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落日熔金, 暮雲合璧。
葉從意她們這幾日都去了縉州,留葉夫人一人在薊州照看難民。
冬芷謹記她家大姑娘的話,日日寸步不離地陪在葉夫人身邊。葉夫人是個閑不住的, 總能找到事情磋磨時光, 給薊州受難的災民增添了少歡聲笑語。
“對了,一直忘記問你噻,聽你這口音應該也是俺們薊州縣出來的人物吼!”一老婦人撥著火堆扭頭問身旁還在跟別人攀談的葉夫人。
鍋底水塊熬幹,米粥還沒成型, 葉夫人往過了舀了一瓢水。
“嗯?”依稀聽到有人跟她搭話, 反應一瞬, 立馬接話,“是的嘞。我本姓鄒, 從前就住在回南巷。”
“回南巷的鄒家?”老婦人回憶著, “我好像是記得有這麽一戶人家的……”
葉夫人笑著:“當然有啦!”
老婦人想起來:“哦!對!鄒員外家的閨女嘛,聽說後來嫁了個大官, 舉家都搬到京都享清福去啦。”
她話鋒一轉,繼續說:“鄒員外可是個好人呐,左鄰右舍都得過他不少幫襯。那他現在身體怎麽樣啊?”
葉夫人頓了頓,回道:“他已經去世好些年啦。您老瞧瞧,我都是幾個娃兒的娘了,老了, 老了喲。”
“老什麽老喲!”老婦人嗔道,“像我們這種半截身子入土的老骨頭才叫老呢,你們這些天命之年都沒到的,年輕著呢。”
“您健壯著呢。”葉夫人往鍋裏看一眼, 新添的水混著白米在鍋中咕咚咕咚冒泡,許是覺得有些過於濃稠, 她又往裏麵加了半瓢水,然後才說,“至少能過百年。”
老婦人被這吉祥話哄得眉開眼笑,換了個話題繼續聊:“你也是個命好的,當年眼光就好,挑了個好夫婿跟著一塊兒享福。兒女也爭氣吧?我瞧著跟你們一道來的兩個年輕人,能幹的嘞!”
人一旦上了年紀,茶餘飯後的閑聊大多都是圍繞著家庭跟子女。
葉夫人聽到她誇葉從意謝元丞,心裏簡直比誇自己還要高興幾分,眉目間都沾染上笑意:“是很爭氣。”
“那是你兒子跟兒媳?”
葉夫人搖了搖頭,說:“是閨女和女婿 。”
“那也不錯!”老婦人往火堆添柴,“你那個女婿瞧著就一臉富貴相,還會疼人,閨女嫁過去肯定不會差。”
葉夫人笑眯眯說:“是的噻。”
“不過說到這我才發現,”老婦人以為是自己沒注意到,往周圍看一圈,確實沒看到別的人影,“他們這幾日怎麽都不見人呢?”
忽有一陣風吹過,揚起細微塵土。
葉夫人伸手把鍋蓋蓋上:“嗐,年輕人貪玩,難得離京一回,聽說縉州山水好,就跑去玩兒了。”
老婦人眉頭微皺:“這幾個縣都窮山惡水的,哪裏有什麽地方值得他們拋下你這個娘跑去遊玩?”
“興許有。”葉夫人抱膝坐著,“就算沒有,過兩天他們玩兒膩了就回來了。”
正說著,遠處傳來馬蹄震地的聲音。
葉夫人循著聲音遠遠一看,認出來是他們從京都一齊來的馬匹,正踩著夕陽奔騰而來。
老婦人也辨認出來了:“喲,還真是說曹操曹操到,你看咱們這一說,他們就回來了不是,早知道我就早跟你提了,說不定他們幾個還能更早一些回來呢。”
葉夫人起身,對老婦人笑了笑,在冬芷的攙扶下迎著馬車的方向走過去。葉夫人走近的時候感覺氛圍不太對勁,所有人都一言不發沉著臉。
她下意識地去找葉從意,卻沒找見。
謝元丞回來的時候沒騎馬,他帶著葉從意坐在馬車上。
葉從意捅了羅義初一劍後她精神狀態就不大好,血腥味刺鼻,她嘔了個昏天暗地。卻硬撐著看人從那堆廢墟裏把埋在下麵的葉學海找出來以後才暈了過去。
葉夫人在原地站上好一會兒,才看見身側五六米出停著的馬車處,一隻長手撩開帷簾。
謝元丞打橫抱著昏迷不醒的葉從意踩著隨從放好的木階梯下來。
葉夫人心下一驚,連忙上去:“怎麽了這是!”
謝元丞沒說別的,隻問句:“還有空餘的營帳嗎?”
冬芷點頭帶路:“有!前兩日剛紮的。”
謝元丞跟著冬芷過去。
這營帳比周遭紮起來的空間要大一些,想來是特意留出來給他們的。
謝元丞把葉從意輕輕放下,又想到什麽似的將外衫脫下來,輕輕托起葉從意的頭,把疊好的外衫墊在她頭下。
他起身便走。
葉夫人一路跟過來什麽話也沒問,在看到謝元丞拋下葉從意火急火燎準備離開才終於意識到應該是出了什麽事。
她忽然想起來同樣去往縉州的葉學海,在謝元丞踏出營帳的最後一刻叫住他:“元丞。”
謝元丞腳步一頓。
她問:“你嶽父呢?”
*
葉從意夢裏都是一片猩紅。
濃鬱難聞的血腥惡臭止不住往她的鼻中鑽。
一陣天旋地轉,場景顛覆。
她又看到倒在血泊中的葉學海。
她張張唇,卻發不出聲。
“父親!”
她從夢中驚醒,睜眼看見的是營帳裏溫馨的擺設,應當是這些天冬芷按照她的喜好特意布置的。
謝元丞沒在她身邊守著。
她恍惚了一下。
是夢嗎?
縉州發生的一切都是夢嗎?
她正要起身出去一探究竟,就見冬芷端著一碗湯藥從營帳外麵走進來。
“姑娘。”冬芷小心翼翼挪動步伐,在葉從意身邊坐下,“王爺吩咐的,讓您先把這藥喝了。”
葉從意沒接藥碗:“謝元丞呢?”
冬芷沉默片刻,答非所問:“您身子骨本來就不好,不想法子根治以後怕是要半輩子跟藥罐子打交道。”
她說完,拿藥匙舀了一勺藥湊到葉從意嘴邊:“王爺吩咐我煎藥的時候給你往裏麵添了些蜜餞,不苦的。”
葉從意偏開頭:“我父親呢?”
冬芷拿藥匙的動作一滯:“您先把藥喝了。”
葉從意拿過藥碗,一口氣全灌下去。
藥碗見底,她又問了一句:“我父親呢?”
冬芷最見不得她這個樣子,吞吞吐吐不敢說話。
葉從意一看全明白了。
但這不應該!
就算縉州縣發生的一切不是夢,可她分明記有人說葉學海運氣好,火藥爆炸的時候他就近躲進棺槨之中,被人從廢墟之中挖出來時還有微弱的呼吸。
而謝元丞當時也明確地跟她保證說她爹一定會沒事的。
葉從意忽然失力,藥碗從她手中滑落掉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冬芷被著聲音嚇了一跳,反應過來後立即蹲下身收拾碎片。
葉從意卻撩開被褥起身,未著鞋襪,就這麽跑了出去。
她活了兩輩子都不曾這麽失禮。
營帳外的人紛紛側目看她,可她卻顧不得那麽多,目光在人群中搜尋。
好一會兒,才終於把視線定格在不遠處的一個營帳。
葉從意實現慢慢模糊,她什麽也看不清,卻被營帳外圍高高懸掛起的白幡狠狠刺痛雙眼。
至多不過五十步的距離,她走了好久才走過去。
不可能。
她拚命地在內心說服自己。
這絕不可能!
上輩子根本就沒有這麽一出,明明說好了過了這段時日她父親就辭官跟這她和謝元丞一起離開京都,她們明明該闔家團園美滿的過完這一生。
她顫著手去撩開麵前營帳,聽見裏麵傳來謝元丞的聲音。
“明日上奏,快馬加鞭呈報朝廷,說……”謝元丞說話的聲音頓了頓,沉重地說,“就說葉侍郎已因公殉職。”
葉從意腳下一軟,直直栽了下去。
冬芷一路追出來,急忙扶住。
但葉從意站不起來,她打發冬芷離開,抱膝蹲在原地一言不發。
不知過了多久,麵前營帳被人從裏向外撩開,一道狹長的身影停在她麵前,將她瘦弱的身軀籠罩在陰影中。
葉從意緩了好久才抬頭,謝元丞就站在她麵前,安靜地看著她。豆大的淚水止不住地從眼眶冒出,葉從意咬著牙,終於痛哭出聲。
良久,她啞著嗓說:“謝元丞,蜜餞是假的,那碗藥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