗沒回來,意識到情況有變,會想辦法逃跑。袁朗對你和你腹中胎兒極為在乎,他被趙正使抓去都亭驛,自知難逃與蟲娘一案的關係,於是甘願認罪,想以此來保住你和你腹中的胎兒。可是他錯了,像你這等心機的女人,根本不值得他這麽做。”

月娘冷然一笑,道:“值不值得,隻有我和袁大哥清楚,你懂什麽?”她看向公堂外,目光落在雲媽媽和琴娘等人身上,“我做得再好,姨父姨母永遠隻知道對我打罵,我再怎麽誠心待人,雲媽媽和其他角妓都是輕我賤我。既然我做什麽都沒用,那我又何必再示好於他人?袁大哥也是如此,他做再多的髒活累活,旁人隻會譏笑他傻。這些事,你根本就不會明白。”

“這世上有太多的事我不明白。”宋慈道,“但我明白一點,不管有再多的理由,有再大的難處,都不該去殺害無辜之人。”

“你以為我想殺害無辜嗎?”月娘道,“那一晚冰天雪地,西湖的水那麽冷,我好不容易才死裏逃生,你以為我不想就此躲得遠遠的?可是第二天一早,韓府那些家丁便去西湖到處搜尋。他們沒有找到我的屍體,便去熙春樓打聽我有沒有回去,還逼著熙春樓的人不許透露我前一夜去過望湖客邸。他們已經開始懷疑我沒死,你說我該怎麽辦?我不想等著被他們找到,不想等著他們來滅我的口,我也想活著。”

宋慈道:“你該去報官,官府自會為你做主。”

“報官?”月娘瞧了一眼高高在上的趙師睪,“誰不知道堂堂知府大人的官位,是靠討好韓太師的姬妾得來的。他前些日子扮狗一事,早就傳得人人盡知,大家背後都叫他狗知府,你卻叫我來報官?”

“放肆!”趙師睪肥臉漲紅,一拍驚堂木,氣得連聲喝叫,“來……來人!快……快將這女犯拿下!”

當即便有差役向月娘衝去。

“慢著!”宋慈聲音一揚,拿出通過楊次山得來的那道皇帝手詔,“這是聖上手詔,我奉旨查案,案子未破,誰敢拿人?”

差役頓時不敢輕舉妄動。

“宋大人,你也瞧見了,有這樣的知府在,我敢來報官嗎?”月娘指著韓?,“誰都知道他是韓太師的獨子,我來官府報官,那不是自己來送死?”

宋慈搖頭道:“不管怎樣,這些都不是你殺害無辜之人的理由。”

月娘笑了,笑中帶著不屑,也帶著無奈:“明明殺人的是他,我隻不過是聽從雲媽媽的安排,去望湖客邸陪侍歌舞,隻不過是去茅房時走錯了路,去到了聽水房,為什麽我就該被他追殺?為什麽我就該被他逼得走投無路?”

“月娘,你不要再說了。”袁朗道,“宋大人,是我殺害了自己的妹妹,是我見財起意,殺了蟲娘,我對不起她們……”

“袁大哥,你什麽都不必再說,你為我做的已經夠多了。”月娘道,“都是我月娘心機太深,是我見袁晴與我身形相似,將她壓在浴桶裏活活溺死,是我怕蟲娘泄露我還活著的秘密,親手掐死了她,也是我以肚中孩子相逼,迫著袁大哥去拋屍。宋大人,”她目光如刀,直勾勾地盯著宋慈,“袁晴和蟲娘都是我殺的,你打算如何治我的罪?”

宋慈道:“你殺害袁晴和蟲娘,乃是故殺,依大宋刑統,以刃及故殺人者,斬。”

月娘冷冷一笑,道:“我隻是一個無權無勢受人輕賤的妓女,不管你如何治我的罪,哪怕現在就斬我的腦袋,我也隻能聽之任之,反抗不得。可是有權有勢的人殺了人,比如這位韓公子,你能治他的罪,讓他也殺人償命嗎?倘若你不能,那你憑什麽治我的罪,要我來償命?”

“大宋自有王法在,王侯貴胄殺人,當與庶民同罪。”宋慈說出這話時,扭頭向韓侂胄看去,“我說的對吧,韓太師?”

自從得知自己曾有過親生子嗣後,韓侂胄已經許久沒說過話了。

當著眾多大宋百姓和金國使臣的麵,宋慈突然說出這話,那是要逼著韓侂胄不得不點頭,倘若韓侂胄當眾否認,傳出去勢必大損他的聲威和名望。夏震見狀,挨近韓侂胄耳邊,小聲道:“太師,要不要將圍觀之人都趕出去?”

韓侂胄沒有任何示意,隻是冷眼看著宋慈。夏震不敢擅作主張,重新站直了身子。

趙師睪忽然道:“此案牽涉多條人命,案情千頭萬緒,一時實難厘清。依本府之見,先將袁朗和月娘二人下獄,待厘清案情後,另擇他日再審。”

宋慈肅聲道:“趙大人,此案還有什麽沒厘清的?”

“宋提刑,你可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趙師睪道,“你雖有聖上手詔,可聖上隻是讓你查案,沒讓你來審案。這裏是府衙公堂,案子該怎麽審,本府說了才算。”拿起驚堂木,便要拍下去。

便在這時,公堂外忽然有人高呼道:“太尉到!”

隻見公堂外的圍觀人群紛紛避讓,楊次山拄著拐杖,由管家攙扶著,慢慢走入了府衙公堂。

趙師睪忙起身行禮,道:“下官見過太尉。”

楊次山微微頷首,朝公堂上各人看了看,尤其朝韓侂胄多看了幾眼,又向韓侂胄見了禮,道:“韓太師也來了,今天這裏可真是熱鬧啊。”

韓侂胄一見楊次山,不由得想起昨日趙擴突然頒下手詔,讓宋慈以戴罪之身出獄查案一事。他在宮中多有眼線,稍加打聽,得知昨日趙擴去見了楊皇後,這道手詔是從楊皇後寢宮裏出來的。楊皇後根本不認識宋慈,與宋慈毫無瓜葛,不可能平白無故對宋慈施以援手,這必然是楊次山在背後指使。韓侂胄道:“數日不見太尉上朝,聽聞太尉身子抱恙,不知可有好些?”

“有勞韓太師記掛,大病一場,今日總算好轉了不少。”楊次山咳嗽了兩聲,徐徐說道,“聽說金國使臣要在府衙破案,此事關係甚大,我特來一觀,看來我是來遲了些。”

韓侂胄知道是楊次山助宋慈出獄,見楊次山拖著病體也要來府衙旁觀審案,那自然是楊次山知道所審之案牽涉韓家,怕宋慈一人之力應付不過來,幫宋慈坐鎮來了。韓侂胄心中冷笑,道:“還不快給楊太尉看座。”

趙師睪忙吩咐差役在另一邊側首擺置座椅,請楊次山坐了。

楊次山坐定後,又咳嗽了好幾聲,道:“趙知府,方才我剛到外麵時,聽公堂上有人說,案子如何審,聖上手詔說了不算,是我聽錯了吧?”

趙師睪忙道:“聖上旨意,自然無人敢違抗。”

楊次山淡淡一笑,道:“那就好。你們不必管我,繼續審案子吧。”

楊次山什麽都不用多說,隻需往公堂上一坐,趙師睪自然要忌憚幾分。趙師睪不敢擅自做主,轉頭看向韓侂胄,等韓侂胄示意。

韓侂胄默然片刻,站起身來,道:“宋慈方才所言不錯,莫說是我韓侂胄的兒子,便是皇親國戚殺人,亦當與庶民同罪。”

此言一出,公堂外圍觀百姓頓時喧然鼎沸,齊聲叫好。

韓?因為有韓侂胄在,一向是有恃無恐,此時聽了這話,不禁臉色大變,道:“爹……”

韓侂胄壓根不理會韓?,道:“宋慈,隻要你能拿出實證來,證明我兒確實殺了人,你即刻便可將他下獄治罪,在場諸人,皆不可加以阻攔。”

宋慈道:“好,那我就拿出實證來。”轉頭向月娘道,“月娘,臘月十四深夜,韓?在望湖客邸聽水房殺人,可是你親眼所見?”

月娘應道:“是我親眼所見。”

“那晚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你又看到了什麽?如實說來。”

月娘冷冷地瞧了一眼韓?,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怕說出來。那晚我聽從雲媽媽的安排,坐上一頂轎子,被抬去了望湖客邸,給這位韓公子還有另一位史公子陪侍歌舞。其間韓公子有事外出,我喝多了酒,去房外吐,後來想去茅房,卻走錯了路,誤入了後花園。我聽到附近一間客房有人爭吵,湊近去想看看發生了什麽事。客房的窗戶沒關嚴,留著一道縫,我看見韓公子和一個懷有身孕的女子在裏麵爭執得很厲害。那女子和蟲娘長得很像,若不是她大著肚子,我險些便以為是蟲娘。那女子說她不在這裏住了,要回府去,說著打包好衣物,就要出門。那女子從韓公子身邊經過時,韓公子突然臉色大變,舉起一旁的花瓶砸在那女子頭上。花瓶碎了,那女子倒在地上,掙紮著還想爬起來。韓公子大聲叫罵,握著碎掉的瓶頸,衝那女子的肚子發狂似的捅刺,鮮血濺得到處都是。我嚇得叫出了聲,酒也醒了,隻聽韓公子叫了一聲‘什麽人’,我心中慌亂,隻想著趕緊逃走,韓公子的家丁卻都追了出來……”

韓?越聽越是暴躁。今日他先是被宋慈揭破斷絕韓侂胄親生血脈的秘密,後是葉籟出麵做證,眼下連韓侂胄也對他見死不救,還被一個低賤的角妓當眾指認殺害蟲惜的經過。他怒不可遏,猛然撲上前去,一巴掌扇在月娘的臉上,罵道:“你個臭娘皮,淨在這裏亂嚼舌根!”

這一巴掌打得太過結實,月娘險些摔倒。袁朗驚呼一聲“月娘”,掙脫幾個差役,衝上去抱住了月娘。

韓?絲毫不覺解氣,如發狂一般,還要繼續毆打月娘。袁朗忙用身子護住月娘。幾個差役趕緊撲上去,重新捉拿袁朗,公堂上頓時一片混亂。

韓侂胄目睹此狀,臉色越發難看,沉聲道:“夏震,將?兒拿下。”

夏震立刻領命,衝上去將韓?拉開,一把抱住。夏震壯如牛虎,韓?拚命掙紮,卻無論如何掙脫不得。

宋慈道:“韓?,此案三屍五命,追根溯源,一切都是因你而起。袁晴和蟲娘之死,是你追迫月娘太急所致,蟲惜更是為你親手所殺,你惡行昭著,此番是罪無可恕。”

“宋慈,你個驢球的,我早該弄死了你!”韓?齜牙咧嘴,若不是被夏震抱住,隻怕早已朝宋慈撲了過去。

“我說的是要鐵證。”韓侂胄忽然道,“宋慈,你說三屍五命,可袁晴和蟲娘是死於他人之手,指認我兒所殺之人,隻一個蟲惜而已。然則葉籟也好,月娘也罷,都不過是空口無憑,連蟲惜的屍體都沒找到,你如何指認我兒殺人?”

韓?聽了這話,才知道韓侂胄到了這步田地,居然仍有保他之意。他雖然斷絕了韓侂胄的親生血脈,可韓侂胄這些年打壓異己樹敵眾多,大權在握卻年事已高,就算再生出親生子嗣也太過年幼,整個韓氏親族中又是人丁稀少,沒幾個值得倚靠之人,眼下有且隻有他這一個已經成年的獨子。他早已慌了神,韓侂胄卻冷靜異常。一樁命案,屍體最為關鍵,連屍體都沒有找到,如何定罪?韓侂胄一語便道破了這最為關鍵的一點。韓?頓時醒悟過來,道:“是啊,連屍體都沒有,誰說蟲惜已經死了……”

“住口!”韓侂胄忽然一聲冷喝。

韓?吞了吞喉嚨,剩下的話都咽了回去。

韓侂胄看著宋慈,公堂內外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宋慈身上。

卻聽宋慈道:“蟲惜的屍體在何處,我早就已經查到了。”

韓?頓時張口結舌,心中暗道:“不可能,不可能……我將屍體處理得那麽隱秘,他怎麽可能找得到……”

“屍體在哪裏?”韓侂胄的語氣一如既往的冷靜。

“隻要在我所說之處找到蟲惜的屍體,無須其他實證,韓?殺人藏屍之罪便可昭然。”宋慈道,“可就怕我說出來,韓太師不會同意我去尋找屍體。”

韓侂胄知道劉克莊和辛鐵柱到韓府後花園挖地掘屍之事,心想:“聽宋慈的口氣,莫非?兒真將屍體埋在了府上?”此時所有人的目光都從宋慈身上移開,集中到了他的身上。眼下勢成騎虎,倘若他不應允,定然被人當作心中有鬼,於是他道:“不管是什麽地方,你大可去尋,誰都不得阻攔。”

宋慈等的就是韓侂胄這句話。他麵朝圍觀人群,大聲說道:“蟲惜的屍體,就在吳山南園,被韓?埋入了自家祖墳之中。”

吳山南園是韓侂胄花費數年修葺一新的園林,此事臨安城中人人都知道,前不久的吳山南園之宴,更是王侯畢至,百官鹹集,可謂盛極一時。一聽蟲惜的屍體被埋在吳山南園,還是埋在韓家祖墳之中,圍觀人群頓時嘩然。

韓侂胄老臉一顫,看向韓?,卻見韓?呆若木雞,僵立在原地。

一片哄鬧聲中,宋慈叫過劉克莊,低聲道:“昨晚我吩咐你找的人,都找來了吧。”

“我辦事,你放心。”劉克莊拍著胸口道,“我剛才打水時出去看過了,人已經到齊,都等在府衙門外。”

宋慈點了點頭,朗聲道:“韓太師有命,此去吳山南園,挖尋蟲惜屍體,誰都不可阻攔。”大步走出公堂。公堂外圍觀人群立刻分開一條道,宋慈直出府衙大門,竟將韓侂胄、楊次山、趙師睪、趙之傑等一眾高官大員全都拋在了公堂之上。

韓侂胄陰沉著臉,讓夏震帶上韓?,由甲士開道,走了出去。趙師睪趕緊命差役將月娘、袁朗和葉籟看押起來,他則緊跟在韓侂胄的身後隨時待命,韋應奎則緊跟在他的身後。趙之傑知道自己所查真相有誤,在查案上算是輸給了宋慈,但眼下這事關係到韓侂胄的名聲,也關係到整個大宋的臉麵,這個熱鬧自然是要看到底的,當即和完顏良弼一起跟了出去。

楊次山目睹韓侂胄強壓怒火走出公堂的樣子,心中暗道:“韓侂胄,想不到你也有今天。之前的嶽祠案,你利用宋慈這死腦筋來惡心我,如今我保宋慈出獄查案,那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讓你也嚐嚐被宋慈惡心的滋味。”輕咳了兩聲,由管家扶著,慢慢走出公堂。

府衙大門外,一群手握鋤頭、鐵鏟的勞力已經等候多時。這些勞力是上次宋慈在淨慈報恩寺後山開棺驗骨時,曾被劉克莊雇去挖開巫易墳墓的人。昨晚宋慈吩咐劉克莊,再叫來這幾個勞力今早聽用。劉克莊一直不知道宋慈要找這幾個勞力幹什麽,此時才知道宋慈竟是要去吳山南園挖掘韓家的祖墳。

“你是怎麽查到蟲惜的屍體埋在韓家祖墳的?”劉克莊大感好奇,湊近宋慈,小聲問道。

宋慈搖了搖頭,應道:“我猜的。”

劉克莊頓時目瞪口呆。

宋慈昨天被抓入司理獄羈押時,曾有過長時間的冥思苦想,其中便推想過蟲惜的屍體在哪裏。馬墨之前交代的那些事,與他在望湖客邸聽水房中驗出來的血跡,還有葉籟在望湖客邸親眼所見的事情對應得上,想必大部分交代都是真的,唯獨沒有在韓府後花園中挖出屍體,可見在屍體的處理上,馬墨撒了謊。但聽水房中的被子曾被替換過,很可能如馬墨交代的那樣,當時是使用被子裹住蟲娘的屍體進行了掩埋,隻是掩埋之地不在韓府後花園。他推想埋屍之地在何處,猛然間想起一事,初七那天他受韓侂胄邀請,去吳山南園赴宴時,曾獨自一人在南園中遊走,其間他走到了祖塋園,在祖塋園的角落裏發現了一座墳墓,墳墓的香糕磚出現了些許裂縫。當時他以為是工匠修砌墳墓時沒有封實,還心想這批工匠犯下如此錯誤,倘若讓韓侂胄發現,定然難逃重罰。如今想來,卻覺得其中另有蹊蹺。給權傾朝野的韓侂胄修建園林,工匠豈敢敷衍,監工豈敢馬虎,祖塋園中的墳墓都是新砌而成,怎麽可能剛剛修好就出現裂縫?其他墳墓都沒有出現裂縫,唯獨角落裏那一座墳墓出現了裂縫,還是出現在墳墓的側麵,好似曾被人開過一道口子。想到這裏,一個大膽的想法在宋慈腦中冒了出來——韓?將蟲惜的屍體埋進了自家祖塋園的祖墳當中,封填墳墓時因為不是工匠經手,所以沒有封嚴實,這才留下了裂縫。倘若真是如此,韓?對屍體的處理可謂極為幹淨,試問天底下有哪個查案的官員敢往這個方向去查,就算有所懷疑,誰又敢真的去動韓家的祖墳呢?

可是宋慈就敢。

昨天這一想法才從宋慈腦中冒出來,盡管沒有足夠的把握,可查案期限就在眼前,趙之傑又已將袁朗當成凶手抓走,並揚言今早要在府衙當眾破案,宋慈已預料到今天在府衙公堂上會發生什麽事,要想治韓?的罪,唯有放手一搏。所以,他才叫劉克莊去雇用勞力,卻不告訴雇用勞力做什麽,隻因劉克莊對他的安危極為在乎,倘若知道實情,定會阻止他這麽冒險。

“你是在說笑吧?”劉克莊驚訝地望著宋慈,心中暗想:“惠父兄啊惠父兄,我以為隻有我劉克莊才如此冒失,沒想到你膽子比我還大。我隻是挖韓府的後花園,你卻要去挖韓家的祖墳。萬一你猜錯了,蟲惜的屍體不在墳中,後果如何擔待得起?你這是把身家性命都賭上了啊。”在他眼中,宋慈一直都是有萬全把握才會去做某事,委實沒想到宋慈竟會有如此大冒風險的時候。

宋慈淡淡地應了一句:“去了便知。”招呼上所有勞力,在眾多圍觀百姓緊隨之下,朝吳山南園而去。

熹微的陽光灑在挺立的鬆柏上,枯疏的枝丫投下稀稀落落的影子,不知何處飛來一隻鳥雀,在光影斑駁的神道碑上落爪停歇。一陣腳步聲傳來,鳥雀腦袋一點,撲簌簌振翅飛去。

這裏是吳山南園的祖塋園。伴隨著腳步聲,宋慈當先進入,身後跟著韓侂胄、楊次山、趙師睪、趙之傑、完顏良弼、韋應奎、夏震和韓?等人,還有劉克莊和那一群勞力,一起來到了這處位於角落的墳墓前。宋慈看了一眼神道碑,就是這座韓國華的墳墓,墳墓側麵的裂縫還在。

吳山南園是韓侂胄的私家園林,前來圍觀的市井百姓都被甲士攔住不讓進入。可這些百姓不甘心錯過此等熱鬧,竟另辟蹊徑,繞著南園的圍牆走,來到了祖塋園背後的山坡上,居高臨下,居然能望見祖塋園中的一切。這一消息很快傳開,越來越多的百姓聚集到了這處山坡上。

“宋慈,你說的是這座墓?”韓侂胄道。

宋慈應道:“正是這裏。”

“此乃我韓氏高祖之墓,你可想清楚了。倘若挖開墓室,找不到你所說的屍體,該當如何?”

“倘若找不到蟲惜的屍體,我一人承擔後果,任憑太師處置。可若屍體真在這墓中,”宋慈反問道,“敢問太師,又當如何?”

韓侂胄看了看楊次山、趙之傑等人,又朝山坡上聚集圍觀的百姓瞧了一眼,道:“外人進不來這南園,更無可能來此藏屍,倘若真有屍體藏在墓中,那自然是我韓家人所為。”說這話時,朝韓?斜了一眼,韓?低著頭,壓根不敢抬頭瞧他,“隻要找出蟲惜的屍體,到時依我大宋王法,該如何處置,便如何處置。”

宋慈應道:“好。”他不再多言,指著墳墓側麵的縫隙,吩咐眾勞力上前,沿著那處裂縫,將香糕磚一塊塊地挖開。

隨著香糕磚一塊塊被移出,墳墓的側麵漸漸被掏出了一個洞。眾勞力紛紛麵露惡心之狀,有的甚至奔到一旁幹嘔起來。宋慈站在墳墓前,距離很近,聞到了一股極重的腐臭味。

韓侂胄站得較宋慈更遠,同樣聞到了這股腐臭味。祖塋園中的這些墳墓,隻是為了遙祭韓家先祖而建,墓中雖埋有棺槨,但棺槨中葬的都是先祖木像,並無真人遺骨,不可能有什麽腐臭味,更別說是味道這麽重的腐臭味。韓侂胄已知墓室中十有八九藏有屍體,再瞧韓?時,卻見韓?已是麵如死灰。

墳墓的側麵很快被掏出了一個兩尺見方的洞口,已能看見墓室中塞著一團繡著鴛鴦的被子。眾勞力合力將那團被子拖了出來。宋慈將裹成一團的被子小心翼翼地掀開,一具女屍出現在了眼前。

這具女屍穿著彩裙,肚腹隆起,周身腐爛,麵部腫脹得不見人形,可以清楚地看見肚子上有許多傷口,傷口周圍皮肉卷起外凸,彩裙上、被子上隨處可見烏黑色的血汙,尤以腹部和頭部周圍的血汙最多,可見除了腹部的傷口外,屍體頭部也曾遭受重擊以致頭破血流,粘連成一團的頭發間,還能看見零星的碎瓷片。

宋慈蹲下身來,按壓肚腹,驗看傷口,查驗了一番屍體,道:“這具女屍懷有胎孕,身穿彩裙,與當日望湖客邸的周老幺所見相同,從屍體腐敗程度來看,死了已有大半個月,應該就是死去的蟲惜,隻要進一步仔細查驗,不難確認身份。望湖客邸的雜役曾說過,韓?包下望湖客邸後,聽水房中除了花口瓶被替換過,還有一床繡著鴛鴦的被子也被替換過,原本被子上的鴛鴦,是繡在被子的正中,與眼前這床被子正好吻合。這床被子,還有屍體頭發間的碎瓷片,便是最好的物證。”宋慈轉頭盯著韓?,“有葉公子和月娘二位人證,如今蟲惜的屍體也已找到,又有了物證。韓?,你還有何話說?”

韓?臉色灰敗,嘴角抽了抽,一貫嘴硬的他,此時卻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韓侂胄冷聲道:“宋慈在問你話,為何不答?”

韓?茫然無措,呆了一呆,忽然撲跪在韓侂胄身前,抱住韓侂胄的腿,哭號道:“爹,你救救我……你隻有我這一個兒子,你要救救我啊……”

韓侂胄神色極為失望,示意夏震上前,將韓?拖開了,道:“我早說過,便是皇親國戚殺人,亦當與庶民同罪。事到如今,誰也救不了你。”向趙師睪道,“趙知府,韓?殺人,證據確鑿,即刻拿下,打入牢獄,依大宋王法處置,決不可減罪寬饒。”

趙師睪不敢不從,吩咐韋應奎帶差役上前捉拿韓?。

韓?哇哇大叫,發瘋似的掙紮反抗,對著韋應奎和眾差役拳打腳踢。

韋應奎一臉為難,手下差役都不敢對韓?用強,紛紛踟躕不前。

“沒聽見我的話嗎?”韓侂胄道。

趙師睪忙道:“韋應奎,還不趕緊把人拿下。”

韋應奎這才吩咐眾差役動粗,強行將韓?擒住了。韓?一邊被押解,一邊破口叫罵,各種難聽至極的汙言穢語,全都是在辱罵宋慈。

祖塋園外的山坡上,傳來了大片歡呼叫好之聲。圍觀百姓大都聽說過韓?的為人,見韓侂胄居然大義滅親,當眾將韓?下獄治罪,既深感驚訝,又為之痛快。

韓侂胄聽著這些叫好之聲,臉色卻很是陰沉。他朝宋慈斜了一眼,袖子一拂,轉身而去,夏震立即隨行護衛。趙師睪朝宋慈瞪了一眼,趨步在韓侂胄身後。楊次山同樣隻是看了宋慈一眼,並無其他表示,在管家的攙扶下離開了。

宋慈破了這麽一樁關係重大的案子,大宋這邊的官員卻沒一人理睬他,倒像是他犯了什麽天大的錯誤。這時身為金國正使的趙之傑向他走了過來,道:“宋提刑,你今日所為,實在令我刮目相看,真想不到宋人之中,還有你這般年少敢為之人。此次查案,我算是輸得心服口服。隻是你這般當眾得罪韓太師,往後的路,怕是不會好走了。”

“多謝趙正使提醒。”宋慈道,“往後的路,無論好壞,宋慈自會走下去。”

趙之傑點點頭,道:“時候不早了,我也該啟程北歸了。有緣的話,你我將來還會再見的。”拱手一禮,“告辭了。”

宋慈忽然想起了什麽,道:“趙正使稍等。”

趙之傑剛走出沒幾步,停下道:“宋提刑還有何事?”

“昨晚我問過蟲達一事,”宋慈眉頭微凝,“趙正使當真不知道此人嗎?”

“真有他國降將來投,朝堂議事定會提及,六年前我已是太常卿,記性也不算差,不記得有哪次朝會上提到過蟲達投金一事。你說的這個蟲達,”趙之傑搖頭道,“我的確沒有聽說過。”

宋慈點了點頭,行了一禮,道:“多謝趙正使告知。”

趙之傑極為鄭重地還了一禮,與完顏良弼一起去了。

轉眼之間,偌大的祖塋園中,隻剩下了宋慈和劉克莊,以及幾個雇來的勞力。

自打離開府衙公堂,劉克莊便一直提心吊膽,生怕韓?又像上次韓府後花園掘屍那樣早有準備,直至此時蟲惜的屍體被挖出,韓?被差役抓走下獄,他懸著的心才算落了地。

劉克莊拍了拍宋慈的肩膀,露出了笑容。

宋慈望著蟲惜的屍體,道:“倘若不是韓太師命我接手此案,邀我來吳山南園赴宴,我便來不了這祖塋園,發現不了墳墓上的裂縫,也就不可能找到蟲惜的屍體。冥冥之中,真是自有天意。”說完這話,神色微凝,似有所思。

尾聲

翌日天氣陰晦,淨慈報恩寺後山荒林深處,劉克莊捐了兩塊地,一塊用來合葬蟲娘和蟲惜,另一塊用來收葬了袁晴。昨日那幾個勞力,又受劉克莊的雇用,將棺材抬來此處,掘土掩墳。劉克莊取出一顆珍珠,那是當日蘇堤上初遇蟲娘時,蟲娘用於支付算卦錢的珍珠,當時被他拿在了手中,一直視作珍寶,隨身帶著。他將這顆珍珠一並埋入了蟲娘的墳墓中。待到蟲娘入土為安,劉克莊點燃香燭紙錢,在剛落成的墳前祭拜。

“蟲娘曾對我說起,當初薛一貫給她算卦時,指點她去太平觀捐十貫香油錢,說她隻要那樣做,便能尋見月娘。蟲娘當真去了太平觀,捐了香油錢,最後居然真的靈驗了,她當真在清波門見到了月娘。”宋慈站在劉克莊的身旁,想象著蟲娘麵帶笑容走下馬車時的場景,感慨道,“可我真希望那沒有靈驗啊。”

劉克莊默默地燒完紙錢,良久才站起身來。此時天色已晚,林中寒風漸起,有零星的枯葉從空中飄轉落下。他拿起一瓶皇都春,將酒水傾灑在蟲娘的墳頭,歎息道:“遠林搖落晚風哀,香魂一縷去瑤台,何年何月歸去來?人言酒是消憂物,消不盡此中情懷。隻祈雨露到枯荄!”

宋慈望了一眼枝丫罅隙間的陰霾天色,道:“天快黑了,回去罷。”

劉克莊將酒瓶輕輕擱在墳頭,從懷中摸出幾張行在會子,付與幾個勞力,算作酬勞。

兩人沿山路下山。劉克莊心中鬱鬱,蟲娘之死,於他是莫大遺憾,但真相既已大白,真凶既已抓住,也算有個了結,可還有一事,一直記掛在他的心頭。“葉籟兄的事,”他道,“當真就沒有法子了嗎?”

葉籟不避囹圄之禍、慨然挺身做證的這份大義,宋慈一直感念在心。他道:“葉公子大盜‘我來也’的身份已然坐實,其偷盜之罪雖難免去,但有一線機會,總要設法救他出來。”

劉克莊點了點頭,隻要能救出葉籟,付出任何代價他都甘願。他又想起今早太學裏的傳聞,不無憂心地道:“我聽說太學裏有學官傳言,聖上原打算在上元節視學典禮上當眾召見你,如今卻取消了這一安排。你一直想為官,想著重查十五年前那樁舊案,如今你忤了聖上治罪金國使臣之意,算是得罪了聖上,往後可如何是好?”

聖上取消召見一事,宋慈今早也已聽聞。他奉旨查案,在限期之內查出真凶,成功破了西湖沉屍一案,卻沒有得到來自朝堂之上的任何褒獎,無論是此前一直對他誇讚有加的皇帝趙擴,還是舉薦他查案的韓侂胄,對他都是不聞不問。他昨日破案之時,當眾揭破了韓家一些見不得人的秘密,將韓?定罪下獄,公然得罪了韓侂胄,又沒有將完顏良弼定罪,忤逆了皇帝趙擴的意思,往後的仕途隻怕極為難走。僅僅取消召見一事,他便能清晰地感受到朝堂的施壓,而且他非常清楚,這種施壓,隻怕才剛剛開了個頭而已。然而,他望向山下,遠眺水波浩渺的西湖,神容坦然地應道:“大世浮沉,隨遇而安。”

宋慈和劉克莊並肩下山後,幾個勞力將酬勞分了,一人得了一張行在會子,竟還多出來了一張,不知是劉克莊不小心給多了,還是見他們辛苦,有意多付的酬勞。各人將自己那份酬勞揣在懷中,多出來的那張行在會子則交給帶頭的勞力揣著,收拾好鋤頭器具,結伴下山,打算用這張多出來的行在會子,找家酒樓好好地吃喝一頓。

這一頓吃喝選在了清波門入城不遠的一家小酒肆,也就是此前劉克莊和葉籟久別重逢的青梅酒肆,點了幾樣酒菜,篩了幾碗青梅酒,眾勞力吃喝吹噓,轉眼天便黑盡了。

帶頭的勞力姓葛,喚作葛阿大,眾勞力之中,就數他嗓門最大,話最多。兩碗酒下肚,葛阿大話匣子打開了,說起了他昨晚遇到的一件怪事:“你們不知道,侍郎橋那地方鬧鬼啊。昨天夜裏,我手癢去了櫃坊,帶去的錢輸了個精光,離開時又背運得很,明明白天還晴著,夜裏卻下起了雨。我在櫃坊借了把傘,回家時從侍郎橋路過。當時已是後半夜,路上明明沒有人,可我剛到橋頭,身後忽然響起踢嗒、踢嗒、踢嗒的聲音。那一聽就是木屐聲,可大冬天的,誰會穿木屐啊?當時橋頭的店鋪還點著燈籠,我就看見我身邊突然多出了一道影子,那影子左一搖,右一晃,居然隻有身子,沒有腦袋!我嚇得躲在傘裏不敢回頭,假裝沒看見,硬著頭皮往橋上走。結果那影子跟了上來,嗖的一下鑽進傘裏,緊挨著我。我可不敢轉頭,慌亂之中,靈機一動,往身邊用力一擠,撲通一聲,那影子被我擠下河去了。我顧不了那麽多,慌忙跑掉了。”

眾勞力一開始聽得膽戰心驚,聽到最後卻都笑了起來,道:“不知是哪個倒黴蛋子,想借你的傘避雨吧,讓你給擠河裏去了。”

葛阿大道:“真是鬧鬼,那影子沒有腦袋的!你們若不信,自己去侍郎橋走走。”

眾勞力起哄道:“走就走,誰會怕?一起看鬼去嘍!”說著叫來酒保結賬。

多出來的那張行在會子由葛阿大揣著,可他往懷裏一摸,霎時間愣住了。他翻遍全身口袋,隻有一張行在會子,那是他應得的酬勞,多出來的那張卻怎麽也找不著。

“葛阿大,你可別想賴賬。”眾勞力都道。

“誰說我要賴賬?”葛阿大很是氣惱,掏出自己那張行在會子,當場付了錢,“你們愛信不信,要去自己去,我不去了!”

眾勞力都笑著打圓場,葛阿大卻氣不消,從酒肆裏出來,一個人氣衝衝地走了。

葛阿大並沒有回家,而是打著燈籠沿路往回走,想找一找那張多出來的行在會子掉在了何處。沿路行人頗多,行在會子若是掉在途中,隻怕早已被人撿去,隻有指望行在會子是之前在淨慈報恩寺後山收拾鋤頭器具時遺失的,那還有可能找到。

他一路找回了淨慈報恩寺後山,一個人提著孤燈,走進了後山密林,回到了蟲娘、蟲惜和袁晴的墳墓前。他在墳墓附近找尋了一陣,居然真讓他在一旁的枯草叢裏找到了那張行在會子。行在會子夾在枯草間,沒有被風吹走,居然失而複得。他欣喜萬分,正要伸手去撿。

就在這時,一片死寂的密林之中,忽然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音。

後山密林大多是墳地,本就格外陰森,這陣突如其來的細碎聲響,令葛阿大一下子汗毛倒豎。

“是誰?”葛阿大舉起燈籠,朝聲音來處一照,那裏是一片土坡,沒照見人,隻照見了一個圓滾滾的東西。他挨近幾步,卻見那圓滾滾的東西是一個人頭,一個已成骷髏的人頭。

這個骷髏人頭沒有身子,孤零零地擱在土坡下,忽然動了一下。

葛阿大嚇得退了兩步,以為自己看花了眼,定睛再看時,卻見那骷髏人頭又動了一下,往土坡上爬去。那骷髏人頭竟然在爬坡,爬上又滑下,滑下後又爬,其狀不勝駭異。

“鬼……鬼啊!”

葛阿大嚇得一跤跌倒,爬起身來,連行在會子也顧不得撿了,抓起燈籠,慌不擇路地奔下山去。他一邊飛奔一邊叫喊,聲音響徹整片山林。

宋慈洗冤筆記3

引子

落滿枯葉的土坡下,蟲氏姐妹的墳墓旁,當又一鍬土挖開後,一隻已成白骨的手從泥土裏露了出來。

“當……當真有冤……”圍在一起的幾人不約而同地後退了幾步,手持鐵鍬之人聲音發顫。

這幾人是昨日受劉克莊的雇傭安葬了蟲氏姐妹和袁晴的勞力,手持鐵鍬之人是其中帶頭的葛阿大。昨天夜裏,葛阿大為了尋找丟失的行在會子,獨自返回淨慈報恩寺後山,卻看見這處土坡下有一顆骷髏人頭在爬坡,嚇得他倉皇逃下山去。他一整夜懸心吊膽,想起前日在侍郎橋撞見過無頭鬼,如今又讓他撞見了一顆孤零零的人頭,二者合起來,不正好是一隻完整的鬼嗎?轉過天來,他與幾個勞力碰了頭,說起此事,幾個勞力都說他昨晚在青梅酒肆喝多了酒,看花了眼。他卻深信自己是撞鬼了,又想起近來賭錢太過晦氣,隻要一去櫃坊便賠個精光,越想越覺得邪門。他想找個算命先生替自己看看,想起蘇堤上有個測字算卦的道士名叫薛一貫,對外宣稱不靈驗不收錢,心想自己先去算卦,靈不靈驗都是自己說了算,到時候一口否認,錢便不用給了,於是去找薛一貫算了一卦。

薛一貫讓葛阿大扔了銅錢,對著卦象掐指一算,眉頭皺起老高,道:“好心未必有好報,燒香也能惹鬼叫。貧道若沒算錯,你這是讓冤鬼纏身了啊!”葛阿大忙追問究竟。薛一貫仔細道來,說葛阿大撞上了一隻冤鬼,那冤鬼死於非命,有冤難伸,想借他的口訴冤,這才處處纏著他不放。葛阿大又問該如何化解。薛一貫說冤鬼現身之地,必有冤屈藏匿,讓他去撞鬼的地方仔細尋找,非得找出冤屈所在,替那冤鬼訴了冤,那冤鬼才不會再糾纏他。

葛阿大對薛一貫的這番話深信不疑,拉上幾個勞力去了侍郎橋,在橋上橋下仔細搜尋一番,沒有任何發現,接著又趕去淨慈報恩寺後山,在這片土坡下尋找了一番,仍是沒有任何發現。

葛阿大不死心,心想今日若不將這冤屈找出來,豈不要被這隻冤鬼纏上一輩子?薛一貫不是說有冤屈藏匿嗎?這土坡下還能怎麽藏,無非就是藏在泥土裏。他找來鐵鍬,就在這片土坡下開挖,哪知剛挖了幾鍬土,便有屍骨從泥土裏露了出來。

淨慈報恩寺後山立有不少墳墓,算是一片墳地,可這片土坡下除了新立的蟲氏姐妹和袁晴的墳墓,並沒有其他墳墓,突然挖出來的這具屍骨,顯然不是入土為安地葬在這裏,更像是被草草掩埋在此。葛阿大自認為找到了冤屈所在,當即趕去府衙報案,找來了幾個府衙差役。

隨著府衙差役的到來,淨慈報恩寺後山發現無名屍骨的消息不脛而走,不少好事的香客跟著來到後山,這片土坡下不一會兒便圍聚了二三十人。

幾個差役將泥土挖開,使得這具無名屍骨完整地呈現在眼前。屍骨的上身和下身反向彎曲,狀若角弓反張,死狀甚為怪異,骨色慘白之中透著烏黑,尤以肋骨周圍的烏黑色最重。

幾個差役正打算將這具無名屍骨從土坑裏抬出來,圍觀人群中忽然躥出兩人,攔在無名屍骨前。這兩人一高一矮,高者身形壯碩,粗眉大眼,雖然長著一張憨實的臉,目光卻凜凜生威;矮者身形瘦小,發髻齊整,肩上斜挎一個黑色包袱,一副精明幹練的樣子。在兩人的身後,一個衣冠方正、看起來五十歲上下的文士步出人群,蹲在無名屍骨前查看起來,嘴裏道:“府衙司理何在?”聲音中氣十足,說話之時,目光一直盯在無名屍骨上。

幾個差役聽那文士的口氣隱隱帶有責備之意,那一高一矮的兩人看起來是其隨從,似乎其人甚有來頭。府衙常有朝廷高官出入,幾個差役也算見過不少世麵,可打量那文士幾眼,卻壓根不識得。

那矮個子隨從道:“大人問你們話呢!”

幾個差役一聽“大人”這稱呼,麵麵相覷了幾眼,雖不清楚那文士的底細,卻不敢不答,其中一人應道:“司理大人去城北劉太丞家了。”

“凶案發生之地,不見司理到場,卻去什麽劉太丞家?”

那文士此話責備之意更重,先前回話的差役忙道:“劉太丞家今早來人報案,說劉太丞死於非命,司理大人一早去劉太丞家,是為了查案……”

那文士聽了這話,兩眼一掃。幾個差役隻覺那文士的目光中透著一股莫名的威嚴,竟不敢與之對視,紛紛低下了頭。

一陣山風吹來,樹枝輕響如低吟,枯葉翻飛似蝶舞。一片枯葉從那文士的眼前翻轉飄下,不偏不倚地落在了無名屍骨的左臂尺骨上。那文士的目光隨枯葉而動,也跟著落在了左臂尺骨上。在尺骨正中偏上之處,一道幾近愈合的細微裂縫,映入了他的眼中。

 

宋慈洗冤筆記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