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葉從意腦袋“嗡”的一下, 聽到葉學海被埋在裏麵,僅存的一絲理智也在腦海中崩斷,一陣天旋地轉, 頭皮發麻,她不顧旁人阻攔,拚命往廢墟方向跑。
謝元丞攔她,也被甩開手。
謝元丞直接追上去攔腰扛她,還順路挪動幾步把小官差也一起拖離廢墟:“我們不知道底下到底是什麽情況, 如果火藥份量足就很可能會發生二次爆炸, 現在不能過去。”
葉從意哪裏還聽得進去:“可是我父親還在裏麵!”
謝元丞把葉從意放下來, 柔聲道:“我知道我知道,但是你現在不能衝動。”
他扶住她的肩, 繼續輕聲安撫:“嶽父那麽精明一個人, 遇事肯定不會沒準備,一定會沒事的。眼下我們不能自亂陣腳, 再添別的傷亡了。”
葉從意稍稍平靜下來,眼眶微微發紅:“好。”
小官差陡然被謝元丞揪住衣領子,腦子甚至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被帶到平地。
他在縉州縣衙遠遠見過謝元丞,知道謝元丞是葉學海的女婿並且身份不簡單。無助許久的他此刻才終於像有了主心骨一樣。
眸中蓄滿淚水,“哇”的一下就要哭出聲。
謝元丞這邊剛安撫好葉從意的情緒,扭頭就看見小官差眼淚汪汪地看著自己。
他十分有耐性地開口:“哭完再說還是說完再哭?”
一旦情緒不平, 做事就容易出差錯。
小官差愣了一下,把眼淚憋回去,說:“我不哭。”
謝元丞點頭,開門見山直接問:“到底發生了什麽?”
小官差梳理著思緒, 把前因後果一字不落跟幾人說了。
“那塊封墓石特別大,把出口堵得嚴嚴實實的。葉大人他們都被封在裏麵, 我在周圍找了一晚上也沒找到其它機關。”
葉從意心還懸著:“你那時候能跟他們對上話嗎?”
說到這,小官差噙著淚點頭:“能。一開始能的,但是後來過的時辰有點久,葉大人他們在裏麵待著有人呼吸不上來,就減少了交流的次數。”
謝元丞聽著,神情並不意外。
葉學海他們被困在陵墓中,沒有新鮮空氣流動,十幾個人在裏麵都需要呼吸,時間就了自然會出現這種情況。
“然後呢?”葉從意接著問。
“後來臨近天亮的時候葉大人忽然喊我。”小官差眼淚不自覺流下來,他用袖口抹了一把眼淚,說,“他說有人在陵墓的棺槨裏麵發現一堆火藥,他們不能坐以待斃,所以想拿火藥試試能不能把洞口炸開……葉大人叫我遠離這裏以免受到波及。”
“我爹都沒有像葉大人這樣關心過我。”小官差說著,眼淚更大顆了,“我不知道這個火藥的威力怎麽這麽猛,要是我知道,肯定不會同意讓葉大人他們這樣做的……”
顏酉聽著覺得不對勁,問:“那你當時為什麽不直接回去搬救兵?”
這也是葉從意反應過來後一直想問的問題,但這小官差話沒說完,到底沒找到機會問出口。
小官差嘴一癟,抽噎著說:“我不認路。”
顏酉:“……”
因為小官差害怕,葉學海當時讓他在外麵等著。他們進去了太久,小官差倚在石梯處昏昏欲睡,卻突然被封墓石落下的大動靜驚醒。
他當時就表示要會縣衙搬救兵,結果被江戶海攔了下來。
他年紀小卻長得快,看上去比同齡人大上幾歲不止。當時江戶海的縣衙招差時,他虛報好幾歲才應職,後來被江戶海發現,查清家中境況後知道他家著實困難,想著能幫多少幫點,就把他留在縣衙跟在身邊做些小事,至少不會餓肚子。
江戶海向來知道他秉性膽小,深更半夜一人在山林中穿梭容易出事,就放棄了讓他回去搬救兵的想法。
“陵墓被炸毀以後我過去找葉大人他們,可是無論我怎麽喊都沒有人回應。我在這裏刨了好久也沒看見人影。”小官差腦海裏麵閃過一個不好的念頭,“他們會不會……會不會已經……”
葉從意:“不會的。”
火藥既然是被她父親發現並決定炸墓,那麽像謝元丞說的,他們一定不會毫無準備幹等死。
一定還有生機。
“咳咳咳……”不合時宜的,羅義初突然笑起來。他笑得太過勁,一口氣沒順把自己笑嗆,止不住地彎腰咳嗽。他微微抬頭,往葉從意的方向看過去,“這話你自己信嗎?”
他們之間離了有七八米的距離,羅義初說話聲音沙啞又微弱,按理說葉從意應該聽不到。但她此刻聽覺異常敏銳,聽得一清二楚。
她無聲眈視著羅義初。
偏生羅義初還在繼續說:“當初馮縣丞請人修繕陵墓的時候找的都是上好的工匠,用的材料也是最堅固的板石。”
“可是你看看,再怎麽堅不可摧這地方都被炸成廢墟了。葉姑娘啊葉姑娘,難不成你認為你爹真的能錚錚鐵骨硬過頑石嗎?”他嘖聲道,“依本官看,砰——八成炸成灰了。”
葉從意還沒對他的話做出反應,小官差就已經想離弦之箭一般,擦著眼淚跑過去狠狠地瞪羅義初:“胡說八道!”
羅義初帶走匡蘭月的時候他也在場,如今見到更是對這個罪魁禍首深惡痛絕,他掌心用力在臉上抹了一把,手指上絲絲血痕留蹭在臉上:“都是因為你這個壞蛋!如果不是你,葉大人他們也不會出事!”
羅義初聽著就笑出了聲:“是啊,都是因為本官。你看那位葉大人的女兒都要恨死我了,可他們現在不還是隻能打打本官出氣,不敢動本官性命半分。”
也不知是羅義初被抓了以後精神失常還是知道自己難逃一死後直接放棄抵抗,他一路上都在找人痛處。隻要能讓葉從意她們不順心,什麽話都能說出口。
小官差一開始還有些忌憚,聽到羅義初說葉從意等人揍他出氣,索性也一不做二不休,絲密如雨的拳頭往他臉上招呼。
羅義初臉上又挨了一拳,血水夾雜著口水從他嘴角流出,他說:“打本官有用嗎?他們不還是死了?”
小官差再次攥緊拳頭:“你閉——”
“砰——”又是一聲。
謝元丞先前說的沒錯,陵墓那邊果然發生二次爆炸。
謝元丞扣住她的手腕,生怕她一個不留神就躥過去。
眼見那邊被處炸漫天塵霧,零落的碎石不斷落在她們腳邊,葉從意心徹底涼了。
她眼神死死定在那邊,祈禱奇跡發生。
半刻鍾。
一刻鍾。
終於,在她準備移開目光的時候,廢墟中突然伸出一隻手。
謝元丞眼神好,隔著塵霧瞬間就看清對麵狀況,立馬對葉從意交待:“在這裏等我。”
然後帶著人過去挖人。
“有活口!”
“都在下麵,傷得不重!”
葉從意懸著的心稍微放了放,目光一刻也不敢偏離。
謝元丞帶的人很有效率,不出一個時辰就把陵墓處搬出一個可供人爬過的口子。
葉從意哪裏還站得住,直接過去幫忙扶人。
她看著洞口爬出一個又一個人,又扶出一個又一個人。最後扶出末尾的江戶海,卻沒在他身後再看見任何人。
強壓下心底的慌亂,她問:“江縣丞,我父親呢?”
江戶海皺著眉欲言又止。
“您盡管說,我受得住。”
不好的預感在心中升起,葉從意腳下一軟,謝元丞眼疾手快攬住她。
江戶海說:“我們在陵墓中尋到了一處密室,應該是修墓的匠人為了以防萬一留下的,十分堅固。葉大人當時拍案決定讓大家夥往密室裏躲,他自己拿著火藥去炸出口。”
“然後呢?”葉從意仍抱著一絲微弱的希望。
江戶海低頭歎息,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誰料引線燃得太快,葉大人點燃後還沒來得及遠離,火藥就炸了。碎石全落下來,我們被封在密室裏麵,根本看不見情況。剛才的爆炸我們也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不過想來應該是葉大人……”
葉從意臉色十分難看,他沒繼續說下去。
九死一生,生機渺茫。
葉從意心口鈍痛,卻流不出眼淚,她苦澀地扯了一下嘴角,說:“我知道了,多謝江縣丞告知。你們身上有傷,先回縣衙找郎中看看吧。”
她說完就要往他們剛剛出來的那個洞口鑽。洞口是被他們硬搬開的,隱隱有再次坍塌的跡象,謝元丞不放心,攔住她不肯鬆手。
葉從意回頭看他,眼中布滿紅血絲,說出來的話卻異常平靜:“謝元丞,我要帶我父親回家。”
“回家?”羅義初時時刻刻觀看著這邊動靜,在聽到葉學海很有可能葬身於此的時候嘴角就差咧到耳後根,“帶著一捧灰回家嗎哈哈哈哈……”
葉從意腳步一頓,恨意頃刻充斥滿腦海。
她惡狠狠地轉身看過去。
那眼神把羅義初看得一縮,他舔了舔唇,遠遠喊道:“這麽瞪我幹什麽,又不是我點的火藥。我說葉姑娘啊,你與其在這裏跟我浪費時間,倒不如趕緊動手把你爹刨出來,免得讓他曝屍荒野成個孤魂野鬼。”
葉從意撇開謝元丞覆在自己身上的手,迅猛地抽出他腰間佩戴的長劍,麵無表情,一步一步地往羅義初的方向走過去。
“怎麽,葉姑娘想殺本官啊?”羅義初絲毫不懼,梗著脖子桀驁地看她,“你今日殺了本官,輔城王明日就會被太後她們盯上,你剛死了爹,又要讓這麽疼你的你夫君陷入困境嗎?”
葉從意不說話,步履未停。
“不過本官很好奇,葉姑娘這種養在深閨裏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精致人物,真的能舉劍殺人嗎?”
葉從意走到他麵前。
“錚——”
長劍貼著羅義初腳邊插地。
不由自主的,羅義初縮了一下脖子。
葉從意漠然看他。
押解羅義初的人在謝元丞眼神示意下把他強按跪地。
羅義初還在說:“你真的敢殺我嗎?”
他心裏到底還是沒底,這次沒以“本官”自稱。
葉從意將劍從地麵拔出,唇瓣翕動:“你猜。”
顏酉冷不丁翻個白眼,偏頭對匡蘭月說:“這老畜生沒臉沒皮。頭一回見這種死到臨頭還嘴硬的人。”
匡蘭月沒應聲,大概是想到羅義初說的話,怕葉從意她們到時候真的惹上麻煩,上前扶住葉從意提劍的手,說:“謝夫人,我與他亦有死仇,若你不便,讓我代行。這裏曾是我阿爹下葬的地方,殺他祭奠,也算讓我盡孝心了。”
葉從意輕輕把她的手拂開:“不用。”
匡蘭月的手在空中一頓。
她觸碰過葉從意掌心很多次,從來都是溫溫熱熱,十分讓人適宜的溫度,而這一回葉從意掌心無比冰涼。
她退上幾步讓身。
葉從意再次拔劍。
她並不是不會使劍,上輩子謝元丞經常會以強身健體為由,帶她在自家院落中練上一招二式,雖然這點花拳繡腿不足以讓她對付其他有功夫在身的人,但要殺一個沒有行動力的人還是完全足夠的。
羅義初看她是真的起殺心,忙道:“輔城王妃是真的一點都不顧及輔城王日後的處境嗎?”
也許是被“輔城王妃”四個字喚出一些理智,葉從意提劍的動作頓了頓。
羅義初一看有戲,繼續拿謝元丞說事:“世人都不知道,但葉姑娘你身為輔城王妃必然知曉自己夫君在朝中水深火熱的局麵,你要殺我,可得想清楚你們夫婦二人日後的困境。”
倏地,葉從意極輕極輕笑了一下。
羅義初卻脊背發涼,覺得十分滲人。
他看向葉從意身後的謝元丞,頗有幾分垂死掙紮的意味:“輔城王,你夫人此番行事,分明是要陷你於水火啊。”
謝元丞淡淡道:“你憑什麽覺得你一條賤命,會讓我陷入困境。”
羅義初張口。
“憑你主子……”謝元丞頓了頓,“豐王嗎?你是不是篤定他會想辦法救你所以才這麽肆無忌憚?”
謝元丞冷笑:“你憑什麽覺得他能從我手下救走我想殺的人?”
聽謝元丞提到豐王,羅義初驚恐瞪眼,終於慌了:“可根本就不是你輔城王想殺我!是那個女人!要不然為什麽在昨晚你們不動手,在知道我和馮立果合謀的時候不動手殺我,在我殺喬林的時候不動手殺我,在知道我給匡蘭月下毒的時候不動手殺我,現在不就是因為她爹死了嗎,因為她爹死了,所以她存了私心想殺我報仇!”
謝元丞淡淡說:“她意即我意。”
葉從意掀眼看謝元丞片刻。
旋即手起劍落。
長劍貫穿羅義初胸腔。
充滿血腥氣的**霎時濺了葉從意滿身,想象中的腥穢場麵卻並沒有映入她的眼中。
濃鬱的鐵鏽味中夾雜著一絲悠遠沉靜的烏木香縈繞在葉從意鼻尖——謝元丞伸手遮住了她的眼睛。