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酒闌人散,輔城王府的紅燭燃了徹夜。

接近五更天的時候葉從意從夢中驚醒,汗打濕了整個後背。她茫然若迷地起身,雙腳還未落地踏實,就被榻上的謝元丞抓住手腕。

謝元丞也沒睡醒,意識還是迷糊的,他竭力地睜了兩下眼,最終敗下陣放棄掙紮。卻還下意識用拇指摩挲著葉從意的手背,有些發懵地問:“什麽時辰了?”

葉從意打個嗬欠,回道:“應該快卯時了。”

謝元丞“哦”了一聲,翻個身又欲沉眠,結果被葉從意拽起來:“謝元丞,該上朝了。”

謝元丞又掙紮幾息才從被褥裏爬出來,睡眼惺忪去摸朝服,中途還險些被屋內的桌凳絆倒。

葉從意稍微清醒了些,習慣性上前幫謝元丞整理身上鬆鬆垮垮的朝服。她將謝元丞腰上的玉帶扣好,問:“帽子呢?”

謝元丞帶著她的雙臂環抱在自己腰上,頭腦十分不清醒地想了一瞬,說:“不知道,許是扔在前廳了。”

葉從意輕應一聲,就著這個姿勢在謝元丞懷裏靠了一瞬。

——這其實是個親密又曖昧的動作。

卻讓兩人都覺得無比熟悉。

過了一會兒,葉從意才離開這個懷抱,說:“我去給你找帽子。”

謝元丞將葉從意拖回來,在她臉上輕啄一口:“你且去休息,我順路拿了就去上朝。”

葉從意困得七葷八素,連聲應下,迷迷瞪瞪走向床榻一頭栽進床榻,絲毫不管嗬欠連天出門的謝元丞。

她隨手扯過被褥一角搭在身上,聽著屋內沒了動靜,正要沉沉睡去,又猛的一激靈。

不對。

謝元丞為什麽要去上朝?

謝元丞在前廳找上一陣子,才在角落裏看見上麵落了一層灰的官帽。他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但起得太早,腦袋裏一團漿糊,懶得細想,就這麽把官帽挾在胳膊下,行屍走肉般出門。

紫宸殿的方向他走過無數回,就算閉著眼也不會出差錯。與往日不同的是,謝元丞感覺自己身上幾乎聚集了所有同僚的目光。

震驚的,不解的,詫異的,甚至還有驚恐的。

卻獨獨沒有一個上來同他搭話的。

行至太和門,謝元丞後肩突然被人一拍。謝元丞正要回頭看看是什麽人這麽大膽,轉瞬就對上葉學海帶著疑惑的臉。

謝元丞思緒轉了轉,喊聲:“嶽父。”

“王爺。”葉學海幾乎每次見謝元丞時眉頭都是皺著的,他問,“你穿著婚服來這兒做什麽?”

謝元丞:“……”

什麽婚什麽服?

“你不是告假了麽?而且新婚第二日,你一大早跑來太和門做什麽?”葉學海語氣有些不悅。

謝元丞恍惚片刻,思緒慢慢清晰起來。

昨日他與葉從意成親,大宴賓客。什麽成婚的流程習俗,怎麽隆重怎麽來,就是為了填補上輩子成親時那份遺憾。

他們上輩子幾乎可以說是奉旨成親,謝元丞不樂意,葉從意更不樂意。但出乎意料的,二人婚後十分合拍,感情漸篤,成親時沒有大操大辦便一直是謝元丞心裏的一個疙瘩。

所以謝元丞這一回才不顧葉從意勸說堅持將婚儀大辦,堵住京都的閑言碎語,讓葉從意風風光光嫁與他為妻。

成親儀式一大辦,流程變複雜,一天下來,把兩人都累的夠嗆。前來賀喜的賓客也多,新郎官宴賓,無人敢灌謝元丞的酒,卻架不住謝元丞自己高興。

傳杯弄盞,就這麽醉了。

所幸他沒醉得不省人事,撐著三分清醒進新房給葉從意挑了蓋頭,還喝了杯合巹酒。

然後擁著葉從意倒頭大睡。

興許是太累,兩人太久沒同床合枕,葉從意當晚就夢回當年臨深履薄的日子,被噩夢驚醒的時候還以為自己身處前世,恍惚過後就自然而然地拉起謝元丞,催他上朝。

婚服和官服顏色相近,謝元丞宿醉,醒的時候頭腦發憒,穿衣裳壓根沒沒仔細看。又被葉從意催著,稀裏糊塗就到這兒了。

“在發什麽呆?”葉學海眉頭皺得更深了。

“東市有個老人挑著擔子的早攤賣的包子好吃。”謝元丞腦速飛快,說,“從意剛入京不久,我想買她給嚐嚐。”

葉學海緩了緩臉色:“那你往這邊來做什麽,這又不順路。”

謝元丞見招拆招:“西市的鮮牛乳也好喝,我想著西市離太和門近,就順路來看看。”

葉學海神色複雜地點了點頭。

幾息過後,又突然問:“不會是從意非要你來買的吧?”

謝元丞笑著搖頭:“沒有,是我自己想來的。”

葉從意從來不要求他做任何事情,東市的包子和西市的牛乳都是上輩子夫妻閑聊間葉從意無意提過一嘴,說好吃,家裏小廚房做得比不上。

謝元丞便就此記住了,每日下朝後都不厭其煩地去了西市跑東市,給葉從意帶早點。

葉學海忽然就覺得,拋開謝元丞高高在上的身份和他“上門逼婚”的行跡不講,這個女婿好像並沒有自己心裏想的那麽差勁。至少他會願意早起替葉從意買早點,也沒有拿架擺譜,會乖巧恭敬地對待這個態度並不算和善的老丈人。

“哦,好。”葉學海說,“那你先去吧。”

轉身之際他忽然想起什麽,叫住謝元丞叮囑道:“過幾日回門,你帶上些衣物和從意一塊回家,多住幾日。”

謝元丞連聲應是。

朝鍾響起,葉學海沒再多說,入了太和門,徑直往紫宸殿方向走了。

謝元丞鬆了口氣。

貌似這一次比上輩子得到葉學海認可的時候還要早些。

此時天色已經微微泛白,謝元丞在原地站了一會,才調轉腳步往西市走。

賣牛乳的小販剛出攤,整理攤位時抬頭就看見站在攤位前的一抹鮮紅。

“喲,新郎官。”市井小販日日忙於生計,並不關注朝政之中的大人物,“怎麽一大早就流落街頭,被新婚夫人趕出來了?”

謝元丞莞爾道:“我夫人說你家牛乳好喝,我趁她沒醒特意趕來,給她個驚喜。”

小販說:“她說喜歡你就特意來買啊?”

謝元丞道:“沒辦法,我懼內啊。”

“啊,”小販感慨,“你夫人真是命好,嫁了個會疼人的好夫君。”

謝元丞不知想到什麽,眸中含笑,說:“那還是我命更好一些。”

卯時六刻,葉從意已經洗漱梳妝完畢。

見到帶了一身清晨的寒氣回來的謝元丞,看向他的眼神中多少帶了點歉疚。

謝元丞故意板著臉,一臉沒睡夠心情不好的模樣。

葉從意輕而迅速地問:“回來了?”

她說得又輕又快,但還是被謝元丞捕捉到內容。

謝元丞語氣僵硬地“嗯”一聲。

葉從意:“生氣了?”

謝元丞依舊:“嗯。”

葉從意長“哦”一聲:“那怎麽辦?”

“能怎麽辦?”謝元丞將背在身後的包子和牛乳放在桌麵上,“你把這些早點都吃了,我就不生氣了。”

葉從意立馬照做,拿起一個包子咬上一口:“富叔的攤子,你去東市啦?”

“嗯,”謝元丞語氣上揚,“富叔的攤位不固定,我可是跑了好幾條街才尋到他呢。”

葉從意咬著包子,發自內心道:“辛苦了。”

謝元丞倒了一杯牛乳推到她麵前:“我回來讓廚房煮過的,趁熱。”

葉從意接過杯盞吹了吹:“你吃過麽?”

謝元丞道:“吃了。”

“那行。”葉從意喝了口牛乳,說,“宮裏那位昨晚派人來說,讓我們今日進宮。”

“昨晚?”謝元丞疑惑,“我怎麽不知道?”

“你在前廳宴賓的時候。”葉從意說,“是芳華嬤嬤來的。”

芳華,太後身邊的掌事嬤嬤。

謝元丞沉著臉沒說話。

葉從意說:“輔城王大婚,做嫂嫂的怎麽也得關心一下你這個小叔子。”

“關心是假,試探是真。”謝元丞嗤了一聲,“我‘病了’這麽些時日,有人要坐不住了。”

葉從意不置可否。

太後母族勢弱,在朝中紮不穩根基,皇帝身為先帝幼子年紀過小,根本沒有決政能力。

前有朝臣不滿,後有藩王虎視眈眈,缺了謝元丞著把利刃替他們肅清障礙,從高殿明堂摔下來就是早晚的事。

她們當然坐不住。

“那你還進宮嗎?”葉從意問。

她這話問出口前,心裏就已經知道謝元丞的答案了。

上一世她與謝元丞有如此結局,背後少不了太後興風作浪。因著先帝臨終前的一句囑托,她躲在謝元丞的羽翼之下逐漸紮穩根基,重用母族導致外戚勢大,還野心勃勃妄想垂簾聽政。

最後卻被謝元丞極力反對,美夢破碎。

太後懷恨在心,日夜挑撥君臣關係。皇帝耳根子軟,哪裏經得住他母親的幾句溫言軟語,便漸漸與謝元丞疏離。

最後設計架空謝元丞,將他逼上絕路。

謝元丞不是聖人,他記恨太後,態度自然不會好。

“不去。”謝元丞斬釘截鐵地說。

隨後喚來貼身侍從吩咐:“你去宮裏回話,就說本王昨日宿醉,今日早起又吹了風,突然就病得不能下床。王妃要留在府中照顧本王,亦無法入宮。”

侍從:“……”

“告訴太後。”謝元丞換了個坐姿,涼颼颼道,“輔城王府今日起閉門謝客,若有什麽人想要見我,就讓她自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