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安國公死了。”
像是怕謝元丞沒聽清, 裴行將說的話重複了一遍。
營帳裏又沒聲兒了。
葉從意替謝元丞整理被揉亂了的衣襟,有幾縷發絲落單,從她額前滑落。
裴行疑惑道:“王爺?”
謝元丞抬手拂過發絲別到葉從意耳後, 開口:“怎麽死的?”
裴行:“嗯嗯。”
由於謝元丞回應的總是斷斷續續, 裴行一肚子問號,心說王爺今日怎麽心不在焉的。他一時愣神,謝元丞的問話從左耳進去後又從右耳迅速溜了出去,壓根沒反應過來謝元丞問了什麽。
謝元丞將外衫脫下披在葉從意身上, 耐著性子又問一遍:“安國公怎麽死的?”
裴行這下聽清了, 一五一十地說:“對外宣稱是皇上親自下旨賜死。”
謝元丞輕輕挑起左邊眉, 找了個火折子吹燃:“對外宣稱?”
“嗯。”裴行點頭,“是……”
燭光驟亮, 把整個營帳都照得亮堂堂的, 隱約能看見裏麵人影。
“進來說話。”謝元丞說。
裴行應著聲掀簾進去,沒瞧清, 看見坐在坐在桌邊的人便直接彎腰行禮:“王爺。”
謝元丞的聲音從一側響起:“把眼睛睜開,對誰喊呢?”
裴行進帳便低著頭,聽了這話這才抬頭看清眼前人,分明是著著謝元丞外衫的葉從意。
他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地重新見禮:“王妃。”
葉從意頷首:“不必多禮。”
裴行抬頭往葉從意身邊望了望,出乎意料的, 沒在她身邊看見謝元丞。
那王爺的聲音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裴行疑惑著。
葉從意往他身後指了指:“他在你身後。”
裴行順著葉從意指著的方向扭頭看去,隻見謝元丞低頭在氍毹邊的衣物旁翻找什麽物什。
裴行走過去:“王爺?”
謝元丞頭也不抬:“你隻管說安國公是怎麽死的。”
裴行說:“除了皇上太後以及安國公的幾個親信,任誰也見到安國公死相如何。但屬下暗中查探過……”
他頓了頓。
謝元丞在衣物堆裏挑挑揀揀,終於找了件滿意的袍子出來披上, 道:“接著說。”
“安國公死於虐殺。”
謝元丞披著衣服走到葉從意身邊坐下:“怎麽個虐法?”
裴行將所見所聞如數托出:“屬下從薊州回京都,還未進城時便聽到民間有傳言說有個達官顯貴莫名失蹤了好幾日。但怕引起朝中恐慌, 消息被瞞得密不透風,根本打聽不到失蹤的是何人。
“直到屬下到京的第三日夜裏,宮裏突然大亂,太後大發雷霆,一夜之間處死十幾個安國公府的侍從婢女。有個婢女大約提前得知內情,尋了時機逃出去,卻被金羽衛當街斬了頭顱。”
金羽衛是皇城裏養的一支禁軍,早年謝元丞精心培養出來給謝修齊護駕的,卻沒想到如今被太後母子拿來當做殺人利刃。
謝元丞皺了皺眉。
裴行繼續說:“但這些事第二日並沒有任何風聲透露出來,安國公一早還如前幾日一般按時按點去上朝。”
“上朝?”葉從意問道,“他帶麵具了麽?”
裴行點頭,說:“王妃猜得不錯,不過帶的不是麵具,是麵簾。”
“麵簾?”
“嗯。說是出郊遊玩時不小心捅到個馬蜂窩,被馬蜂叮破了相。連禦醫都束手無策,流了滿臉膿,見不得風,見不得人。
“沒過幾日,安國公府秘密發喪。整個京都隱隱約約有消息流露,說是皇上為著薊州一事,龍顏大怒牽連了安國公,連夜賜其毒鴆……”
謝元丞抓住字眼:“毒鴆。”
裴行問:“是有什麽問題嗎?”
謝元丞斂眸:“沒有。”
安國公是不是真的死在毒鴆之下還有待商榷,隻不過是這兩個字實實在在勾起了一些不好的回憶。
裴行沒一心匯報沒注意太多,還繼續說著:“可此事疑點重重,即便安國公確實做了不少傷天害理的事,屬下也著實不信皇上對親舅下如此狠手。”
裴行跟在謝元丞身邊,看謝元丞躬身栽培謝修齊多年,堅信以謝元丞的秉性教出來的個性不會如此狠辣無心。
他不像葉從意與謝元丞二人一般有過重生機遇,謝元丞也從未同他講過這些事情。所以盡管他對,謝元丞如今放任小皇帝不管的做法感到疑惑,卻也還是覺得謝元丞隻是在敲打這個難扶上牆的侄兒。
葉從意淡淡道:“生在皇家,沒什麽做不出來的。”
謝元丞不也是謝修齊親叔嗎?
跟安國公的區別隻在於一個太後,太後自然不會讓兒子殘害自己母族的手足兄弟。
而謝元丞是阻擋她把持朝政的眼中釘和攔路石。
裴行小心翼翼地看了葉從意一眼。
雖然語氣跟往日沒有太大差別,但裴行明顯看到葉從意此刻麵色有些許不虞。
裴行沒敢接話茬,隻繼續說著:“屬下留心在安國公府附近多番打探,碰上個逃命出來家仆,因為跟安國公夫人母家有點關係牽扯,所以被安國公夫人從金羽衛刀下保了下來。但他實在害怕留在安國公府朝不保夕,便趁夜逃了出來。他……不是,是屬下跟他一段路,在罕煙出將他攔截逼問,得到一些信息。”
謝元丞忽然道:“撿要緊的說。”
裴行一連說了幾個大段早已口幹舌燥,聞言幹咽口口水,說出來的話都變得精簡起來:“日前失蹤的達官顯貴確實是安國公,但安國公府和宮裏都隱瞞消息不肯外泄,像是在防什麽人。後來金羽衛全城搜捕,在一處深山發現了安國公的屍首。
“死狀及其淒慘——懸脖掛在一顆歪脖樹上,兩邊耳垂被利物穿出一個能供細麻穿過大小的洞,手掌腳掌盡數被斬斷,用麻布袋裝起來掛在那個洞上,眼耳口鼻洞腔中被塞滿發黴腐爛的穀物。”
葉從意聽完,眉頭蹙起來。
但她不是害怕,也並不是覺得有人以這樣的手段對待安國公過於殘忍。相反,她前世從旁人口中聽過太多安國公以更殘暴的方式去“懲治”一些冒犯過他的人。
她隻是困惑,便問出口:“眼睛如何能塞進去?”
裴行怔愣一瞬,反複消化好一會兒才終於確定這話確實是從麵前這位看起來柔弱溫婉的輔城王妃的口裏問出來的。
他看了眼坐在一旁的謝元丞,見人神色並無異常才如實說:“被挖了眼珠,硬塞進去的。”
“原來如此。”葉從意淡淡應著。
“但這事情實在鬧得太大,影響頗深,內情或真或假或多或少,就這麽在京都流傳了幾日。有聽聞薊州災情的百姓,都說是老天有眼拍了俠士懲治惡人。”裴行撓著頭,“但屬下始終有一點想不明白。”
謝元丞問:“什麽?”
裴行說:“縱使安國公作惡多端,但到底也是皇親國戚,究竟是什麽人有如此手段,能對安國公下如此毒手。”
謝元丞懶懶地撐著下巴,感慨一句:“好問題。”話畢,扭頭看向葉從意,“夫人覺得什麽人能有這樣的本事?”
葉從意思索一瞬,啟唇吐露一字:“你。”
裴行:“?”
裴行:“!!!”
葉從意給自己倒杯水,理智分析:“整個京都曾跟安國公生過嫌隙的隻兩人——你與我父親。巧的是你二人都來了薊州,更巧的是馮立果貪汙一案是你與我父親一同查辦結案的。你們親眼見著薊州百姓過得有多苦,將罪魁禍首正法的想法便會更強烈。”
謝元丞點著頭:“還有呢?”
葉從意說:“但我父親已經‘去世’……想要安國公命的人便少了一個。況且就算父親健在,他也沒這個膽量和本事派人虐殺皇親國戚。所以,那個人隻能是你。”
謝元丞還是點頭:“夫人分析得不錯。”
裴行驚恐道:“可王爺遠在薊州,怎麽可能是他派人做的!”
“自然不是謝元丞做的 ”葉從意喝水,“但隻要皇城裏的人覺得……即使不是,那也成了是。”
裴行腦子沒轉過來。
葉從意解釋道:“因為此事最大受益人看起來是你家王爺。”
第一受益人的目標太大,所有火力都集中到他一人身上,就會襯得第二受益人在此事件中黯然失色。
謝元丞不樂意道:“誰家?”
葉從意立馬改口:“我家。”
裴行還是不明白:“為何王爺是最大受益人。”
這裴行不止是一根筋,腦子還轉得尤其慢。
葉從意跟他說話的時候就容易頭疼,她輕揉著太陽穴,問:“謝元丞跟安國公嫌隙何在?”
裴行想了會:“安國公是外戚,太後放任外戚擾政,王爺怒其已久。”
葉從意放緩了語速盡量讓裴行聽明白:“以謝元丞在朝中的名聲,為了薊州案震怒牽連安國公,派人取他性命一事順理成章。安國公一死,太後沒了左膀右臂,而皇帝年輕無能,謝元丞把持朝政便又少了幾分阻力。”
裴行篤定地說:“王爺不會這樣做。”
葉從意笑道:“盲目追隨可不是個好習慣。”
裴行不說話了。
葉從意又喝了口水,餘光瞥見謝元丞一個勁地盯著自己,她毫不客氣地看回去。
你來我往眼神交流一陣。
又聽見裴行問:“是何人這麽歹毒要將此事賴在王爺身上?”
謝元丞滿臉:你看,果不其然,他又問了吧?
葉從意神情無奈:先見之明。
跟謝元丞交換完眼神,葉從意回神繼續向裴行解釋:“殺安國公斷太後母子羽翼,又能四兩撥千斤,再次挑撥皇帝和謝元丞之間關係。你說這事的最大受益者是誰?”
裴行想不出來。
葉從意懶得跟他打啞謎:“是豐王。”
裴行一拍掌:“啊!這就說得通了!”
可他剛想通沒一會兒,緊接著又冒出來個問題:“那既然太後和皇上認定安國公之死跟王爺有關,又為何要作上這麽一出戲,說安國公是被賜死的呢?”
謝元丞靠著椅背閉了眼。
葉從意疑惑:“你當太後沒腦子嗎?”
裴行:“啊?”
“沒有認定,最多隻是懷疑。”葉從意杯中茶水已經見底,“太後能在先帝嬪妃中廝殺出一條血路登上如今這個位子,怎麽可能別人挖個什麽坑便頭也不回往裏跳?
“她哪怕認定此事有八成可能是謝元丞所為,那也隻是懷疑,還剩兩分疑心,自然就會留給遠在封地的豐王。”
豐王一箭雙雕,卻也沒直接對外散布安國公是謝元丞所殺。
他在給自己留後路。
小皇帝在位幹得都是些讓民心遠離自己的蠢事,若來日豐王想登帝,自然要拿出幾件順應民心的事情來。
安國公就是這個引子。
“太後母子雖然目光短淺,卻也算不上個蠢貨。就算隻有兩分不確定,也反應過來豐王有可能拿民心做文章。但凡她想在這個位置多坐幾年,就不可能把百姓推到豐王那邊去。往後薊州之事一旦發酵,皇帝大義滅親的名聲可就這麽打下了。”
方才的思緒像是一團亂麻攪在裴行心中,經過葉從意這麽一解釋,裴行豁然開朗。
心道新王妃如此聰穎機智,難怪王爺將其視如珍寶。
葉從意又給自己到了杯水:“沒聽明白麽?這樣看我作甚?”
謝元丞倏然睜眼。
裴行連忙低頭:“聽明白了,隻是說了半天話有些口渴想跟王爺王妃討杯水喝。”
葉從意不擺主架,又拿個杯子倒得十分順手,倒完後推至桌沿。
“多謝王妃。”裴行半弓著腰,拿過茶水往嘴邊送。
剛送到一半,被謝元丞劈手奪下。
謝元丞像喝烈酒一樣將那茶水一口悶進肚,接著掃一眼裴行,吃味地張口:“想喝自己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