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謝元丞打發了裴行, 又處理了會兒公務才回營帳。
葉從意方才沐了浴,此刻正著著單薄寢衣偏頭擦著濡濕的長發。
謝元丞掀簾瞧見的便是這樣的場景。
他端著晚膳,視線在葉從意若隱若現的身材曲線上停留片刻後離開。
他將端盤放在桌上, 順手拉了張高凳子到葉從意身邊坐下, 攬著過她的腰將人抱坐膝上。然後十分自如地從葉從意手中拿過帕子,動作輕柔地替她擦著頭。
葉從意由他安安靜靜地擦了會,問道:“處理好了?”
她跟謝元丞說話時總會不由自主地看他,頭就跟著一歪, 原本被謝元丞握在手中的濕發頃刻間劃落, 一大半都濕答答地貼在她的背上。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哪怕身處能避風的營帳內,裏麵溫度仍比白日裏低了許多。
謝元丞怕她著涼, 迅速將濕發攏在右手, 左手在帕子上擦幹,才用掌心輕輕抵在葉從意額側, 把頭推正。
“夫人,擦頭發時別偏頭。”謝元丞柔聲說。
“哦。”葉從意應了一聲,語氣中夾雜著一絲不情願。
謝元丞嗓音悶著笑,反問一句:“裴行嗎?”
“嗯?”葉從意疑惑一瞬,旋即反應過來謝元丞是在回應剛剛自己問的問題,輕輕點頭, “嗯。”
謝元丞輕輕擦拭著還在滴水的發尾,說:“費了好大一番口舌,才讓他肯接受夫人說的‘功過相抵’不再喊著要受罰。”
葉從意輕笑出聲:“他曆來都是這麽個十頭騾子都拉不回來的倔性子。”
謝元丞深有感觸:“是啊。”
不知又想到什麽,又歎句:“難為他跟著我。”
葉從意都不需要回頭看, 隻聽謝元丞語氣變化便知道他心裏想的什麽,立即將手從肩處背過去, 虛握住謝元丞的手,輕輕拍拍了拍,寬慰道:“沒事,來得及的。”
謝元丞點著頭,卻仍不受控製地想到上輩子裴行慘死的場麵。
彼時謝元丞剛替小皇帝肅清了朝堂準備乞身帶著葉從意回封地過自己的小日子,裴行先他們一步前往貢城安排相關事宜。
貢城地處大淵與西域邊境之地,有十六萬精兵在此駐守。那十六萬兵馬是先帝臨終前交給謝元丞的,先帝了解謝元丞,篤信他絕無反心才敢將大淵的命脈交給他。
謝元丞確實沒有這個心思,他從頭到尾想的都是待朝堂清明天下安定,就帶著葉從意過偏居一隅隱居。
否則以他在朝中的手段和貢城十幾萬兵馬,隻要想,他隨時都能推翻政權自立為王。
可身處高位者天性多疑,太後母子不肯冒這個險。於他們而言,謝元丞隻要活著就隨時是個不定數。
裴行的離開就是他們專門為謝元丞設的一個死局。
私通敵寇的帽子從天而降,太後母子以此為由羈押謝元丞,並趁機從內而外將輔城王府架空成一具徒有外表的空殼。
葉從意求遍朝中大臣親眷,可除了葉學海,始終無一人站出來肯替謝元丞說話。
裴行因此陷入深深自咎之中,覺得是因為自己的大意才累及謝元丞淪落絕境。
走投無路之下。
他站出來自刎謝罪,將項上人頭快馬加鞭送回京都,期望以此表明自己絕無二心替謝元丞洗清那莫須有的罪名。
安國公提著裴行的頭顱送到天牢中,隔著牢門正正當當在謝元丞麵前擺了五日,後來又被掛在城牆上暴曬十幾日,百姓聽信朝廷散發出的消息,隻要路過都要“呸”上一聲。
最後還是葉從意使計才將他的頭顱從城牆上帶回安葬。
可她能做的僅僅如此。
裴行犧牲得毫無價值,畢竟設局的人隻想要謝元丞的命,根本不在乎他身上背負著多麽沉重的冤屈。
謝元丞心中有愧,他上輩子就得了這麽一個忠心耿耿的下屬,還因為自己的原因連累他丟了性命。
謝元丞沒說話,默不作聲地繼續替葉從意擦著頭發。
葉從意覺察到謝元丞情緒不對,顧不得頭發幹沒幹,轉過身抱住他。
她頭靠在謝元丞的肩上,輕聲喚他:“謝元丞。”
謝元丞“嗯”了一聲。
葉從意說:“既然我們可以改變上輩子母親來薊州的結局,就一定也可以阻止裴行的死。”
她說不出別的話來寬慰謝元丞,隻能用事實說話。
葉夫人能全須全尾離開薊州無疑給了葉從意極大的鼓舞,就好像看到她跟謝元丞計劃的一切都近在眼前。
她漸漸開始覺得,先前預想的一切都可以成真,父母親夠安享晚年,她跟謝元丞順利離開京都。
謝元丞又悶悶地“嗯”一聲。
見他情緒依舊不怎麽高漲,葉從意抱他抱得更緊了些,繼續道:“你晌午的時候還同我說一切有你,怎麽如今自己思慮起來。我們重生一遭,事情遠沒有糟糕到上輩子那個地步,可若連你都開始為著沒發生的事自亂陣腳起來……”
她頓了頓,說:“謝元丞,你可是我的天,天要是塌了,那我怎麽辦?”
謝元丞還是:“嗯。”
葉從意:“……”
今日謝元丞怎麽回事?怎麽跟個受打擊的三歲娃娃一樣哄不好了?!
葉從意狐疑抬眸,悄悄看了眼謝元丞。
“我知道你這人重情誼,你下決心要走,可能一時半會拋不下你皇兄對你的托付。”見他神情依舊凝重,葉從意沒法兒了,隻能猜測他情緒一直低落的原因,繼續說,“若你是為了這事兒不開心,那也沒關係。等我們走後,她們必定再掀不起什麽波浪,如若她們也發生改變,不再像上輩子一樣死揪著不肯放過你,那……逢年過節,還是可以有書信往來的,我也不攔著你偶爾以信箋的方式傳授謝修齊一些策論……”
雖然從心底覺得這個猜測離譜,但葉從意絞盡腦汁也找不出任何能影響謝元丞心緒的事物了。而她說的這番話,也絕對是她能做出的最大讓步。
畢竟她恨太後母子到了入骨的地步,可如果謝元丞實在覺得愧對先帝臨終前的囑托,這樣做能讓謝元丞心理負擔不那麽重的話,她也不是不可以讓步。
謝元丞終於不再“嗯”了,語氣聽起來依舊悶悶不樂:“不是為他們。”
葉從意便更拿不準了。
性格迫使,她實在算不得會哄人。
前世謝元丞陷入水深火熱之中,謝元丞為了不讓她擔心便日日在她麵前擺出一個沒事人的模樣來,可她心裏清楚謝元丞遠沒有她看到的那樣輕快。
他頭上頂著塊石頭,壓的他喘不過氣來。
後來終於有一天,她想開解下謝元丞,開口便問:“謝元丞,你難過嗎?”
謝元丞神情有些莫名地看她。
葉從意問得更清楚了:“被血緣至親這樣算計,你一定很難過吧。”
謝元丞點了點頭。
葉從意說:“那你別難過。”
謝元丞:“……”
葉從意誠懇地說:“你也知道的,我不怎麽會安慰人。我知道你很難過卻因為顧及我的心情從不在我麵前表現出來,但是我還是希望你內心別難過。”
謝元丞點著頭。
葉從意又問:“你還難過嗎?”
謝元丞伸出手,拇指和食指在空中比劃了一截:“一點點。”
葉從意立即道:“那你別難過。”
後來謝元丞笑了。
葉從意想,那應該是那段時間以來謝元丞發自內心笑得最開懷的一回。
可眼下又是個難題。
謝元丞情緒莫名的低落,瞧起來不像是假的,她該說點或者做點什麽勸慰對方呢?
她這樣想著,雙臂摟上謝元丞脖頸,借力攀上,湊到他唇邊輕輕一碰。她親完又迅速滑下去,斜斜依在他胸前,說:“別不開心了,萬事有我陪著你。”
說完她才忽然回味過來,這句“別不開心”跟“你別難過”其實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謝元丞語氣仍是悒鬱,不過他這回換了個字:“好。”
於是葉從意不出聲兒了,她實在不知道再說寫什麽話來哄謝元丞開心。思來想去還是覺得,就這麽靜靜陪在他其實也挺不錯。
她不冒聲後沒多久,突然感覺到謝元丞胸腔由緩而迅劇烈起伏,像是在憋笑。
葉從意:“?”
她抬起頭一看。
謝元丞臉上陰鬱一掃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滿臉忍俊不禁。
她的感覺沒有出錯,謝元丞這廝就是在憋笑。
葉從意心裏頓時冒出一種被耍了的羞憤感,嚴肅道:“謝元丞,逗我好玩兒嗎?”
謝元丞想了想,決定實話實說:“挺有趣。”
葉從意佯怒,往謝元丞肩上就是一拳,繼而從他懷中掙脫出來,劈手奪過帕子照他臉上摔,又走到一旁拿了塊新的自顧自擦頭。
那帕子半幹不濕,裹滿了葉從意頭發絲的味道——那是薊州獨有的一種皂角氣味。
謝元丞將帕子從臉上扯下,立馬起身跟在葉從意身邊,認錯道:“好夫人,別氣了。”
葉從意斜睨他一眼,繼續擦頭。
“為夫錯了。”謝元丞再次認錯,“為夫不該裝模作樣哄夫人,惹得夫人擔憂,是為夫的不是。”
葉從意反嘴一譏,說:“你哄我?難道不是我在哄你嗎?”
“夫人說的對。”謝元丞說,“分明是夫人擔憂,變著法哄我開心。”
他牽過葉從意的手放在自己心口,說:“該打。”
葉從意本來也沒生氣,遇上謝元丞就好說話得很,三言兩語就什麽別扭都沒了。
她轉過身正視著謝元丞:“方才我哄你,你現下開心了?”
“開心了。”謝元丞認真地看她,“但還不夠。”
葉從意:“為……”
葉從意話沒出口,謝元丞便低頭,如白日在馬背上一樣,再次堵上她的唇,輕輕撬開牙關,攻城掠地,一寸一寸慢慢侵占。
葉從意沒站穩,腰被抵在桌案上,慌亂間將謝元丞端來的晚膳拂在地上,碎成一片。葉從意被這突然的聲響驚得猛的一激靈,呼吸淩亂,在換氣的間隙見開口:“還沒、用晚膳!”
謝元丞將桌上的燈滅了,半勸半哄道:“帳外沒守人,晚些再吃。”
葉從意被帶入狀態,雙手不由自主在謝元丞背部遊走。
兩輩子,無論是靈魂還是肉.體,他們都無比契合。
驀地。
就在前戲做足,準備下一步動作時。
帳外忽然發出聲響。
葉從意警覺:“有人。”
緊接著,裴行的聲音在外響起:“王爺王妃,您二位睡了嗎?”
謝元丞喘著粗氣,壓根不搭理。
裴行繼續說:“方才屬下聽見裏麵有物件摔碎的動靜,王爺,您在裏麵嗎?”
葉從意輕輕捏了謝元丞一把。
為了避免裴行這個不帶腦子的得不到回應徑直闖入,謝元丞終於大發慈悲地開了口:“有事說事。”
裴行奇怪道:“王爺身子可有不適?怎麽聲音聽起來啞了。”
謝元丞:“……”
他啞著聲,有些煩躁地說:“沒有。”
“可……”
“有事說事。”
“噢噢噢。”裴行瘋狂點頭,也不管跟他說話的人是否能看到,“近日京都裏確實發生了件大事,白日匆忙,屬下沒來得急跟王爺稟報,現下才匆匆想起。”
裴行嘰裏咕嚕說了一長串,沒一句說到點子上的。
謝元丞更煩了。
見裏麵的人沒回應,裴行有些摸不著頭腦,試探著問了句:“王爺,您睡著了嗎?”
謝元丞深吸口氣,用力閉了閉眼:“沒有。”
裴行又問:“那是王妃睡著了嗎?可是屬下打擾到您二位安歇了?”
謝元丞咬著後槽牙:“……沒有!”
裴行:“那屬下繼續稟報了。”
謝元丞:“嗯。”
“安國公死了。”
裴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