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葉從意低頭喝著茶,冬芷在一旁扯她袖擺,輕聲道:“姑娘姑娘,那位靳二姑娘一直盯著您瞧呢。”
葉從意抬頭,順著冬芷所言的方向看過去,果不其然撞上了靳淇滿是探究的視線。她抬了抬茶盞示意,大大方方迎著靳淇的目光淡然一笑。
似是驚奇於葉從意的坦然,靳淇明顯怔愣一瞬,反應過來才向葉從意微微點頭示意。
靳淇有些許好奇。
這位自偏地而來的葉家女,似乎跟京都流傳言論說得不太一樣。
她看了一會兒就收了視線,指揮隨從繼續忙活起來。
“這位靳二姑娘……”霍夫人挪著身下的座墊,挨著葉從意更近一些。
葉從意聽出她有話想同自己說,卻又在話將出口時顧及到什麽,硬生生憋了回去。
葉從意看她欲言又止的模樣,頗有感慨。
也是難為了霍伯母八卦的性子。
“霍伯母有什麽話不妨直說。”葉從意一哂,壓低聲線,“這位靳二姑娘如何了?”
霍夫人詫異地看她一眼:“你不知道?”
她驚訝得沒控製住音量,引得周遭賓客側目相看。
霍夫人尷尬地咳嗽一聲,待旁人不再關注這邊,才低聲說:“這位靳二姑娘在京都久負盛名,她自幼跟隨靳將軍在邊關長大,雖是將軍府嫡女,卻半點不嬌氣,也不似武將粗魯。文能吟詩作賦,武能上陣禦敵。”
葉從意由衷地說:“天底下竟還有這般出色的奇女子。”
“誰說不是呢。”霍夫人說,“若不是當今聖上尚且年幼,像靳二姑娘這種人物,八成是要被太後物色上入宮為妃的。”
葉從意:“是這個道理。”
“嗐,話扯遠了。”霍夫人終於把話引上正題把聲音壓得更低,“可你知道靳二姑娘這種出色的女子,她心裏屬意誰嗎?”
“知道啊,”葉從意輕笑,“謝元丞。”
霍夫人驚恐地看她,聲音不自覺提了兩個度:“你知道?!”
挨得近的賓客再次側過身來看她們,嘴上還不忘調笑:“霍夫人一驚一乍,一會兒知道一會兒不知道的,是在說什麽趣事呢,幹脆講出來讓大夥兒都聽聽。”
“呸。”霍夫人神色一斂,“好好喝你的茶,別人家的私房話你也要聽。”
那人尷尬收了笑容,卻因著霍府比自己家官位大不好發作。頓覺興味索然,識趣地將頭轉了回去。
霍夫人少見地嚴肅起來,看著葉從意一言難盡地說:“知道此事你還上趕著過來,你可知這裏有多少人等著看熱鬧?”
“將軍府這次茶會來了這麽多人,確實很熱鬧。”葉從意答非所問地說。
“你這孩子。”霍夫人擔憂地說,“我是怕你吃虧,你初來京都,不曾見過這些高門大戶之間的彎彎繞繞。今日若是在這裏吃了虧,我回去怎麽同你母親交代?”
謝元丞當日“逼婚”留給霍夫人的印象過於深刻,導致她還被框這夫妻二人貌合神離,積不相能的錯覺之中。總覺得葉從意在這邊吃了虧,謝元丞也不會管,更不會替她抱不平。
葉從意卻寬慰道:“霍伯母不必擔憂。她們就算再瞧不上我這個便宜王妃,也得顧及我父親。都是在官場上打交道的,不至於鬧得太難看。”
“可……”
恰巧這時,靳淇帶著婢女搬了個小木案十分有目的性地走來,霍夫人隻能就此作罷,不再多言。
冬芷警覺地看向來人,在葉從意身旁低聲嘟囔:“她們來幹什麽。”
葉從意拿起茶盞,借廣袖遮擋,側頭跟冬芷說:“來了不就知道了。”
不過幾息,靳淇來到葉從意麵前,她親切又疏離地喚了聲:“葉姑娘。”
冬芷立即糾正:“是輔……”
被葉從意攔了下來。
葉從意眉目輕佻地看著靳淇,等她下一句言論。
靳淇命侍女將木案放在霍夫人和葉從意的坐席之間:“不介意擠一擠?”
葉從意往旁邊挪:“請便。”
葉從意一時也捉摸不定靳淇打的是什麽主意,但對方入席後就不再說話,她便也不主動出聲。
將軍府這回辦到的茶會與以往不同,沒有煎茶的茶爐,反倒分發了一些眼生的器具。
葉從意倒覺得眼熟。
因著重生之利,她能看出來這是往後幾十年裏京都的高門貴族間流行的點茶器具。
卻沒曾想點茶之風是這個時候就有了苗頭。
將軍夫人坐在主位,一一向廳內眾人介紹。
“尤其是這茶粉,製作的工序更為複雜。”將軍夫人說,“這研磨出來茶粉的精細程度,就決定了一盞茶最後呈現的口感。”
“而且這茶最新奇之處在於可以盞中作畫。”
廳中議論聲漸起。
“謔,還能作畫呢?真是稀奇。”
“我還說頭一回聽說。”
“誰不是呢。”
“還是將軍夫人見多識廣。”
“隻是這畫要如何才能作在茶中啊?”
將軍夫人神秘地笑了一下,說:“這就不得不提到最後一樣茶具了。”
她拎起一跟又細又長的竹製品,介紹說:“此物名喚茶勺,點茶完成後用此物沾一清水,便可在茶中作畫。”
葉從意縱然對介紹的這些點茶工序了如指掌,卻依舊聽得津津有味。連靳淇在此空隙看了她好幾眼,都沒注意到。
介紹完畢後,將軍夫人又給眾人做示範,等眾人了解得七七八八時,便開始低頭搗鼓麵前桌案上的茶具。
葉從意拿著茶筅得心應手在建盞中來回擊拂,七湯點成後,卻拿起茶勺犯了難。
茶中作畫於她而言堪比下廚,過於精細,她上輩子就不嫌麻煩樂意學。從前在府中她給謝元丞點過幾回茶,最後遞過去的成品總是一言難盡。
每每這時,謝元丞都會指著建盞問她:“這是畫了一團月老的紅繩?”
葉從意認真且堅定地說:“不,這是一簇紅梅。”
後來謝元丞便總拿這事打趣她,往往收到的都是葉從意掃過來的一記眼刀。
思索片刻,葉從意決定還是不要輕易在眾人麵前展示“才藝”,隻拿茶勺沾了水,中規中矩地寫了個“葉”字。但寫完之後又覺得有點空,便又在“葉”字旁邊添了個“謝”。
寫完後葉從意把茶盞推到冬芷麵前給她看,過程中發現靳淇欲言又止地盯著自己。
“她盯了好一會兒了。”冬芷在桌案下搖著葉從意的衣擺,低聲說。
葉從意看過去,靳淇立刻移開視線。
葉從意:“……”
“姑娘,您說她到底想幹嘛?”冬芷衝著葉從意張口型。
葉從意辨認好一會兒才看出冬芷說的什麽,神情無奈地搖了搖頭——不知道。
大約過了小半個時辰,廳內眾人將點茶技藝學得大差不差後。將軍夫人又著人抬了謝淨瓶和花枝上來。京都官吏府中夫人邀辦茶會,準備的流程無外乎就是這麽幾樣——喝茶,插花,閑聊。
葉從意挑了幾枝山茶花,紅豔豔的煞是好看。她專心比劃著花枝和淨瓶間的差距,又抽了幾束綠葉作襯,並沒有參與廳內眾賓客之間閑聊的話題。
靳淇也不說話,隻偶爾隨聲附和幾句。
氣氛微妙到顯得這個角落十分格格不入。
但葉從意始終留著心,她並不認為這場茶會會如此安然祥和風平浪靜。
她原本以為靳淇邀她來這場茶會,是有什麽目的要衝她來。
但目前看來不是。
從入席至今,靳淇除了多看她幾眼之外,並沒有旁的動作。
而且葉從意覺得,靳淇似乎有什麽話想要跟她講,卻又好像有些顧忌。
席間談話亂而嘈雜,葉從意離得遠,其實不太聽得清另一邊的人在談論什麽。
她插著花,隱約聽到席間有人說到謝元丞,於是循著聲音望去,正巧就碰上一個雍容華貴的夫人也在望她,眼中得意蓋都蓋不住。
夫人張口便問道:“輔城王妃,這事您怎麽看?”
葉從意突然被點,插花的動作一頓:“看什麽?”
怎麽看靳淇心悅於謝元丞一事?
“朝中當下局勢。”婦人說,“聖上到底年幼,輔城王如今告病多日,朝中一片混亂,豐王又虎視眈眈……”
這問題出乎葉從意的預料。
倒是她想得簡單了,這些人不說那些無關緊要感情之事,卻是在這挖了個大坑等她跳。
先帝嗣薄,自薨逝後大淵朝中朝臣大致可以分為兩派,一派是聽從先帝遺旨,支持幼帝,另一派則是更屬意與幼帝庶兄,遠在封地的皇長子豐王。
朝臣抱團取暖,其府中親眷自然也拉幫結派。
而謝元丞曾受先帝托孤輔佐幼主,雖一早就表明自己無意高位但他到底跟先帝是手足血脈,一旦有異心,無論是想他自己奪位,抑或是改擁豐王,都會成為朝中最大的不定數。
葉從意拿起剪子修理枝葉,緩緩說:“朝中事自有朝臣處理,我等不該妄議。”
“就當是茶餘飯後的閑聊,這都是些相熟的,不會有人外傳的。”那婦人道,“輔城王是朝中肱骨,對局勢看得自然比旁人更加透徹,我等自然想聽聽王妃的高見,屆時也好早做準備。”
“食君之祿,忠君之憂。我從未聽過身為朝臣,竟要瞞著君主在私底下另作什麽打算。”葉從意眸中泛著淩冽的寒光,冷笑著問,“莫非,安國公夫人是想謀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