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皇城,建章宮內。
“他還真敢說 !”
輔城王府派來回話人的身影一消失在殿門轉角,年輕太後嘴角掛著的和善笑容就陡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滿臉怒容。
“昨日成親還打馬禦街,繞城而行。全京都百姓都瞧見了他這門親事,結得好不風光!不過過去一晚,就跟哀家說重病在床臥榻難行了?”她單手一拂,木案上的擺件便摔向地麵,零零碎碎灑了滿地,“真是好一個輔城王,竟這般不把哀家放在眼裏!”
一旁伺候的宮人應聲而跪,誠惶誠恐地不敢抬頭,生怕禍及己身。
“你們都先下去,這裏我來伺候就好。”一位年歲稍大的嬤嬤屏退左右,才上前寬解,“娘娘莫氣。裴行是輔城王親衛,他回稟的話大多不會有假。。”
芳華是建章宮資曆最老的宮人,自太後入宮起就跟在身邊。在太後還是先帝妃嬪時,就沒少替她出謀劃策,解決礙事的路障。
太後語氣稍微緩和:“那輔城王看著可不像是個嬌貴人。”
芳華攙著太後的胳膊,扶著她緩緩坐下,問:“您的意思是輔城王裝病?”
“誰知道呢。”太後冷哼道。
謝元丞讓裴行傳達的話多少有點囂張不合規矩,葉從意在裴行臨行前特意囑咐,讓他在建章宮回話時隱去後半部分,隻說了謝元丞受涼抱恙,怕過了病氣給宮中貴人,不宜入宮。
太後倚著椅背,說:“他自開春起就稱病不上朝,齊兒年紀小,壓不住那些老臣,朝野上下都亂成一鍋粥了。”
芳華給她倒了杯茶:“興許是輔城王抱著鍛煉陛下的心思也說不準呢,再過幾年,等陛下及年歲稍長,也不可能一直由著他這個皇叔幹政。”
“他最好是。”太後喝口茶,冷冷地說,“若他是以生病為由,打著什麽不該想的主意,就算豁出命哀家也不會讓他好過。”
她十五歲入宮,雖深得先帝恩寵,卻因母族勢微一路走得如履薄冰。二十多年來暗地裏鬥死了不知多少想踩著她上位的宮嬪,好不容易才熬到如今這個位置,潑天的富貴,自然不會讓任何一個人輕易破壞。
“娘娘寬心。”芳華道,“輔城王性子雖冷了些,卻向來重情義。有先帝的囑托在前,他定然不會做出危害娘娘與陛下的事。許是真的生著病,在府中將養些時日就能歸朝繼續幫襯娘娘與陛下了”
“哼,哀家倒要看看他到底是不是真的病得不成人形。”太後不肯掉以輕心,對芳華吩咐道,“傳哀家懿旨,請安國公進宮,讓他從建章宮帶上好的靈芝鹿茸去輔城王府,好生替哀家探望一下輔城王的身子。”
*
“發了不小的火吧?”葉從意剝著荔枝,問著歸府的裴行,眼神卻斜睨身旁懶散坐著的謝元丞。
裴行回話:“屬下離時,是隱約聽見建章宮內有器物摔碎的聲音。”
葉從意沉吟一陣,幹脆扭過頭看著謝元丞道:“家裏怕是要熱鬧一陣了。”
謝元丞伸頭咬過葉從意剛剝好的荔枝。
鮮甜的果香味溢了滿口,他慢吞吞地嚼著,遲遲沒說話。
葉從意瞪他。
“來日我想在家裏種上幾株荔枝樹。”謝元丞忽然沒頭沒尾地說。
葉從意說:“京都的節氣種不出荔枝。”
“那就種葡萄?”謝元丞坐直,說,“改日在院子裏搭個葡萄架,你夏日怕熱,裝個秋千就能在下麵乘涼。”
謝元丞繼續說:“再著人在旁邊挖個池子。”
葉從意問:“挖池子做什麽?”
謝元丞:“放些魚苗養上幾個月,我釣魚給你看。”
葉從意接受了這個建議:“聽起來好像很不錯。”
他們上輩子的最後幾年,就經常這樣湊在一起,規劃謝元丞乞身後兩個人的生活。
“但在京都想過這種生活應該沒那麽容易。”葉從意認真評價。
“那就回封地。”謝元丞說,“帶上嶽父他們一起,到時候天高皇帝遠,我們安居一隅過自己的小日子,誰也管不著。”
裴行眼看著話題就這麽被謝元丞帶跑偏,傻愣愣地杵在那裏,接話也不是,走也不是。
但他聽久了就難免好奇,素來盡瘁事國的謝元丞為什麽突然轉性,撒手不管朝政大事。也完全不似外界傳聞的模樣,與新王妃貌合神離。
他二人相處的模式,甚至讓他覺得,這不像新婚,儼然是一對老夫老妻的架勢。
“那好,說正事。”葉從意突然話鋒一轉,將先前的話題拉回來。
謝元丞還沉浸在未來不久的美好生活的想象中,他“嗯”了一聲:“什麽正事?”
葉從意哭笑不得地看著他,說:“宮裏的事。”
謝元丞不情不願:“哦。”
“他們不會輕易讓你離開京都。”葉從意說。
“由不得他們。”謝元丞稍頓須臾,說,“整個京都的達官顯貴都知道,開春那回我是為了救謝修齊才墜馬受傷,如今傷病沒好,他們不敢逼得太緊。”
葉從意有些不高興:“為了救他就將自己置於險地嗎?”
她夢裏魘的都是謝元丞出事,聽這話聲音都不覺嚴肅起來,全然已經忘記這其實是謝元丞的計劃中的一部分。
謝元丞握著她的手,輕輕拍了拍,說:“都過去了。”
葉從意別過臉去沒說話。
謝元丞打發裴行下去。
等裴行走了,謝元丞放低姿態,抽出一隻手,將手指立在桌麵,移到葉從意麵前,兩根手指一曲,模仿小人跪地的姿勢,誠摯道:“錯了。”
“哦?”葉從意看他,“讓我聽聽,錯哪兒了?”
謝元丞反思道:“不該莽撞以身涉險,不該讓我夫人擔心。”
“還有呢?”葉從意繼續問。
謝元丞想了想,說:“以後我萬事都與你商議。”
葉從意眉眼緩和:“好。”
*
安國公的轎攆停在輔城王府前,把門小廝攔住他不讓進。安國公頭一回在別府的下人手上吃癟,偏生這府邸主人尊貴,就是府中下人他也不敢輕易教訓。
氣得他麵紅耳赤,脫手就要將拎著的東西往地上摔,又想起這東西是禦賜,硬生生停住動作。
冬芷從禦醫署回來,手裏還拎禦醫開的藥。
剛走到府門口,就見著這麽個場麵——安國公仍在正門前和小廝糾纏,被氣得來回踱步,可就是進不了輔城王府的門。
冬芷不清楚主子與旁人之間的恩怨,直接無視他進門,卻在踏進府門的最後一刻被拽住袖擺。
“這位姑娘,我瞧你眼熟,”安國公就像救命稻草,“你是輔城王府裏的人吧?”
“問貴人安,”冬芷禮貌的扯了下嘴角,“奴婢是輔城王妃的貼身婢女。”
她說著,不動聲色地將衣袖往安國公手中扯出。
但沒扯動。
安國公在外耗了半天,好不容易才見著個自由出入的人,自然不肯輕易放過。
“那能不能勞煩姑娘進去的時候,替我向王爺王妃傳句話。”安國公說,“就說安國公奉太後懿旨,前來探望王爺。”
冬芷沒應聲,目光落在扯住自己衣袖的那雙手上。
心想好歹一個公爵怎麽這麽沒臉沒皮。
安國公大有一種你不答應就不撒手的架勢。
僵持了一會兒,冬芷才點頭。
*
葉從意故意拖延了好一會,才姍姍來遲地出現在會客廳。
她對這個太後這個胞弟並無好印象,至今都還記得他拿著雞毛當令箭,帶著內侍來賜謝元丞鴆酒時的那副小人得誌的醜惡嘴臉。
“王爺剛服過藥,現下已經歇息了。”葉從意連表麵寒暄都懶得說,“不知安國公有何要事?”
安國公道:“我奉太後懿旨,前來探望王爺。不知王妃可否行個方便,讓我進去瞧上一眼。”
“王爺已經歇下了。”葉從意聲音冷冽,“安國公現下進去,隻會打擾到王爺休息。若因此耽誤我家王爺歸朝參政,我想,太後到時候也會不高興的。”
安國公笑容僵在臉上。
葉從意多看這人的嘴臉一眼就覺得厭惡,直接下逐客令,道:“府中小廚房還煎著藥,離人不得,還需我去看著點火候,便不留安國公了。”
安國公訕訕地將手中拎著的東西放在地上,說:“既如此,那我改日再來登門拜訪。”
“等等。”葉從意叫住他,指著地上的東西說,“禦醫叮囑王爺忌口,勞煩安國公將這些東西帶回去自己享用。”
安國公張了張口,終是什麽也沒說,拎著東西頭也不回地走了。
謝元丞在屏風後聽了全程,他是第一回 見葉從意這麽嗆人,不免有些新奇,低低笑出了聲。
葉從意循聲而往,說:“他沒見著你麵,宮裏肯定不死心,還會再來的。”
謝元丞卻道:“昨日我在太和門遇見嶽父,他讓我帶著你明日回門,在家住上幾日。”
葉從意立即會意。
葉學海和安國公是政敵關係,天塌下來安國公都不可能前往葉府。
冬芷這時端著藥碗進來,葉從意夜裏還是經常夢魘,這是謝元丞專門吩咐小廚房替她熬的湯藥。
葉從意接過藥碗,捏著鼻子一口氣將藥灌進口中,苦得直皺眉。
謝元丞不知從哪兒掏出一顆飴糖,剝了糖衣迅速塞進葉從意口中,問:“甜不甜?”
葉從意含著糖點頭。
冬芷收拾了東西準備下去,轉身前忽然想起件事,向葉從意稟道:“夫人,將軍府夫人明日在府中辦茶會,給您送了請柬。”
謝元丞:“將軍府?”
冬芷點頭。
“護國將軍府?”葉從意陷入沉思,手指無意識的輕點桌麵,“我們與將軍府並不熟絡啊……”
謝元丞注意到她的小動作,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噢對了,前世,護國將軍府那位二姑娘似乎是中意你的。”葉從意忽然笑道。
“啊?”謝元丞滯了片刻,大腦反應了會才明白葉從意說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